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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的兒女(白宇、毛曉彤、宋祖兒主演)》第6章
  第6章

  5
  二強帶著妹妹三麗無畏地邁出了做生意的第一步,可是這一次勇敢的嘗試不幸以失敗告終。

  兩個小孩子一路偷偷摸摸,鬼祟地往菜場走,略看見個人影兒,二強就把妹妹往牆角一推,說:你先撤,我掩護。

  他們想象著,自己是抗戰時期的小八路。然而,小八路二強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口袋裡藏著的雞蛋被焐得溫熱了,小八路二強想,賣了雞蛋買東西吃,還不如先吃它一個蛋,省下來一個再去賣,肚子也飽了,零花錢也有了。二強拍腦袋,這樣的好主意,怎麽早沒想到呢?
  於是小八路二強就把一個雞蛋在牆角上一磕,磕了一個小洞,等不及地尖了嘴湊上去吸,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沒吸上什麽來。二強下決心把雞蛋在牆角上又是一磕,再吸,這一回成了,那蛋清混著蛋黃呼溜一下順著喉嚨就下了肚子。

  三麗見了,抓住二強的衣角問:二哥你吃什麽呀吃什麽呀?

  二強說:沒吃什麽呀。

  三麗尖細了嗓子說:騙人,我看見了!

  二強說:肚子吃到了,嘴巴沒吃到,真的,不騙你。

  三麗說我也要吃。

  於是二強就跟三麗一起分享了另一個生雞蛋。這回兩個人吃了一嘴的腥氣。

  剩下的兩個蛋,兩個孩子真的拿到菜場後巷去賣了。

  不過沒賣掉,被聯防的給抓了。

  聯防的也是鄰居,不會真的把兩個小孩當投機倒把分子給抓了,就隻送他們回了家,說,城市不能養雞,小娃不懂事不追究責任,可是這雞不能留。

  有熱心的鄰居阿叔就幫著把雞給宰了。

  二強醒悟過來撲上去要搶他的蘆花時已經晚了,蘆花已經被割了脖子,大力地摔在牆角,痛苦地撲騰兩下,揚起一點灰塵,終於不動了。

  二強愣了一小會兒,扯著嗓子痛哭起來,塗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邊哭邊訴: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蘆花啊!

  聯防的和鄰居聽了笑得不得了,這缺心眼的孩子話!

  喬祖望回來後聽說了,倒也沒說什麽,叫喬一成把雞燉一鍋湯。

  砂鍋是用了好多年的一個,據說是媽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之一,許久沒有燒湯,落了寸許的灰。喬一成興頭頭地將砂鍋洗得乾乾淨淨,雞湯啊,好像八輩子沒吃過了似的。

  不一會兒,湯就開了,整個小廚房被香氣淹沒了。

  喬一成和三麗四美覺得,這巴掌大的地方,就像是漂浮在香味的海洋裡的一艘船。

  喬一成在爐子上墊上一塊鐵隔板,把煤火封得小些,好讓湯燉得更香更濃,這是二姨教他的。

  終於還是忍不住,喬一成揭開砂鍋的蓋子,金黃的湯裡,漂著依然青綠的蔥段,還有一個雞肫。

  那個雞肫上下浮動間帶給喬一成和妹妹們無比的誘惑。

  他終於下決心飛快地把手指伸進滾燙的湯汁中,撈起那個雞肫,咬了一口,三麗過來也咬了一口,四美也咬了一口。

  三個孩子極有默契地一聲不響地就把那個雞肫給分吃了。

  幾乎在咽下最後一口雞肫的同時,喬一成就想起,壞了,闖大禍了!

  爸爸是最愛用雞肫下酒的。

  喬一成被這個覺醒驚得魂飛魄散。

  三個孩子達成一致,要是爸問起來,死不承認!
  果然,雞湯上了晚飯桌時,喬祖望先撈了一撈,又撈了一撈,沒有找到雞肫,問喬一成:是不是你偷吃了?
  喬一成咬緊牙關說沒有。

  三麗與四美也都說沒有。

  沒有。

  喬祖望相信了,說肯定是幫著殺雞剖肚的杜果子給順走了!
  喬祖望跳到院裡開罵,鄰居杜果子也跳出來回罵,說自己是好心喂了驢肝肺,一定是喬家幾個饞嘴貓偷吃的。

  喬一成也跳出來幫著爸一道罵,你才饞嘴貓,你們家一家子饞嘴貓!
  為了這件事,杜果子一家跟喬家整有幾年互不搭腔,來來去去烏雞眼似的。

  喬一成一邊吵心一邊撲通撲通地亂跳,原來吵架大聲點兒竟然可以歪曲事實,這種認知叫他很怕,他心裡暗下決心,以後決不做這種事。

  喬祖望吵得累了也作了罷,一巴掌拍在一成的頭頂上:回家去,把湯給我盛起一碗收好,留給我明天下面!吃吃吃!你們幾個,有多少吃多少!
  這一回喬祖望冤枉了他的二兒子。

  喬二強一口雞湯都沒有喝。他縮成一團躺在床角,想念著他一手養大的蘆花。

  喬一成這一年十三歲了。

  喬一成是個好學生。

  整個學校從小學部到初中部公認的。

  他是一個整潔的孩子,在這個三流的小學裡,他是一個異類。

  每天上課,他認真聽講,成績好,功課做得漂亮,每天晚上做完家務就趴在飯桌上寫啊寫啊。那時候,孩子們也沒什麽娛樂,聽聽無線電而已。

  喬一成愛聽小喇叭節目,一邊聽一邊做事,也就不大累也不大煩了。他聽一個叫孫敬修的老人講故事,聽得入神,在腦子裡想象著那是什麽樣的一個老爺爺,這樣神奇。喬一成對自己的爺爺或是外公都沒有印象,很多年很多年,一提到“老爺爺”三個字,喬一成想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孫敬修。

  晚上,喬一成愛躺在床上聽無線電,一遍一遍地聽《繡金匾》這支歌兒。

  聽著聽著,會有眼淚滑落,臉上靠近眼角的一小塊兒皮膚就有一點繃緊的感覺,像傷口收口時的繃緊感。

  喬一成家孩子多,爸爸又沒什麽兒女心腸,收入也有限得很,可是喬一成的襯衫總是乾淨的,而且,那居然是一件淺灰色的的確良的襯衫!是媽媽生前用爸爸的舊襯衣給改的。這使得喬一成在同學中顯得更加卓爾不凡。

  他表情嚴肅,眉頭微蹙,眼神飽含憂傷。老師們說,喬一成這小孩,將來是會有出息的。

  其實,僅在兩年以前,喬一成並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他跟這所三流小學眾多的小孩子一樣,放學後大街小巷跑著瘋玩,背上背著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小店裡兩分錢買上幾粒糖,糖紙都與糖塊兒粘到了一起,沒耐心的孩子就忙亂地一撕,連帶沒撕乾淨的紙一塊兒含在嘴裡,等紙被口水沾濕了再呸呸地往外吐,從不會想到成績的問題,能夠上個離家近的中學已經心滿意足了。

  老師們也從不會想到要苛求孩子們怎樣用功,他們長大了,也不過先待業,運氣好的,進國營單位,運氣不好,去大集體,或是乾脆進街道廠子,再不用下鄉插隊就已經算是走運,生到好時候了。

  老師們會趁著休息時間跑到附近的小菜場去買菜,然後在辦公室裡理好,以便下班後回家衝洗了就可以下鍋,女教師們也會偷偷地掏出毛線來打,一起商量花樣子。有時也讀讀報紙。

  一九七六年,喬一成四年級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人物。

  一個叫文清華的代課老師。

  第一次見到文老師,那種感覺,讓喬一成震撼得半天無法動彈,他這才明白,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男人。

  與他所見過的所有的男性都不同的男人。

  不像他的爸,每天以賭博為樂;也不像他的鄰居,一到六月就打了赤膊,穿大褲衩趿著人字拖鞋,在院子裡大聲地說笑吵架;也不像他的二姨父,隻知沉默地勞作;也不像其他的男教師們,灰撲撲的衣著,面容沉悶,時常抱怨,用方言授課。

  文清華穿著白襯衫,和一件米色的列寧裝,藍布褲,半新不舊的布鞋,衣服褲子都磨得毛了,可是,卻那麽整齊妥帖。他的五官其實並不英俊,周身卻洋溢著一種讓喬一成感到陌生的奇妙的氣息,慢慢地喬一成才明白,那叫書卷氣。文老師戴著寬邊的眼鏡,溫文地笑著,用略沙啞的聲音跟學生們打招呼。喬一成覺得他乾淨得如同剛剛從井裡汲上來的水,面對著他,也時常會有久久看著水面時微微的暈眩感。文清華讓喬一成突然間明白,原來男人也可以是這樣的。

  其實喬一成不知道,文清華也許還算不上一個男人,他不過是一個大男孩,還未滿二十歲。然而十八九歲對於當時剛過十歲的喬一成而言,還是一個頗遙遠的年歲,他很少會想到自己長到那樣大時會是什麽樣子。

  從老師們私下的議論裡,喬一成慢慢地知道了文老師的一些事。

  文清華是來代回家生孩子的李老師的語文課的,他的父母都是留學回國的大知識分子,母親性子高傲倔強,“文革”時被逼得跳了樓,父親卻性格綿軟,終於熬了過來,他的一家被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跟著父親。剛回城時文老師的父親曾在喬一成他們學校待過一陣子,大家都知道,那個衣著破舊襤褸的微駝著背掃操場,坐在食堂極矮的板凳上幫著摘菜的老校工是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常青藤學校的博士,某著名大學的前任校長。一年以前,老頭子離開了這個小學,而他的小兒子文清華一直待業在家,現在到學校來代課。

  文清華是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每一天他走進校園都會有無數好奇羨慕的眼光追隨,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文清華雖然學的不是師范,但是他的課講得極為生動,極標準的普通話,聲音低沉而柔和,從不大聲呵斥任何人。他還給孩子們講安徒生和格林童話,給他們講長襪子皮皮和淘氣包埃米爾,給他們讀李白杜甫,大段大段地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背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孩子們太小,其實並不明白他背的是什麽,卻無一不沉醉在他的聲音裡。

  喬一成幾乎每一堂下課都飛也似的跑到老師辦公室,趴在窗台上看文老師。

  沒有課的時候,文清華總是捧了書在看,他坐靠窗的位置,側身擋住陽光以免刺眼,在身體拖出來的一方陰影裡,專心地看書。喬一成只能看見他挺直的背。他穿了件略有些褪色的青色襯衫,外面罩了一件很舊的淺色的毛背心。喬一成從來沒有見過身邊的男人這樣穿過,他們多半穿著舊的衛生衣,他們的毛背心多半是雜色毛線織成,隻穿在外衣裡。

  文老師大約是看得累了,轉過頭來,看見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擠得扁扁的喬一成,開心地敲著玻璃跟他打招呼。還沒等他打開窗,喬一成就跑了。喬一成的成績慢慢地越來越好了,躍居全班第一,後來又成了年級第一。那個時候,他只是單純地喜歡聽文老師的課,打心眼兒裡願意跟文老師學東西。文老師說,你要好好念書,他便好好地念。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這一年的冬天,全國五百七十多萬在動亂裡掙扎過來的年輕或是不那麽年輕的人參加了考試,二十七萬多人被各大學錄取。這裡面,就有文清華和他的長兄與二姐,他跟他近三十歲的姐姐竟然是同系同班的同學。

  文老師要走了,喬一成問他的數學老師:文老師去哪兒?
  數學老師說:去上大學。

  喬一成問:大學在哪裡?

  數學老師說:在南大。

  喬一成問:那近啊,以後我也去,找文老師。

  數學老師笑了:那是大學啊,全國有多少人可以進大學?那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何況那是一流的大學,得祖墳冒青煙才行。

  文老師走的時候,喬一成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走到文老師面前,囁嚅地請求他說一點外國話來聽。他聽人說文老師連外國話都會說。

  文老師果然說了,並且告訴喬一成,那是一首外國詩。

  喬一成上了戴帽子中學以後,也開始學外國話:Long live Chairman Mao.
  文老師說,他讀的那首詩叫《雪夜林畔小駐》。

  多年後喬一成找了來看。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文老師離開的那天半夜裡,喬一成把小無線電貼在耳朵根子下,轉了無數的台,終於找到一個電台,正在說外國話。

  那種陌生的語言在喬一成的耳朵旁細水長流,喬一成看著黑影重重的屋梁,三角形的屋頂上,有一個很小的氣窗,喬一成對著那一小塊透進來的微光,在心裡發誓,從今以後,他要更用功地念書,做一個好學生,將來像文老師那樣,進大學,坐在陽光裡讀書,還要學會說外國話。

  無論他家的祖墳會不會冒青煙,他都一定要做到,喬一成想。

  一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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