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騮 (七 下)
越琢磨越心中忐忑不安,張金稱草草地結束了議事,轉回後寨。短時間內該如何用人,今後的目標如何,以及巨鹿澤到底該如何發展,種種規劃,都是前年他從柳兒夫人所講的漢代故事中找到的靈感。如今遇到令人困擾的問題,張金稱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被自己引為前輩同行的漢高祖劉邦是如何面對?
眼下柳兒被安排住在後寨靠西的跨院,門前種了很多竹子,看起來非常幽靜。自從去年冬天陣斬馮孝慈,順道從滏陽城中弄了兩個豪門千金後,張金稱已經很少到柳兒的房間裡就寢了。一是因為柳兒年紀畢竟比新人大了十幾歲,再怎麽風韻猶存,畢竟昭華不再,手腳都不像新人那般粉嫩。二則是因為柳兒是煙花場所歷練過的,言行舉止都能良好的控制。起初時住在一起很令張金稱迷醉,時間久了就覺得假,就覺得她的所有反應西都是裝出來的,無論怎麽做都得不到能在新人身上能得到的那種征服感;第三,張金稱馬上要稱王了,王者的夫人將來要母儀天下,把煙花出身,屢經轉手的柳兒扶上那個位置,肯定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張金稱自尊心很強,絕不允許自己被人嘲笑。但扶一個新人上位,他又覺得十分對不住柳兒。畢竟巨鹿澤這兩年的發展壯大與柳兒在背後為自己的謀劃密不可分。所以他乾脆選擇眼不見心不煩,通過盡量減少跟柳兒的相處時間的方式來降低自己內心裡的負疚。
但眼下的煩心事,卻是非柳兒不能分擔。新納的那對姐妹花出身高貴歸高貴,吃喝穿戴樣樣講究,卻沒見過多少世面。更不像柳兒那般聰明,能用極簡單的故事說明白一個道理。
對比起新人居住的院落,柳兒的住所顯得格外冷清。除了叢生的竹子和幾株早發的杏花外,幾乎沒任何點綴。讓人瞬間如同從鬧市走到了幽谷,非但將人氣隔絕在外,連頭頂的陽光也變得冰冷了起來。
“這裡太素了,需要好好收拾收拾,弄幾件像樣的家具才成!”心中一邊想著如何回報柳兒的幫助,他信手推開了院門。幾個日常跟著她的小丫頭猛然見到大當家,嚇得鳥雀一樣蹦了起來。端茶送水,擦桌子抹胡凳,忙了個暈頭轉向。
“夫人呢?”張金稱不喜歡小丫鬟們那一驚一乍的模樣,皺著眉頭詢問。
眾女婢被問得一愣,先是以目光互視,推讓了好半天,才有個年齡看起來稍大的小丫鬟放下熱茶,低眉順眼地回應道:“稟大王,夫人去校場了。大王先用茶,奴婢們馬上就去接夫人回來!”
張金稱心情本來就差,聽到婢女們的回答,愈發覺得喉嚨裡發堵。狠狠地瞪了眾人一眼,低聲質問:“校場,她到校場去幹什麽了?每天都去麽?”
“稟,稟大王!夫人,夫人偶爾,偶爾才去一回。”奉茶的丫鬟晏紫聽出張金稱語氣不善,更是嚇得六神無主結結巴巴,“您,您先喝茶,奴婢們這就去接!”
“一個人去的?”張金稱突然笑了笑,露出了滿嘴的黃牙。
“嗯!夫人不願意讓我們跟著!”小丫頭晏紫咬了咬下唇,硬著頭皮回答。每天都聽說張金稱的凶名,今個兒終於見了一回真人。光是聽呼吸聲,已經嚇得魂飛天外了,哪還能每句話都小心琢磨。
不用問,這幫賤貨肯定是因為看到自己總不到柳兒這邊來,所以故意怠慢。一瞬間,張金稱便猜出了事情背後可能存在的真相。不由得又氣又愧,抓起茶盞,重重摔在了地上,“是她不讓你跟著,還是你們故意偷懶?一群光吃飯不乾活的東西!萬一她需要個人端茶倒水呢,難道連柴禾都得自己去撿?”
“大王饒命!”幾個小丫頭從來沒看過張金稱發火,登時嚇得筋酸骨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是夫人,是夫人不叫我們跟著的。她嫌我們笨,綴腳!”
“是笨,笨得都該把肚子剖開,在心上戳兩個窟窿眼兒!”被小丫頭們哭聲弄得好生煩躁,張金稱怒氣衝衝地罵。罵完了,又覺得很沒意思,瞪著眼睛四下逡巡,就像一頭惡狼般,試圖自羊群裡找一個最肥嫩的下口。
小丫鬟們被刀一樣目光逼迫,嚇得哭都不敢大聲,用手掩住嘴巴跪在地上抹淚。那無聲的噎涕更令人心煩,張金稱跺了跺腳,又抓起桌案上的茶壺砸將過去,“都給我滾,找個水坑跳下去自己把自己淹死,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刹那間,他的耳邊就清淨了。眾婢女跌跌撞撞地跑出門,一邊哭,一邊推舉出晏紫去給柳氏送信。才走到半路,已經看到了柳氏的身影。小丫頭晏紫不敢隱瞞,哭哭啼啼地將張金稱來找,而大夥因為答對不當而惹禍的事情稟明了。柳氏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張金稱了,心裡邊正撚著酸,聽完丫鬟的哭訴,笑了笑,低聲道:“沒事兒,告訴大夥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一切有我呢,天塌下來也砸不到你們頭上!”
“可,可大當家的臉色,臉色青得厲害!”小丫鬟晏紫眨巴眨巴噙滿了淚水的眼睛,低聲提醒。
“他就是那麽一個人!別管他!”柳兒冷笑著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
嘴上雖然說得輕松,內心深處她亦有些怕。就著路邊的湖水重新梳理了妝容,將臉上的汗擦乾淨了,將頭髮捋順,衣服都扯整齊後,才邁著細碎的步子,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正直早春,乍暖還寒,天干物燥。張金稱自己摔了茶壺、茶盞,又趕走了婢女,渴得嗓子直冒煙。正逡巡著看屋子中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砸來發泄的當口,恰恰看到柳兒推開了房門。這下他立刻找到了出氣桶,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指著對方的腦門喝道:“一天不出門就憋出了犄角不是?這院牆怎麽就矮了,竟關不住你的兩條腿?”
“大當家這是什麽話啊!”柳兒被罵得一愣,眼淚立刻就湧了滿臉。“不是大當家讓我去多跟鵑子接觸的麽?還說發現什麽不妥立刻回來告訴你!怎麽這兩個月大當家不到我這邊來,把人忘了還不算,把說過的話也都給忘記了?”
“嗯…..哼……”看到柳兒哭得梨花帶雨,張金稱心中的萬丈怒火立刻被澆得灰飛煙滅。通過柳兒掌握杜鵑的動向,進而監視程名振會不會逃走,這還是去年春天的時候,程名振剛剛開始練兵那會兒他下的命令。後來程名振一再為巨鹿澤立功,已經用無數顆人頭證明了其忠心不二。張金稱不再擔憂他不告而別,卻把自己當初的安排給忘記了。
從道理上講,柳兒的行為的確不該遭到指責。她和杜鵑的友誼就像一根線,這頭連著張金稱,另一頭連著程名振。去年夏天,很多程名振不願意說的話,都通過這條線傳了過來。為了讓對方更好地為自己效力,張金稱也曾默默地做了很多事,趕在矛盾發生之前,解決了程名振即將面臨的麻煩。
可今天,這條已經許久不用的線,卻讓張金稱覺得非常別扭。他沒理由再對柳兒發火,也不想承認自己剛才的指責有什麽欠妥之處。背著手走了幾步,冷笑著道:“我是說過讓你多跟鵑子接觸。但你也不能整天守著她們兩口子!你看你這兒都成什麽樣子了,小丫頭們一個比一個欠收拾,屋子裡邊冰涼冰涼的,連丁點兒人氣都沒有!”
“男性屬陽,女性屬陰,大當家多來幾趟,這裡自然就有人氣了。”柳兒用手揉了揉眼睛,幽幽地回應。
“我這……”張金稱心裡一柔,為之語塞。他想解釋說自己是因為公務繁忙,所以才許久沒到對方這裡來。但這句謊話顯然太蹩腳。巨鹿澤的後寨總共就巴掌大,新人的院子跟舊人的院子隻隔著幾十步。他每天幾時回窩,幾刻出門,根本逃不過女人的眼睛。
“妾身知道大當家忙!”擦幹了眼淚,柳兒的表情又變得乖巧,“男人麽,當胸懷天下才對。是妾身不好,不該總是心存妄想。總期盼著大當家打完天下後,偶爾也能到我這邊坐坐,越盼越是恐慌,越恐慌心裡越是空……”
沒有一句話是指責,但比指責讓張金稱更招架不住。伸出手去,他一把將柳兒摟在懷裡咧開嘴巴,低聲安慰道:“你別說了,別說了。是我最近疏忽了,這個月,這個月保證多來幾回,多來幾回還不成麽?!”
“也沒什麽怠慢的。是我喜歡清靜!”柳兒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於是順從地讓張金稱抱著自己。“院子清靜了,人心也容易靜……”話隻說了一半,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目光緩緩掃向了窗外。
期待的人是張金稱?她不想告訴自己答案。窗外,春天又到了,幾枝早發的野杏開得正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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