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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遇見終將遺忘》第4章 裡邊有風
  第4章 裡邊有風
  視線擴大,牆角的電腦桌前正端坐一個穿大背心大褲頭、盤腿坐在椅子上玩電腦的女孩,這個女孩披頭散發,腦袋上扣著一個把耳朵包得嚴嚴實實的大耳機。

  視線往前推移,離女孩越來越近,發現電腦屏幕上在播放一場五月天的演唱會,氣氛相當火爆熱烈。女孩突然抬起右手,攥拳。楊墅和房東嚇得一哆嗦,停下腳步。然後見那拳頭火箭升空一樣升高,火箭墜落一樣降低,升高,降低,升高,降低。拳頭揮舞的同時,女孩的嘴裡發出鬼哭狼嚎般的歌唱:“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楊墅和房東松了口氣。

  “她沒事,聽完你的話沒把我嚇死。”將近六十歲的房東摸了摸禿腦瓢。

  “麻煩你了啊,白跑一趟,這孩子就是這麽沒心沒肺。”

  女孩大概是感覺到身後有動靜,轉頭看了一眼,看到竟然有兩個男人站在身後聊天,當即驚得尖叫一聲,從椅子上摔下去。

  “知道不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房東走後楊墅數落柏藍。

  “我受到了傷害,想平靜一下自己。”柏藍手忙腳亂地收拾屋子,抱怨說,“可算有了自己的空間和時間放松放松,你一來就說我,不知道我剛失戀啊。”

  “可你得讓我們知道你沒事,好歹還有我們關心你不是嗎?”

  “是,是,我非常欣慰。”柏藍嘻嘻笑,“楊哥,我去月光傾城打聽李小雅,認識了你的前女友管鹿鹿,她看起來多好啊,你們為什麽要分手?”

  “小孩子瞎打聽什麽。”

  “你給我講講唄,好楊哥。”柏藍朝楊墅走過來,搖著楊墅的肩膀哀求。

  楊墅給柏藍講的,自然不是他與鹿鹿分手的真相。但它是事實,是真實發生過的,發生在她數次突然神秘失蹤裡的其中一次。

  楊墅之前過著對音樂充滿幻想、同時又苦悶不堪的生活,鬱鬱不得志是會讓一個自卑的人變成炸藥桶的,他和鹿鹿那時總是因為生活上的小事發生爭吵。

  白天的時候,鹿鹿去月光傾城上班,他獨自在家,一邊練習唱歌,一邊慘淡地經營著他的生意。他的生意便是給人家修理電腦,在網上到處發布他的聯系信息,如果住在銅城的人誰家的電腦出現問題,他可以上門修理,有一定的收費標準。他在銅城的大學校園裡貼了不少小廣告,所以找他的多是學生。

  這活適合他乾,他白天有的是時間,銅城不大,乘著公交車便去了,又可當成一次百無聊賴中的出門散心。難度也不大,軟件上的常見問題他都能輕松處理,最多重做一遍系統。硬件出問題就更好了,電腦由那幾大塊組成,哪塊出問題了他負責給檢測出來,如果客戶願意自己買件解決便隻給出工費,如果由他解決,他還能在買件上得點利潤,肯定絕大多數人都是要他幫忙買件更換的。

  這份工作唯一的不足便是收入問題,首先不穩定,電腦是奇怪的,如果出問題,好像都是同時出問題,如果不出問題,又約好了似的都很健康,這常常造成他忙的時候忙到腳打後腦杓,閑的時候頻繁懷疑自己的手機停機了。其次是收入低,平均下來,一個月的收入大概只有一千多塊,勉強夠他去KTV練歌和零花,支付房租什麽的還是要靠鹿鹿。

  鹿鹿又失蹤了,已經一天一夜聯系不到,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因為有了幾次這種經驗,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失蹤,所以沒有報警,也不會太過擔心,但憤怒是必然的。

  那天他正在一個女孩家給她的電腦重裝系統。這個女孩年輕漂亮,獨自居住,沒有工作,總是因為一些很小的問題把他叫來,對他很熱情,算是他的老顧客,讓他一度懷疑她是被包養的寂寞難耐的小三。裝系統的等待過程中,他用手機無聊地給鹿鹿打電話,突然就把電話給打通了。他騰地站起來,衝著話筒大聲道:“你去哪兒了?你在哪兒?”

  “我在月光傾城,晚上回去再說好嗎?”鹿鹿嗓音沙啞,聲音虛弱,聽起來整個人很疲憊。

  “哪次你告訴我了?哪次你說了?這次必須說,別想蒙混過關,我可不是好騙的,你肯定給我戴了綠帽子,跟誰?瞧不上我就說啊,嫌棄我窮就明說,咱們倆好聚好散,跟我弄這些神神秘秘的事,騙我,羞辱我,你良心過得去嗎?”他聽見電話裡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懷疑她掛了電話,更加情緒激動地嚷嚷起來,“你在聽嗎?”

  “在。”

  “說話!”

  “你讓我說什麽呢?”聲音中透著無盡的無奈和辛酸。

  “說你該說的。”

  “我真覺得我是那種人嗎?親愛的。”

  “親愛的”三個字多好聽啊,多有魔力啊,像一粒神奇的藥丸投入他深黑的枯井,瞬間讓他感到溫暖,感到安心,就像一個迷失叢林的孤獨士兵,歷經孤獨與絕望後找到戰友。

  他深呼一口氣,緩和了語氣,說:“難道還有什麽話是不可以跟我說的嗎?”

  “我不可能背叛你的,你該了解我的呀。”

  “我當然信任你,當然,可我知道你的每次失蹤都是去經歷一件痛苦的事,因為你每次回來都會異常疲憊,我很心疼,這種瘋狂猜疑中的心疼,實在太難受了。”

  “我能體會到,這種事過段時間應該不會出現了,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只求你在這件事情上不要過度苛責我。”

  “那好吧。”他掛斷電話。

  “看好你的女朋友喲,恐怕沒那麽簡單。”一直坐在楊墅身邊靜靜聽他打電話的女孩,在他結束通話後,帶著好似幸災樂禍的表情,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你懂什麽。”他一腔怨氣,白她一眼。

  “哎喲,脾氣不小啊。”她起身走開。

  他退出光碟,開始給她安裝一些電腦常用軟件,心裡覺得有些不妥,她可是老客戶,都從她身上輕松賺走好幾百了,跟她說話要客氣點才好。她看起來笑吟吟的,似乎非但不以為意,還覺得他很有趣似的。

  她再次出現在這間臥室裡時,手裡捧著托盤,盤裡是幾塊切好的西瓜。她讓他吃西瓜,他繃著臉說不吃,她極熱情地勸他吃,甚至抓著西瓜往他的嘴裡塞,他拗不過,隻好接過一塊吃起來。

  “你乾嗎總梗著脖子?跟誰慪氣似的。”

  他悶頭啃西瓜,甕聲甕氣回應:“脖子難受。”

  “我給你按摩,我會按摩。”她的屁股離開對面的床沿,站起身,站到他旁邊,用手指捏他的脖子,身體往他的肩膀上貼,胸口直往他的臉上蹭。

  “你往後點兒,西瓜汁都沾你衣服上了。”他的腦袋往另一邊歪。

  “這破衣服,我穿一次扔一件。”她滿嘴奢侈的口氣,蛇精似的扭著腰,前胸繼續往他的臉上蹭,讓他明顯感覺到她的衣服裡面什麽都沒穿。

  他一激動咳嗽起來,西瓜汁與西瓜籽兒從嘴裡噴了出來,趕忙捂住嘴,可咳嗽停不住,西瓜汁水順著手指縫往外流,很是狼狽窩囊。

  她哈哈大笑起來,從紙抽盒裡抽出紙巾遞給他。

  他站起身:“電腦搞定了,我走了。”

  “別走嘛,再坐一會兒,我再給你按按,真的,我會按摩。”

  “謝了,不敢勞駕。”他瘸著腿落荒而逃。

  吃過晚飯後,他在衛生間裡洗澡,出來後看見鹿鹿正歪著腿坐在床上,用一雙可怕的眼睛逼視他。

  “今天白天,你按摩去了?”她冷冷地問。

  “沒有啊?”

  她手裡拿著他的手機,扔過來。

  他接住手機,心在不安地往下墜。

  她說:“有人剛給你發過短信,你在洗澡,我看了,好像是個女的,問今天給你按摩感覺怎麽樣,如果感覺不錯,讓你明天還去她家。我翻了翻通話記錄,你們倆這段日子有過好幾次通話,所以你別跟我扯謊說這是條無聊的垃圾短信啊。”

  “她找我給她修電腦,是個客戶。”

  “按摩又是怎麽回事?”

  “我做系統時,她給我按了幾下脖子。”

  “是我傻,還是你們瘋了?”鹿鹿恨恨地叫了起來。

  “她腦殘、精神病,你不會信不過我吧?”

  “我信你個大頭鬼,你這個渾蛋。”她抓起枕頭朝他砸過來,“趁我不在,看你在外面乾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哪個女的會給上門修電腦的人按摩,你真拿我當白癡啊。”

  “你怎麽這麽說話,我都信任你,你怎麽不信任我?”

  “信任?我懂了,你在存心報復我!”她喊叫著,哭了。

  爭吵往往就是一場兩個人情緒激動的辯論,誰能讓對方覺得沒理,誰就是勝利者。這很難,因為兩個憤怒的人是失去理智的,這便需要他們不斷地辯論,不斷地重複自己的態度和道理。最後發現道理不大管用,隻好依靠氣勢,依靠哭喊,依靠激烈的表達,依靠歇斯底裡,依靠胡攪蠻纏,甚至依靠自殘。

  那天晚上楊墅和鹿鹿吵了大半夜,沒完沒了,一個比一個情緒激動,都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楊墅不斷重複著鹿鹿經常突然失蹤的可惡與過分,以及他因此受到的精神折磨。鹿鹿則不斷重複因為楊墅的不理解所帶給她的辛苦與刺激,以及他的報復所帶給她的傷害與惡心。下半夜的時候,他們才消停下來。

  翌日早上,他睡醒後,發現鹿鹿已經不在。不是上班,上班她不會走那麽早,上班她也不會把裝了許多她衣物的行李箱帶走。她走了,與他分居了,另外租了房子。不久後他接到她的電話,提出跟他分手,她平靜地說了他們性格上的不和,冷靜地分析了他們不可能一起走遠的未來。他認真地想了想,同意了。就此,他們的愛情成為過去。

  結尾是楊墅編造的。真實的情況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和好了,前一晚的爭吵仿佛未曾發生。他們照常生活,這種波瀾似乎早已被他們習以為常。他們在這上面的認識達成默契,過分在意它是愚蠢的,只會讓本就難過的他們更加難過,毫無意義。

  柏藍聽完楊墅的講述後,最關心的是:“她突然失蹤,到底去了哪裡呢?”

  楊墅神秘地笑笑:“至今也不知道,不過我信任她。”

  “那可未必。”她抱著胳膊坐在沙發裡,有點不服氣,“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可以絕對信任的,就像我無比信任艾艾,可他竟然是那種人。”

  “怎麽能拿艾崢那個渾蛋跟鹿鹿比。”他感到被冒犯了。

  “怎麽就不能比了?”她站起來,像要跟他辯論似的。

  “懶得跟你費口水,快去收拾收拾,我們吃飯去。”

  柏藍衝進衛生間,一邊興奮地捯飭自己,一邊問他去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他問。

  “不知道,想到什麽都沒有胃口。你說吧,你決定。”

  “這樣吧,我給你做好吃的,祖傳的手藝,我們先去買菜。”

  “哇噻,你可不簡單啊。”

  楊墅打開防盜門,看到艾崢正站在門口,瞪大一雙驚愕的眼睛看著他,看著雙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柏藍。

  “你……你們……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怪不得你亂管閑事呢,原來你在打柏藍的主意。”艾崢一把揪住楊墅的衣領,“你個死瘸子,歲數不小了,還琢磨著要老牛吃嫩草。”

  “你胡說什麽!”楊墅抓住艾崢的手,往一邊拉。

  艾崢緊緊地揪著楊墅的衣領:“被我堵個正著,還有什麽好說的?”

  “艾崢,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柏藍在楊墅身後焦急地解釋,“他是我哥,擔心我出事,來找我的。”

  “別搭理他,用不著跟他解釋,你們已經沒有關系了。”楊墅輕蔑地看著艾崢。

  艾崢突然扇了楊墅一耳光。

  柏藍驚叫一聲,要衝出來阻攔,但楊墅用身體把她死死地阻擋在門裡面。

  艾崢破口大罵,用手指點著楊墅的臉,威脅說要廢了楊墅。

  楊墅突然伸出左手卡住艾崢的脖子,在把他推開一些距離後,右膝蓋猛提上去,撞擊在艾崢的胃部。這下又快又狠,重要的是非常精準,準確地撞擊在艾崢的胃部。

  艾崢當即叫喚一聲,雙手捂在胃部,身體收縮,彎曲,蜷成一團,然後撲通跪在地上。他痛苦極了,身體歪倒,蜷曲在樓道裡,齜牙咧嘴地呻吟起來。

  楊墅轉身抓柏藍的胳膊把她拉出來,關好房門,帶著她朝樓梯下面走。

  柏藍頻繁扭頭朝艾崢看,很害怕,很不安,走出樓道時問楊墅,艾崢會不會死?
  “心疼他是嗎?”

  柏藍搖頭否定:“不是,恨他還恨不過來呢,怎麽還會心疼他。是為你擔心,怕你為這種人犯下人命案,那就太不值得了。”

  “放心吧,死不了,而且等我們回去時,保證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陽台外面是難得能見到幾顆星星的夜空,不錯的夜色點燃起楊墅不錯的情緒。他揮舞炒杓,連炒三道菜,動作之熟練,用料之講究,把站在身後觀看的柏藍驚得目瞪口呆。

  三盤熱氣滾滾的菜擺上餐桌,楊墅摘下圍裙,瀟灑地往沙發上一扔,豪氣地說道:“準備開飯。”

  柏藍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裡咀嚼,清澈的眼睛瞬間濕潤了:“楊哥,好吃到哭啊,我都驚得失神了,你是食神啊,酷得一塌糊塗。”

  “少拍馬屁,快吃吧。”楊墅笑著坐下身體。

  “楊哥,你跟誰學的?能教教我嗎?我最喜歡烹飪了,從小就夢想著開餐館。”

  “跟我爺爺,我爺爺是名廚,小時候喜歡跟爺爺學做菜。可惜的是,沒能系統地學,所以只會這麽幾手而已。後來爺爺去世了,再想學也沒有機會了。不過還好,爺爺的本事都傳給了我叔叔,我要是想學,可以去問我叔叔。”

  楊墅忽然想到了他的爸爸楊東海。

  如果當年他聽爺爺的話,可能他的命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這便是人生,到處都是一念之間,到處都是陰錯陽差。失之毫厘,謬以千裡,就像蝴蝶效應。

  爺爺有兩個兒子,楊東海是大兒子,楊東陽是二兒子。

  爺爺是個有名的廚師,而且還會幾手這個世界上也沒幾個人會的絕活。他年輕時在銅城特別有名的八駿香酒樓學廚,拿手絕活是八樣北方菜。多少達官貴人點名吃他燒的菜,或請到家裡一展身手,但他從來隻做八樣菜裡的四樣,最多時候做過六樣,唯有八駿香酒樓的掌櫃,也就是他的至交泰八駿(當時銅城小有名氣的畫家)吃全過八樣菜。

  據爺爺自己說,他是眾多徒弟裡唯一一個學全了八樣菜的人,為此他很得意。後來銅城解放,八駿香酒樓歸了公家,他三十來歲的年紀,正準備大顯身手之時,社會風氣變了,所學會的那些絕活菜在當時看來過於奢華,不好隨便做。他後來在國營飯店裡上班,最多讓他做道紅燒肉一類的菜。再後來,運動開始了,他的師父因為年輕時給侵略者漢奸流氓敵軍做過菜,被批鬥,老人家歲數大了,經不起折騰,上吊自殺了。八駿香酒樓(歸公後更名為南門飯店)的老板泰八駿,當年交出家產後已經成了普通老百姓,運動時還是沒能躲過人生的劫難,被一群批鬥他的少年給打死了。

  從此爺爺再不敢隨便燒菜。

  改革開放後,社會風氣大變,打著老字號的飯店如雨後春筍。泰八駿的後人急切地找到爺爺,說要讓八駿香酒樓重新開張。爺爺當時雖然有點擔心社會風氣又轉回去,但還是答應了。他當時年紀已經有點大了,想在燒不動菜前把手裡的那些絕活都教出去,首先要教的自然是自己的兩個兒子。

  二兒子楊東陽小小年紀跟著爺爺在八駿香酒樓工作,學全了八樣菜,最後走上了廚師的道路,現如今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大廚。而大兒子楊東海當年完全沒把廚師這門手藝看在眼裡,當然,即使現在,他也對燒菜完全不感興趣。

  掙人生的飯哪能全憑興趣,假如楊東海當年聽爺爺的話,學了燒菜的手藝,現在也不至於當個讓他感到落寞無奈的保安。不過話又說過來,他當年是光榮的,是風光的,又何嘗能料到他準備穩穩當當乾一輩子的工人,別人托人找關系也難以當上的工人,後來竟然會下崗回家。那時爺爺已死,不然一定會對楊東海說:你看吧,就說學一門手藝才是一輩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你非不信,世界一天一個樣,幾年東風,幾年西風,連泰八駿那樣牛的人都有那樣的結局呢,可不管什麽樣的世界,大家總得吃飯吧。

  楊東海這輩子逃脫不掉當工廠工人的命運,下崗後又到一些私人的小工廠上班,大概是感到自己的一生都鬱鬱不得志吧,沉迷喝酒。後來妻子慘死,對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更加沉迷喝酒,經常喝醉,漸漸地把肝給喝壞了,體力活都乾不了了,便只能給工廠看大門。

  ……

  夜深了,該走了。

  楊墅吃飽喝足,臨出門時,認真叮囑柏藍:“好好睡一覺,明天高高興興去上班,經驗教訓是好東西,祝賀你往智慧的道路上多邁了一步,沒什麽大不了的,聽見沒有?”

  “嗯。”柏藍用力點了點頭。

  楊墅無奈地笑著打開防盜門,正準備邁腿而出,艾崢的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那張臉凶狠扭曲,無比猙獰。伴隨一聲凶狠的咒罵,一把尖刀冷冰冰地刺穿楊墅的衣服,刺穿楊墅的肚皮,刺進楊墅的肚子。楊墅推了艾崢一把,雙手捂著肚子朝後跌倒,摔倒在客廳裡。

  艾崢手持尖刀,在柏藍驚恐的尖叫聲裡,轉身逃走。

  楊墅躺在地上,雙手打開,沒有把拉鏈拉上的夾克衫堆在身體兩側。襯衫上已經洇開了一片灼燙的暗紅色,像他當年斷腿時的恐懼,蔓延一整個少年時代的恐懼。

  電視裡正在播放最近較熱的都市情感劇,電視的後面,從病房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一棵樹葉掉光許久的銀杏樹。

  手術之後,楊墅身體虛弱,終日躺在這間只有兩張床一個病人的病房裡,時而睡,時而醒,忽然感覺時間變得慢了,慢到像停,慢到讓人極有安全感。不像以前,眨眼之間一天便匆匆過去,年齡飛漲,不免讓人慌亂不堪。

  艾崢刺傷楊墅後逃跑,翌日黃昏主動聯系到孟浩,商量要解決這件事。孟浩當時很憤怒,說他沒有報警的原因,便是為了親自找到艾崢教訓他。艾崢嚇壞了,苦苦哀求孟浩,又讓父母陪著他來醫院看楊墅,求楊墅原諒他。

  畢竟被傷的人是楊墅,主意需要楊墅來拿,手術結束,整個人狀態漸漸穩定下來後,孟浩跟他商量這件事,問他有什麽意見。他已經見過艾崢和他的父母,想了想,還是算了,讓他們拿醫藥費和解吧。

  “我說,就這麽饒了這個小兔崽子?”

  此時,趁午休來看望楊墅的杜宇坐在旁邊的另一張床上。

  “要不還能怎麽樣?無非也就是刑拘十五天唄。”

  “隻拿醫藥費不公平,身體遭的罪,精神遭的罪,耽誤的時間和精力,這都怎麽算?這又不是一個五十塊錢的瓶子打碎了賠五十塊錢的事。”

  “算啦,算我倒霉吧。”

  “這會兒你又胸襟開闊了,該刻薄的不刻薄,不該刻薄的倒是眼裡不容沙子。”杜宇聲調怪異,站起身,“我得回單位了,有事喊護士,晚上我讓彤彤來看你。”

  “不要讓她來,她懷著孕呢,折騰什麽,看我的人太多了,很累,我想清靜清靜。”

  杜宇走到門口,停住腳轉頭:“對了,鹿鹿現在對你什麽態度?”

  “噢,住院以來,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

  “那個成天忙活的孟浩,還不知道你和鹿鹿的關系嗎?”

  “應該不知道,知道還了得。柏藍知道,但應該沒有告訴他。”

  “恢復得挺好的,我估計很快就能出院了。”楊墅閉著眼睛,“我爸身體不好,又沒時間,這些天多虧有你忙前忙後地照顧我,把你累壞了,多吃點好的。”

  鹿鹿弓著腰站在床邊,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毛針織衫,衣袖高高捋起,用濕毛巾給楊墅擦臉,露出清冷的微笑:“竟然變得會體貼人了。”

  “以前就這樣,以前只是愛在心口難開。”

  “這種調侃的話,最好還是留著跟柏藍說。”

  “跟她說什麽,我跟她說得著嗎。”楊墅不快地睜開眼睛。

  “那小女孩不錯的,不枉你為她挨一刀。”

  “你這陰陽怪氣,說話夾槍帶棒的,不好。”

  “那是,我什麽時候好過啊,我是精神病嘛。”

  “越說越沒勁了,本來咱們倆之間這氣氛挺好的,你看你,這不莫名其妙嘛。”

  鹿鹿不吭聲,給楊墅擦完了雙手要往門口走。楊墅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動情地說:“鹿鹿,那件事到現在也有好幾個月了,這幾個月裡,我最大的一個感受就是,心裡特別空,尤其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我們在一起的生活,那滋味……”

  “那滋味好著呢。”鹿鹿冷冷地打斷道。

  “你非得跟我這麽說話嗎?”

  “那你想怎麽樣呢?”鹿鹿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楊墅。

  “我們和好吧。”

  “我早說過,像你這麽適合我的人再不可能遇到,除了你,我喜歡不上別人,所以你想和我和好,那我們就和好,我無所謂的,關鍵在你。”

  鹿鹿的直率讓楊墅胸中發燙,像有一塊燒紅的炭丟在他的肺裡,吱吱地鳴響。

  “這樣吧,你告訴我殺害我媽的凶手到底是誰,然後你還是我的鹿鹿,我還是你的老楊,我們之間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替那個凶手隱瞞了這麽多年,也算對得起他了,輪也輪到該對得起我媽了。”

  “我是肯定不會說的。”鹿鹿甩開楊墅的手,態度堅決地搖頭。

  “其實就是單忠平!對不對?”楊墅忽然情緒失控,嚷嚷起來。

  傷口處立即炸開一團疼,疼是蛛網狀的,絲絲縷縷,彎彎曲曲,以傷口為中心,朝四下蔓延。疼痛使楊墅的情緒更加失控,手用力拍打著床沿,躺在床上大喊起來:“單忠平!單忠平!我要殺了他!我一出院就去殺了他,我……”

  “你發什麽瘋!”鹿鹿撲過來,按住楊墅劇烈起伏的身體。

  楊墅發狂地抓住鹿鹿的胳膊,手指使勁往鹿鹿的皮肉裡面摳,語無倫次地大喊大叫:“都是你,都怪你,你包庇殺人凶手,你見死不救,你窩藏罪犯,你……”

  鹿鹿掙脫楊墅的手,退到另一張床前,臉色極為難看,手足無措。

  楊墅喊了一會兒,粗重的喘息開始漸漸平靜,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褲。他空白的大腦,一片灑滿耀眼陽光的雪地般的大腦,逐漸從失去理智的迷狂中清醒,大腦上的褶皺,雪地上的顏色,漸漸回歸,深刻歸於溝壑,斑駁歸於蒼白,這一切的一切,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這一切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對不起。”楊墅吃力地轉頭看向鹿鹿,“對不起。”

  鹿鹿沒有說話,目光有點呆滯。

  “我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也無法控制自己,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突然衝昏了我的頭腦。”楊墅哭起來,特窩囊,特無助,抽抽噎噎地任淚水在臉上四溢。

  鹿鹿拎著毛巾,快步朝房門走去。

  房門突然被打開,柏藍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因為嚇了鹿鹿一跳,她抱歉地退後兩步。

  “姐,你在啊。”

  鹿鹿的臉色已經像鬼臉般難看,但還是努力笑著應聲。

  柏藍與鹿鹿擦身而過,又提高了音量,像隻麻雀似的走到楊墅身邊。

  “怎麽樣,楊哥?”

  “現在是上班時間,你來乾嗎?”

  “我來照顧你唄。”

  “不用你照顧,有鹿鹿每天照顧我。”

  柏藍朝門口看了一眼,俯下身,小聲說:“你們倆和好啦?”

  “沒有。”楊墅痛苦地搖頭。

  “那她乾嗎總來照顧你,跟你媳婦似的,我想表現表現都沒有機會。”柏藍鬱悶地撇嘴。

  “你打算表現什麽啊?”

  “表現什麽?肯定不比鹿鹿姐照顧人差就是了,我最拿手的絕活知道是什麽嗎?是做各種糕點,糕點懂不懂?回頭我得空了給你做糕點吃。”

  “好,我對你的糕點很期待。”

  “咦?你怎麽了?你的臉上怎麽濕漉漉的?”粗心大意的柏藍這才注意到楊墅臉上的淚水,“你哭了?怎麽哭了?鹿鹿姐剛才把你怎麽了?欺負你了是不是?”

  “沒有。”楊墅小聲說,怕鹿鹿聽見他們的對話。

  “我就說嘛,我就說嘛。”柏藍怎怎呼呼地嚷嚷起來,“要說對人溫柔,那還得是我。她呀肯定是照顧你次數太多,不耐煩了,我一瞧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知道是沒有耐性的人。沒事,楊哥,從今天開始我照顧你,吃喝拉撒什麽的,該懂的我都懂,真的,不用害羞。”

  “哎呀,你就消停消停吧,太鬧了。”

  “把你害成這樣,我已經痛苦得不行,再讓你受罪,我肯定不能答應。”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落淚是因為別的。好了,你快回去上班吧,魏姐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你說,你為什麽流淚?”

  “你走吧。”

  “不,你說完我就走。”

  “走走走。”

  “不走不走就不走。”

  “你走行不行?”楊墅不耐煩地提高音量。

  柏藍愣怔地看著楊墅,撇著嘴,嗚的一聲就哭了。

  鹿鹿恰巧進來,見柏藍站在床邊咧著大嘴哭,吃了一驚:“怎麽了?怎麽哭了?”

  “好好的你哭什麽呀。”楊墅雖然更加不耐煩,可也隻好耐著性子。

  “他讓我滾。”柏藍委屈地指著楊墅對鹿鹿說。

  “你怎麽可以讓人家滾呢,你瘋了你!”

  楊墅比柏藍更加委屈地衝鹿鹿說:“我發誓我真沒讓她滾。”

  “你讓了,你讓了,你讓我滾,你吼我。我怎麽你了?我就來看看你,我看你你還吼我?你怎麽那麽狗咬呂洞賓啊。”

  “我說的是走,不是滾,我讓她走,沒讓她滾。”

  “你讓我滾。”柏藍可憐巴巴,雙手交替在臉上抹,嘩嘩流淌的淚水怎麽也抹不乾。

  “人家來看你,你趕人家乾嗎?”鹿鹿摟著柏藍肩膀安慰,“他就那樣,精神病。”

  楊墅氣得拉起被子,把整張臉藏在被子下面,不能再辯解,因為怕一激動把傷口裂開。鹿鹿安慰柏藍的聲音漸漸模糊,不知這是被子對聲音的阻隔作用,還是因為追憶之船的槳聲能把現實裡周遭的聲音敲打破碎。

  那已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楊墅坐在勞動湖公園裡,他那時是一個孤僻冷漠、滿腦子復仇與殺人想法的少年。書包裡有一把匕首,那段日子他是危險動物,刀不離身。對面的馬扎上坐著一個穿道袍的老頭,道袍很髒,給人一種悶熱的感覺。

  熱,蟬在不遠處的樹林裡拚命叫,樹蔭已經被烈日點燃,樹蔭的邊緣正在卷曲,發出焦糊的味道。

  “凶手在東方。”穿道袍的算命老頭在一陣推算後對楊墅說道。

  一隻蒼蠅先是努力往老頭的白胡子上落,後來又試圖落在老頭束起的頭髮上。

  老頭閉著眼睛,仿佛看到了凶手的模樣,對楊墅緩緩說道:“凶手矮個,四十五歲,小眼睛,黑眉,駝背,左臉上有顆痣。”

  神了。難怪班裡的肖楊跟楊墅介紹老頭時,一臉敬畏地說他是神仙。楊墅佩服得五體投地,忙將所有壓歲錢掏出留下,背著書包,殺氣騰騰地往東方而去。

  凶手到底在什麽地方,除了凶手沒人能夠確定,因此,他只能沿著馬路往東走,留意街邊的一家家店鋪,車裡的一個個司機,路邊的一個個行人。那個暑假,楊墅一路向東,一次次出發,一次次回到家裡,反反覆複,一度出了銅城市,最遠的地方到達蒲城市的太原街。

  蒲城市的太原街是商業街,走在有無數時尚男女摩肩接踵的步行街上,楊墅突然停下住腳步,凶手找到了。

  凶手站在步行街旁的一條小街的街口,是一個用三輪車賣核桃的小販。他瘦小的身體像蝦米一樣,脊背微微彎曲,他小小的三角眼上面是兩條又粗又黑的眉毛,他的皮膚黝黑,左臉頰上有一個看不清是痣還是血痂的圓點,他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不是他還能是誰?
  楊墅的心怦怦亂跳,狠吞幾口唾沫,左手拎書包,右手插入書包並握緊匕首。走到小販面前,努力鎮定地問小販是哪裡人,聽回答說是本地人後,又問他是否去過銅城。

  小販對楊墅的行為很不解,問楊墅乾嗎問這個。

  楊墅扯謊說看小販像自家的一個親戚,家住銅城,幾年前因為幹了一件犯法的事,離家出走,至今沒有音信,今年已經有四十五歲了。

  小販笑了,咧開牙齒黑黃的嘴,說楊墅認錯人了。他目光躲閃,笑得很不自然。楊墅越發肯定他是凶手,追問他是不是四十五歲,追問他是不是去過銅城。小販忽然板起面孔,開始甩手轟趕楊墅,說要是不賣核桃就走遠點,不要影響他做生意。

  楊墅突然掏出匕首,準備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小販承認,可很快,十幾歲還很瘦小的他便被附近的幾個商販給搶下匕首並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報警後,民警趕到太原街,問楊墅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麽帶刀傷人。

  楊墅說賣核桃的是個殺人凶手,殺害了我媽,把所有人都給嚇了一跳。

  後來楊墅被帶到派出所,民警輾轉聯系到楊東海。

  楊東海趕到派出所時已經是夜裡,臉色像墓碑,氣得渾身發抖。他用深表歉意的語氣跟民警說話,說孩子年紀小,因為媽媽被殺,凶手一直沒有落網而精神受到刺激,行為變得有點失常。

  警察在了解了情況後,對楊墅投來同情憐憫的目光,讓楊東海把楊墅給帶走了。

  楊墅則固執地認定那個小販就是凶手。

  雨季很快到來,那天他帶上刀出了家門,打算再去蒲城市找那個小販。他站在公交車站等開往長途汽車站的公交車,結果突然下起大暴雨。為了避雨,他跑向不遠處正在裝修的德惠商場。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在暴雨的抽打下墜落,從他的頭頂砸下來。有人發出恐怖的喊聲,讓他躲開,快跑。他一著急被地上的雨水滑倒,然後那塊廣告牌瞬間砸在他的腿上。他的小腿骨斷了好幾截,當即疼得昏迷在暴雨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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