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微酸滋味
顏閔之事發生得太快,朝野之中甚至有些人還沒反應過來。惠妃心情極是複雜,顏閔到底是養在她名下的,說起來也有幾分母子之情。但惠妃也深感自己無力回天,最後隻得修書一封,讓秦玖派人送去天宸宗。他們所支持的人倒了,這等大事自然是要通報給宗主的。
這件事,朝野內外早已傳遍,自然瞞不過連玉人,秦玖知曉他早晚會知道,因她已有對策,所以便依照惠妃的吩咐,派人向天宸宗傳信。
王胡和霜玉,雖說給康陽王設了賭局,但鑒於康陽王是微服前去,而作為普通小民,也無從認識王冠,最後隻落得一個私自設賭的罪名,在牢裡關了幾日後,便被放了出來。他們遵照秦玖的吩咐,將店鋪賣掉,裝作已經無法在京中過活的樣子,在一日夜裡悄然離開了麗京城。
就在京中還因顏閔之事而波動之時,榴蓮的生辰到了。
秦玖當初雖然說過不去參加他的生辰小宴,但如今想想,已經好幾年沒有和他過生日了。她知悉榴蓮喜歡筆墨紙硯一類的東西,便精心挑選了一塊松花硯,最後想起來自己在西市書畫鋪買的那幅畫,想想自己只是隨意買下的,原本也沒用,便讓荔枝將畫軸與松花硯包在一起,帶去了榴蓮府上。
當日,秦玖並沒想讓榴蓮牽涉進顏閔之事,所以並沒有詳細告訴他這件事,只有意無意地向他提起過。卻沒料到,榴蓮的表現,出乎意料的冷靜與睿智。榴蓮如今,比她原先預想的,成長得還要快。而且,他似乎隱約已經看出來,她其實和天宸宗並非一心,所以對她,不似以前那般厭惡了。
榴蓮的府邸與秦玖的府邸相距不遠,不用乘坐馬車,隻步行著轉過一條街便到了。秦玖抵達榴蓮府上時,便看到大門前停放著幾輛馬車,顯然有人已經捷足先登了。
榴蓮府內的管家、護衛都是她安排的,見到她來,忙迎了過來,秦玖問道:“都是誰來了?”
管家低聲道:“雲韶國三公主,嚴王,安陵王,還有刑部的幾位官員皆過來送了禮物。如今,刑部的幾位官員已經離去,只有雲韶國三公主、安陵王、嚴王要留下來用飯。”
秦玖蹙眉道:“他們如何知曉今日是你家主人的生辰?”榴蓮今年才和她一道入京,又不曾在此過生辰,這些人是如何知曉的?要說尚楚楚知曉倒不奇怪,只是顏夙和顏聿是如何知曉的?
管家壓低聲音道:“昨個兒小的們去買壽包,遇到了嚴王府上的西施姑娘。至於安陵王大人和刑部的幾位官員,卻是秦大人邀請的,方才用過膳食,已經離去了。”
原來如此,秦玖點了點頭。她知曉榴蓮一向很崇敬顏夙,倒是沒料到他會邀請他來參加他的生辰小宴。秦玖便在管家的引領下,向府內花廳而去。
尚楚楚最先看到秦玖,從座位上起身迎了上去,“秦姐姐,你怎麽才來?”
秦玖鳳目微眯,微笑著掃了一眼花廳內,“我本等著人家下請帖請我呢,可誰知道等了半日,也沒等到,隻好厚著臉皮來了。”
顏聿蹺著二郎腿,歪在椅子上,手指拈著一粒紫色的葡萄,對秦玖道:“原來厚臉皮的不止本王一個啊!”
榴蓮有些不自在地起身道:“九爺不是說自己忙,不會來湊熱鬧了嗎?”原來榴蓮是將她那一日的話當真了。
秦玖目光一轉,只見顏夙一襲孔雀紫色素袍,一支木簪,通身上下再無別的贅物,他面容冷峻、眉目清冷地坐在那裡,衣襟如水,眼神悠悠,似乎冷眼睨看這一切的喧囂。
“縱然再忙,秦尚書的生辰,我也不能不到啊。”秦玖笑著走進了花廳。
荔枝將手中提著的包裹打開,將秦玖準備的松花硯和畫軸遞到榴蓮面前道:“這是九爺為秦尚書備的賀禮。”
枇杷一看秦玖呈上的是一塊松花硯和一卷畫軸,認出是秦玖在西市買的那一幅畫,神色頓時一僵,怎麽也想不明白,秦玖為什麽將這樣一幅畫送給榴蓮做壽辰禮物。
榴蓮還未曾將賀禮接到手中,斜刺裡伸出一隻手,已經將畫軸拿了過去。顏聿揚著搶到手的畫軸,“這是九爺的畫作嗎?讓本王欣賞欣賞。”顏聿不客氣地將畫軸放在桌面上,一點點打開。
榴蓮也很好奇秦玖送他的是什麽畫,也凝眸去看,及至畫軸打開,臉色頓時一變。淡淡的日光照在剛剛打開的畫作上,那畫中的男子便似活的一般,不論你移到哪個角落,那一雙清湛的眼睛都會向你看過來。畫中的男子,任誰都能看出正是顏夙,他身著淺紫色素袍,眼中含著柔情,眉間蘊著深情,正依在塘邊柳樹下,其人風華無雙。
秦玖臉色微變。
顏夙風姿出眾,當年坊間便有不少書畫鋪私刻他的小像,閨閣中女子沒有不收藏的。想當年,她也曾經親手為顏夙作畫,後來不知怎麽流了出去,被書畫鋪謄印了不少在販賣。當年,她為此還極是生氣。卻沒料到,如今,書畫鋪還在販賣。當日,她確實根本沒看這幅畫便買了下來。此時想起那書畫鋪掌櫃的有些曖昧的話語,想必是想顏夙都和蘇挽香定親了,沒想到還有人私買他的畫像。
顏聿的目光從畫作上掠過,頓時目光一直。顏夙也是一樣,神情也明顯一僵。
榴蓮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秦玖,“九爺,這,當真是送給我的?”
“這幅畫莫非是九爺畫的秦尚書的畫像?九爺這畫工,當真是絕了。”顏聿盯著畫像,笑得有些怪異。
秦玖走上前,將畫軸拿了起來,“我這是送錯了,送錯了。”
顏聿拈了一顆葡萄,扔入口中,頓覺一股酸澀的味道湧來,“哦,送錯了,那九爺這莫非原本是要送給夙兒的?”
秦玖嫣然笑道:“我哪裡有這樣的畫工,這是在街邊鋪子買的,當時買得太多,放在府中,來的時候便拿錯了。其實,安陵王殿下的畫像,麗京城閨閣女子多有收藏,殿下不怪我也收藏此畫吧。既然如今讓殿下看到了,那不如便轉送給安陵王殿下吧!”說著便將畫作卷了起來,走到顏夙面前道:“安陵王殿下,你和蘇小姐定親是大喜事,想必珠寶什麽的,殿下定是不缺,這幅畫就送與殿下當作賀禮吧。說起來,這幅畫,我覺得畫得當真和你很像。”其實這幅畫,秦玖還當真不想送給顏夙。因為這畢竟是她當年所作,人家顏夙本就不稀罕的。
顏夙目光一凝,伸手正要去接。
秦玖忽然將畫軸收了回來,“是我糊塗了。我送什麽也不該送殿下這幅畫的,若是讓蘇小姐知曉,恐怕會誤會。不如,我改日再另備賀禮送過去吧。這幅畫留在我手中,恐怕也會讓蘇小姐誤會,不如毀了才最合適。”說著,便伸手將畫作打開,三兩下便將畫作撕了個粉碎。
花廳中眾人的神色各異,但明顯都有些發愣。
“我怎麽覺得九爺好像很恨我?”顏夙忽然問道。
恨?!秦玖品著這個字眼。是啊,她是恨他的。人們都說,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得越深,那麽當他背叛你時,你便會越恨他。
當年,她有多愛他,後來,就有多恨他。
這種愛恨的折磨,比之身體上所受到的折磨還要深。那日日夜夜蝕骨附蛆般的折磨,在她心頭徘徊了無數回。她曾經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見到他,一定會將這些折磨加倍還給他。可是,上元節那一日,在天一街見到他和蘇挽香成雙成對,將她親手做的花燈送到蘇挽香手中之時,她心中刻骨的恨便忽然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而她自己,也似乎忽然變成了一個小醜。
她恨他有何用?他早已和別的女子逍遙自在,情深意重。
生死大劫之後,當日的種種,無論愛恨,都已化作朝霧,在日光出來那一刻,消散得無影無蹤。
如今,她不恨他!
但是他也必須要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應有的代價!
秦玖望著顏夙近在咫尺清雋的眉眼,嫣然笑道:“是啊,我是恨你的,我想全麗京城的女子都恨你,因為你娶了蘇挽香!”
顏夙眉頭微蹙,淡淡一笑,“九爺說笑了。”
秦玖拉開椅子,慢慢坐下,“是真的,比真金還要真,我不光恨你,我還恨蘇挽香。殿下可要保護好你的未婚妻哦,不然,萬一有哪一位姑娘忍不住了,對蘇小姐下了手,你可不要懷疑到我頭上。不過,說起這件事,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三公主,你還記得在明月山莊刺殺你的那位刺客嗎,名叫翠蘭的,聽說她如今做了蘇小姐的貼身侍女,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說翠蘭原本就是蘇小姐的侍女,是蘇小姐派她去刺殺三公主的?”
秦玖的話成功地引起了顏夙的反感,他一皺眉,冷聲道:“這件事我已經對雲韶國兩位公主交代清楚了,翠蘭並非刺客,況且,這件事也輪不到九爺來管。”
“秦姐姐,那翠蘭確實不一定是刺客。”尚楚楚見狀忙說道。
尚楚楚當真是一個光風霽月的女子,她迷戀顏夙,如今見顏夙對蘇挽香一往情深,遂收斂起那份癡心,如今面對顏夙,倒是也不再那麽不自在。
“這麽說,是殿下那隻叫什麽……對,叫虎爪的獵狗抓錯了?那真正的刺客呢?難道就此放過她?”秦玖咄咄逼人道。
顏夙明顯再懶得和秦玖打嘴仗,他起身對榴蓮道:“秦尚書,不打擾了,本王這就告辭。”
榴蓮起身去送客,顏聿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瞧著秦玖色眯眯盯著顏夙的背影的樣子,伸指拈著葡萄,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著葡萄的皮兒,一邊問道:“九爺,你府中有沒有收藏本王的畫像?”
秦玖還是第一次看到大男人吃個葡萄還要剝皮兒的。
“倒是沒有!”秦玖施施然道。
顏聿明顯很受傷,“難道本王的容貌比不上夙兒?”其實,收藏顏聿畫像的人不一定比顏夙少,只不過,秦玖買下的恰巧是顏夙的。
“王爺還是少吃點葡萄吧,我怎麽覺得你這話很酸。”
“酸嗎?這葡萄確實很酸,九爺也嘗一嘗。”顏聿拈了一粒葡萄,朝著秦玖扔了過來。
秦玖伸指一捏,將葡萄捏在指間把玩著,對一側的尚楚楚道:“三公主,你的賀禮可送了?”
尚楚楚臉色一紅,起身道:“九爺,我先回驛館了。”想必是賀禮還沒出手,去找榴蓮送去了,秦玖猜想她送的應該是香囊。
“九爺,本王發現秦尚書確實是個大才,你當初說得沒錯。”顏聿一邊剝著葡萄的皮,一邊說道。
秦玖笑道:“這一點我早就和王爺說起過。對了,康陽王被削了王位,王爺可有下一步打算?”
顏聿勾唇道:“其實我覺得九爺更是個大才,不知九爺有何打算?”
“我想,王爺的機會到了。”秦玖笑吟吟說道。
康陽王顏閔一倒,這儲君之位看似是顏夙囊中之物,但其實不是。慶帝如今雖然體弱,但畢竟還是英年,肯定不願意就此放權。否則,這些年他也不會一直縱容兩位皇子互相爭鬥牽製。如今,顏閔倒得太早了,沒有了牽製顏夙的勢力,慶帝怎能放心?
京中的金吾衛又是在安陵王手中,軍中也有顏夙之人,勢力如此大,慶帝肯定要再提拔一個人來平衡顏夙的勢力。而慶帝又沒有其他皇子,唯有顏聿這個皇弟了。下一步,恐怕慶帝就要扶植顏聿了。
秦玖其實有自己的打算,顏閔很明顯不是顏夙的對手。秦玖要的,是更有實力和顏夙對抗的人,那個人便是——顏聿。雖然顏聿是皇叔,在爭權的名分上是差了一點,但是顏聿此人,並不似顏閔那般,唯天宸宗馬首是瞻。她相信,若是顏夙輸了後,顏聿得了高位,第一個要對付的必定是天宸宗,他不會被天宸宗控制,這一點秦玖可以肯定。
“此番康陽王之事,是九爺的手筆吧!”顏聿伸指慢悠悠剝著葡萄皮,動作溫柔,眼神專注。
秦玖忍不住調侃道:“王爺你確定是在剝葡萄皮嗎?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為你心愛的女子寬衣解帶?王爺覺得是就是吧,聽說每年秋季都有一次士兵招募大會?”
顏聿優哉遊哉地輕笑,懶懶斜睨她一眼,“是啊,在每年八月份,九爺有何打算?”他將剝得光溜溜的葡萄扔進口中,“我對女子一向溫柔,對水果也一樣。九爺不覺得女子和水果差不多嗎,剝光了皮便被吃掉。”他說著,又從案上拿起一根香蕉,動作曖昧地開始剝香蕉的皮。
顏聿身後的西施忍不住挑眉,這倆人是在談正事嗎?是嗎?
秦玖懶懶一笑,“如果能提前就好了。”
“這個應該不難,交給本王辦吧!”顏聿一小口一小口品著香蕉,他習慣性地半眯著眼,目光緩緩地在秦玖的臉上探詢,“九爺,你是哪一種水果呢?”
秦玖一愣,繼而笑道:“王爺覺得呢?”
“九爺知道榴蓮這種水果吧。榴蓮表面有許多硬刺,沒有見過的人甚至會誤會它是一種武器,很像十八般兵器中的流星錘。而且,它有一種天生的異味,甚至可以說是臭味,很多人就是因為這氣味而對榴蓮望而卻步,錯過了它的美味,但其實榴蓮的味道鮮美,有許多人自從吃了第一口以後,就會被榴蓮那種特殊的口味和質感所吸引。我覺得九爺和榴蓮有些像。九爺應該也很喜歡榴蓮,因為秦尚書這個名字,當是九爺起的吧。”
榴蓮的名字確實是秦玖起的,但她起名時,可沒想到自己和榴蓮這種水果像。
“王爺,我沒得罪你吧,你這樣說是在損我嗎?像我這麽美貌溫柔的女子,怎麽可能和滿身硬刺、臭味熏天的榴蓮像呢?不過,榴蓮的味道純美,這點我應該比較像。”秦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顏聿唇角一勾,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彩在黑眸的深處閃爍著,“九爺誤會了,我只是說外表像,至於內裡還不知。”
秦玖黛眉一揚,“王爺,我覺得男人也像水果,而王爺呢,就像是西瓜,不過是壞掉的西瓜,外表看著還很新鮮靚麗,裡面卻是一肚子壞水。”
一陣笑聲從顏聿口中爆發出來,就連西施都笑得彎下了腰,她也覺得秦玖這比喻當真是貼切。
榴蓮送了顏夙回來,看到笑得歡快的顏聿,忍不住問道:“王爺,何事讓王爺如此欣喜?”
顏聿止住笑,瞥一眼榴蓮,想起方才一番關於榴蓮的論辯,起身拍著榴蓮的肩頭,用極其溫和同情的語氣說道:“方才,九爺說榴蓮又醜又臭,她極不喜歡。秦尚書,生辰快樂,本王告辭。”他語氣溫和,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天生的磁性,說的話卻十足的挑撥。末了,不忘拈起一顆葡萄,笑得奸詐萬分地去了。
榴蓮一臉惆悵地望向秦玖,送生辰禮物送他一張別的男子的畫像,又私下裡說他又醜又臭,這生辰他能過得愉悅才怪。
秦玖蹙眉,在心中暗暗將顏聿罵了幾遍,微笑著對榴蓮道:“蓮兒,我確實說榴蓮又醜又臭了,但我說的不是你,是水果榴蓮。”
榴蓮無動於衷地看著秦玖,“九爺,我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你不用解釋了。”遇到榴蓮這個死倔木頭,秦玖覺得甚為頭疼,於是在心裡又將始作俑者顏聿罵了幾遍。
“誰說你不討人喜歡了,我就喜歡蓮兒,楚楚姑娘不是也很喜歡你嗎?不然又為何來為你慶賀生辰,說起來,她送你什麽賀禮了?”秦玖忙轉移話題問道。
榴蓮神情原本還有些沮喪,聽到秦玖的話,捂緊了袖口道:“沒,沒送什麽。”
秦玖目光在榴蓮袖口轉了一圈,笑吟吟道:“不會是繡著大白鵝的香囊吧!”
榴蓮抬頭,一臉“你怎麽知道”的神情。
秦玖唇角微彎,笑意盈盈。她瞥了一眼花廳外,見荔枝和櫻桃站在花叢那邊說話,便漫步走到桌前坐下,低聲說道:“蓮兒,顏閔之事,你辦得甚好。”
“九爺,你當真要查白皇后一案嗎?”榴蓮低聲問道。
秦玖點了點頭,睫毛微顫,在眼瞼下方落下一層重重的陰影。
“這恐怕是一件極難的事。”榴蓮聲音低沉地說道。自從聽說,他家的案子和白皇后一案有所牽連後,榴蓮便對這案子很上心。有意無意地發現,這件案子很難翻。
“如今朝中因顏閔之事有些松懈,之前我一直不讓你輕舉妄動,如今時機已到,最近你想辦法將三年前的那件案子的卷宗謄寫一份。”秦玖冷冷一笑,她自然知曉鐵案難翻,但她還是要翻。這些年,刑部一直掌在顏夙手中,她的人很難滲入進去。朱子秋倒台後,榴蓮入了刑部,她也悄然安排了人手進去,但是,她明白顏夙在刑部多年,那裡暗中還是有他的人。白皇后那件案子的卷宗已經封存,別人很難接近,榴蓮雖能接近,但若沒有合適的借口,很容易引人懷疑,所以秦玖才對查看卷宗之事特別慎重。
榴蓮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刑部大堂後面,就是刑部官員辦公之地,刑部的大小掌事吏目有二十名,其中衙役更有百名之上。這日,刑部尚書秦非凡命人將近兩年的案卷重新整理一下,如此一日,整個刑部的人員都忙得頭昏腦漲,卷宗也被放得到處都是。
榴蓮趁著眾人忙亂無人注意時,到了卷宗室,將封存的那件大案的卷宗看了一遍。及至翻到涉案之人的介紹時,他被一則介紹驚駭住了,更確切地說,那介紹是一張人物小像。
英國公白硯之女,白素萱。
這張圖畫得極潦草,但榴蓮還是從女子的眉眼間看到了一絲熟悉之處,他握著卷宗的手忍不住劇烈地抖了抖,再抖了抖,最終抖得他的手幾乎握不住卷宗。
原來,白素萱生的是這番模樣。
記憶深處,每年生辰之日,那個出現在他家中的女子笑意盈盈的面容,在他面前徐徐浮現。
萱姐姐,白素萱。
他怎麽從不曾想到,這兩個名字中竟是有同一個字。
這小像雖不及她一分的風華,但此刻榴蓮可以肯定,那絕對是她。他的目光掃過那最後四個字:畏罪自焚。
原來,萱姐姐早就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再也看不到她溫柔嫻雅的笑容了,再也不能為他作畫了,再也不能在生辰那日,為他送來讓他愛不釋手的小玩意兒了,再也……
這一瞬,榴蓮出奇的鎮靜,屋內昏暗的燈光照亮了他清雋的臉,那臉色雖是蒼白至極,但唇卻抿得死緊,而他的眼眸中,那灼灼的亮光,卻似幽冥岸邊綻放的火蓮。他頭腦冷靜地將整個卷宗看完,他的記憶力向來甚好,但這麽多頁這麽匆忙一掃,確實是很難記住的,然而今日,不知為何,這卷宗裡的一字一句,在他看完後,便好似被鐫刻在腦中一般,清晰至極。
縱是他想要忘記,卻也不能。
榴蓮神色如常面色清冷地回到了值房,天色已近黃昏,屋內點燃了油燈,在燈下忙碌的人影,在他眼中看來,竟憧憧似鬼影。
他輕咳了一聲,微笑道:“今日各位都辛苦了,本官出銀子,讓大家去樂和樂和。”
榴蓮帶領刑部的吏目到了酒樓,親自點了一桌酒菜,還召了兩個唱曲兒的陪酒,這一夜玩得很是歡暢。而作為尚書的榴蓮,自始至終都是言笑晏晏、神色平靜,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很得體。
宴至深夜,榴蓮打著酒嗝乘坐官轎回府。坐在轎中,榴蓮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有一種脫力的疲憊,但是內心深處卻有一股不可遏製的力量在滋生。
秦玖和枇杷在敲過定更鼓後,身著夜行衣從府中悄然出去,徑自向榴蓮的府內走去。她知曉榴蓮和刑部同僚去了玲瓏閣,如今已經在回府的路上,她也猜到他已謄寫了卷宗,所以,這才去府中與他會合。
她和枇杷沒走街道,是從屋頂翻過去的,但是就在走至街口時,卻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裡,車前掛著一盞薔薇燈。馬車內有燈光從車簾縫隙中透了出來,但要看清馬車內的情景,卻很困難。
秦玖有些吃驚,薔薇燈是天宸宗的標志,如今,這京裡雖說天宸宗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有官階的,都不會掛天宸宗的標志出行。此時停在這裡的馬車,會不會是連玉人到了?
這一刻秦玖心思疾轉,她早料到連玉人不日必會來到麗京,但還是未曾想到會如此快。但既然已經來了,為今之計,便只有全力斡旋。
在馬車一側,有幾名黑衣人,看到秦玖和枇杷,一名黑衣人走到馬車簾子前低聲說著什麽,隨後便快步走過來道:“秦門主,這真是巧了,宗主正要去府內拜訪,沒想到在此遇到。”
秦玖一笑道:“原來是宗主駕到,容我這就去拜見!”
黑衣人攔住她道:“宗主驚聞康陽王出事,一出關便匆忙趕了出去,一路疲累,原本是要歇息的,卻還是心急要來見秦門主。如今既然遇到了,秦門主便隨我們到宗主的府上吧!”
秦玖掃了一眼停在長街上的馬車,心中許多念頭閃過,她自然不願去連玉人的府上,但她也知道此時反對連玉人不是時機。於是便點了點頭,與枇杷一道,隨著馬車而去。
天宸宗宗主在京中有府邸,位於內城的西北角。自從第一代宗主連司空幫高皇帝打下江山後,高皇帝當年為了表示對天宸宗的尊崇,在麗京城特意修了一座宗主府邸,但是歷代宗主卻都遵守當初不入仕的承諾,從未進過京,所以那府邸差不多也成了擺設。
秦玖隨著馬車一路來到了府邸前,借著清冷的月光,隱約看到門楞上的“宗主府”三個大字。雖是百年的古宅,但因朝廷每隔幾年便會派人來修葺,這府邸並不顯破敗,只是有些荒蕪。
黑衣人上前將大門打開,有人打開簾子,連玉人從馬車之中走了下來。他身著一件從頭罩到腳的鬥篷,風帽遮住了他的臉,他下了馬車,便在黑衣人的攙扶下,拾級而上。看樣子連玉人果然是如方才黑衣人所說,極是疲累,連上台階也需要人扶著。但秦玖望著連玉人拾級而上的身影,感覺有些不對勁,她轉頭朝著枇杷打了一個戒備的手勢。
一行人入了府門後,尾隨在後面的黑衣人將府門重重關上了。
這是府內的前廳,院子裡鋪的是青石路面,一側栽種著花木,月色宛如清霜,在地面下投射出斑駁的花影。連玉人在一名黑衣人的攙扶下還要向裡走,秦玖卻停住腳步,淡淡說道:“姚門主,幾日不見,你的膽子越發大了,竟然連宗主也敢假扮了,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
身披風帽的人影頓住了腳步,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片刻後,那人影猝然轉身,望著秦玖冷聲道:“不愧是和我鬥了這麽久的蒹葭門門主,這麽快便識破了我。”
她將身上披著的鬥篷脫了下來,隨手一扔,露出了裡面所穿的青碧色羅裙,夜風吹過,衣衫飄舞,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剛開始,秦玖並未懷疑這馬車中人不是連玉人,直到他下了馬車,在一個黑衣人的攙扶下上台階時,秦玖就看出來不對勁了。那黑衣人雖是攙扶著連玉人,但卻走在後面低一個的台階上,似乎在避免兩人同時站在一個台階上。這顯然不是無意的,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避免讓秦玖看出來兩人身高的差距。但適得其反,就因為這一點,竟讓秦玖很快起了疑,眯眼一掃,便發現男子雖然低了一個台階,但卻和上面台階上的宗主高矮差不多。
秦玖這時便斷定,這人不是連玉人。而在這個麗京城會打著連玉人的旗號的人,除了姚昔兒,似乎再沒有別人。
秦玖曾傳話給袁霸,讓他趁著姚昔兒偷偷潛入皇宮時,將她擒住。袁霸依言照辦,在顏閔出事後,秦玖又讓袁霸將她放了出來。沒想到,她一出來,便要對自己下手。
秦玖伸手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長發,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姚昔兒,慢悠悠道:“你若是扮別人,或許我還不會那麽容易識破,但你扮的可是宗主,宗主就算再疲累,見了我,也不會這樣冷淡,連話都不說一句,更不會讓別的人去攙扶他。”
姚昔兒本就對秦玖妒意很深,聽到這句話,頓時氣怒交加。
“你……你這個就會勾引宗主的女人。”姚昔兒繃著臉,指著秦玖說道。
秦玖懶懶笑了笑,“姚門主,這麽晚了,難道你請我到宗主府就是要請教如何勾引宗主嗎?看在姚門主這麽誠心的分兒上,我便不吝賜教吧。”
姚昔兒的臉色氣得發白,“秦玖,別怪我心狠,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秦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影,悠悠說道:“姚門主,你又不是第一次對我動手。我從天宸宗來麗京城時,你一路上到底派了多少人刺殺我,哪一次成功了。這一次,你以為就能得逞嗎?”
姚昔兒不置可否,冷冷一笑,“這一次可不一樣。”她輕輕一揮手,那幾個黑衣人頓時朝著秦玖和枇杷包抄了過來。
秦玖掃了一眼黑衣人,淺淺一笑,“姚門主這次真是大手筆,關雎門中的高手都到了嗎?”
姚昔兒冷言道:“你的運氣好,恰好他們都有任務出來。”
秦玖輕歎一聲,頗為惆悵地說道:“這可怎麽辦?這還真是難對付啊!”
幾個黑衣人朝著秦玖撲了過來,枇杷拔劍迎了上去,和那幾個人打在了一起。
院子裡,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枇杷以一敵五,雖說有些吃力,但暫時未露出敗勢。
姚昔兒拔刀在手,向著秦玖躍了過來,月光下,她的一雙瞳眸中,露出憤怒嫉妒的光。
秦玖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腰肢一迎,身影如鬼魅般迎了過去,她的衣袂劃破夜空,獵獵作響。習練了這麽久的補天心經,今夜也該活動活動身手了。
姚昔兒雖是女子,但因自小習練武功,比秦玖這半路開始習練武功的人自是功力要深厚。況且她能在天宸宗坐到門主的位子,武功自是有過人之處。但是她輕功卻比秦玖要差些,所以兩人交手,一時難分勝負。
姚昔兒越是傷不到秦玖,心中就越是憤恨,手中的刀光也越來越凌厲,及至最後,她一刀像閃電般斬向秦玖腰間,嘴裡是她特有的憤恨的語調,“賤人,你休想逃脫!”
秦玖手中的梭子正要擲出,卻見姚昔兒手中的刀勢不知為何忽然一凝,雙眸倏然瞪大,好似看到了什麽驚駭的事物一般。秦玖雙目一眯,正要趁勢攻擊,眼角余光掃見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鬼魅般的影子。
可以看出,那抹影子很長,顯然來人很高。那影子的主人應該是穿了一件寬袍,所以地面上的影子衣角狂狷地飛舞如群魔。
秦玖方才心神都在和姚昔兒打鬥上,並不知身後何時來了人。但看到姚昔兒驚駭的表情,她已猜到來人是誰,手中原本要擲出的梭子便收住了。但姚昔兒斬出來的那一刀卻是無論如何也收不住了,如風雷般的一擊眼看就要斬到近前。便在此時,秦玖感到一道強大澎湃的勁力從她身側席卷而過,徑直向姚昔兒襲去。
清月之下,秦玖清楚地看到姚昔兒的刀瞬間脫手,掉落在地上,而她整個人也好似一片風中的落葉般摔倒在身後的牆面上,又從牆面上彈落在地面上,而牆壁因為她的撞擊,轟然一聲倒塌。
姚昔兒趴在地面上半晌沒動彈,但卻是仰頭望著秦玖身後,麗目之中,一片驚恐。
“宗……宗主!你……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姚昔兒如見鬼魅般嘴唇翕動著,有些語無倫次。
一聲冷嗤聲從秦玖身後傳來,聲音很輕,恍若耳語,但其中包含的冷意卻令人膽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