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騮 (八 上)
張金稱本來就不是個感情細膩的人,壓根兒沒注意到懷中的軀體已經魂飛窗外。抱著柳兒的肩膀溫存了一會兒,終歸按捺不住,低頭在對方耳邊解釋道:“眼下我遇到了一件事…..”
“爺先等等!”柳兒的身體猛然硬了一下,然後笑著將張金稱推開。“先容妾身找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後再給爺燒壺茶來!”
說著話,她也不待張金稱同意。徑自走到門外去招呼下人。幾個婢女正膽戰心驚地恭候在門口兒,聽完女主人的命令,長舒了一口氣,跑進跑出,小心翼翼地將屋子收拾乾淨。
有柳兒在身邊,張金稱便不覺著被晃得頭暈了。像個男主人般危襟正座,靜靜地看著柳兒和婢女們一道忙碌。在新人那邊,那對姐妹花是從來不乾這些低賤的雜活的。她們有那個時間會猜謎、鬥草、射覆,即便偶爾動動女紅,也是精雕細刻,個把月都見不到成品。
那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嬌貴,不像柳兒這樣,也不管乾淨還是肮髒,總喜歡親自動手。但在有些時候,張金稱又覺得事必躬親的柳兒給人的感覺更親切。就像已經故去的他的鄉下媳婦,閑不住,總會給自己找些事情乾。
忙碌了一會兒,被張金稱弄得亂七八糟的房間終於恢復了原來的齊整。侍女們送上熱茶、擺好點心,弓著身子退下。柳兒先伺候著張金稱吃了些,自己也隨便墊了一點兒,然後捧起一盞熱茶歪在床邊,靜靜地等著張金稱的垂詢。
“其實,其實也不算什麽要緊事!”也許是肚子裡有了東西的緣故,看著柳兒慵懶的模樣,張金稱的心緒突然又安寧了下來,笑了笑,低聲道。
“您就說給我聽聽麽?妾身其實未必能幫得上什麽忙,卻能跟著長長見識!”柳兒雙目含笑,如同撒嬌一般追問。
“呵呵,呵呵,真的不是什麽大事!”張金稱又笑了幾聲,很是猶豫自己該不該問。“那個,那個我今天突然想起你跟我說過的故事,然後有點兒納悶。然後,然後就過來,其實主要是好多日子沒來了,想跟你說會子話!”
這當然不是張金稱的真實想法,柳兒心裡透亮,臉上的表情卻越發喜悅。“這是您的家,您當然隨時可以來!您也歪一會吧,我給你錘錘背!”
說罷,放下茶盞,將張金稱推倒在床上,拿起一隻美人拳,在張金稱的腰間輕敲慢打。這可是很長時間沒有過的享受,張金稱立刻舒服得鼻孔裡邊直冒泡。一邊哼哼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嗯,嗯,就那,就那。這人啊,嗯,就怕年紀大。年紀一大,沒毛病筋骨也發酸。我跟你說啊,我今天突然想到這麽一檔子事兒。那個,那個劉邦,就是那個不會打仗,就會用人的那個劉邦…..”
“爺說吧,妾身聽著呢。劉邦怎麽了,你又看中了哪個來給你當蕭何?”柳氏笑了笑,又一搭沒一搭地接話。
這就是柳兒的好處,總不會讓你覺得寂寞。張金稱長長的舒了口氣,繼續傾訴,“你不是跟我說過麽?那個叫劉邦的家夥最多也就能帶十萬兵,還老打敗仗。但他手下的韓信卻能帶兵百萬,並且屢戰屢勝!”
劉邦和韓信的故事,柳兒的確跟張金稱講過。那是她剛被張金稱納入后宮時,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所作出的大膽之舉。主要是為了讓張金稱覺得自己有用,不會日久而倦。但現在二人之間已經很久沒說故事了,連柳兒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我想,嗯,就那!”張金稱趴在床上,看不到柳兒眼神的變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想啊,既然韓信那小子那麽能打,怎麽會死心塌地跟著劉邦呢?他自己隨便拉支隊伍出來,日後江山還不是他的?”
柳兒聽得一愣,手上的力道瞬間失去了分寸。好在張金稱皮糙肉厚,經得起捶打,非但沒覺得疼,反而很是受用。“對,用力,再加大點勁兒。這兩天要下雨,我總是覺得腰酸……”
“啊,噢!”柳兒迅速將飄走的心思收回來,手上繼續加大力氣,以免被張金稱感覺到自己的慌張。劉邦不擅長將兵,唯獨擅長將將,這是古書上記載,韓信親口對劉邦說的。但今天的問題,肯定不能隻用韓信的原話來回應。張金稱問得絕不是什麽劉邦韓信,柳兒清醒地認識到。床上這個男人對程名振起了猜忌,所以才試圖從古人那裡尋找答案。
“劉邦當年怎麽鎮住韓信的?你知道麽?”張金稱等了半晌沒得到解答,不覺有些焦急。“那個蕭,蕭何,還有那個,那個張良,都比劉邦有本事。他們怎麽沒造反呢?你知道麽?”
蕭何等人為什麽不造反?隻掃過幾眼史書的柳兒怎可能知道確切答案!但她的心思轉得非常快,略作沉吟,已經想好了說辭。“大當家問這個啊,說來也有意思。據傳說中講,正因為劉邦沒本事,所以大夥才死心塌地的保他。那項羽的本領倒是天下第一,最後卻落個樹倒猢猻散!”
“這是什麽道理?”張金稱被徹底弄糊塗了,翻過身來,皺著眉頭問。
柳兒不願意與他正對,溫柔地將他的身體又搬了過去,一邊繼續給他捶背,一邊回答,“其實妾身只是聽人說過,您也就當個故事而已,千萬別當真。劉邦沒本事,所以懂得尊敬有本事的人,蕭何、韓信他們跟在劉邦身後容易出頭,有了功勞後也容易撈到賞賜!但項羽那邊就不行了,你再有本事,也大不過項王,怎麽混也混不出頭來。所以大夥核計了一下,。覺得還是跟著劉邦混容易出息!”
如此解釋楚漢之爭的,柳兒這裡也算是頭一家。張金稱聽得直眨巴眼睛,對照著自己目前的情況斟酌了片刻,笑著說道:“你說得對,換了我,也不跟著項羽。無論立多少功勞都是霸王的,無論做得多辛苦,都落不到一句好兒!”
“並且劉邦這人雖然本事不大,但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好嫉妒!”用力敲打了張金稱兩下,柳兒繼續苦口婆心,“他知道韓信比自己強,所以打仗方面的事情,對韓信言聽計從。不但要什麽給什麽,而且無論誰進讒言,都不肯聽!當年江山還沒打下來,他已經將三齊,就是今天的河南河北,統統都封給了韓信。”
“姓劉的好氣魄。”張金稱聽得入迷,忍不住大聲讚歎。用人不疑,賞罰分明,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夠做到。但真的做起來,才發覺其遠遠比想象中難度來得大。
“是啊,要麽人家怎麽建立了漢朝呢!”柳兒停住手,喘息了片刻,慢慢總結。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她自己亦希望自己遇到了個草莽英雄。雖然是被強捋來的,也好過跟著館陶縣令那個糟老頭子。所以一心一意地幫助榻上這個男人出謀劃策,即便偶爾目光向外看,也強令自己收心、認命。
只有鵑子那樣單純的女人,才適合小九那樣的男人。而自己的命運,柳兒知道,就該是跟著一個像自己一樣汙濁的家夥。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榻上這個汙濁的家夥才被扶上牆,立刻起了另外的心思。大戶人家的女兒,名門閨秀,到底意味著什麽,誰都當她猜不到麽?人家馬上要稱王了,需要找良家女子才能般配。捋進澤地裡的殘花敗柳,配不上王爺的地位,也辱沒了所有巨鹿澤豪傑的身份。
“那後來呢,劉邦怎麽又跟韓信翻了臉?”張金稱舒服地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胳膊追問。“你不是說劉邦後來還是殺了韓信麽?還有那個啥,那個不見天,不見地的…….”
“那是他打下江山之後!”柳兒笑了笑,嘴角露出幾分苦澀,“打下了江山,韓信就沒用了。劉邦說過的話就可以不算了。現在想想,其實劉邦不是有心胸,而是能夠忍!”
“嗯!”張金稱眯縫著眼睛,若有所悟。柳兒卻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心中淒苦,說話的語調也愈發蒼涼,“當初他曾經發誓,如果想殺韓信,除非天上沒有太陽,腳下沒有土,身體裡邊沒有血。結果找了口枯井蓋上蓋子,用繩子向脖子上一勒,什麽誓言都解決了!男人麽,想說了不算,總有辦法!”
這些都是民間傳說。劉邦曾經發下毒誓,如果想殺功臣,必須滿足三個條件。無天無地無血。再鄭重的誓言也能找到破綻,只要你存心去找。
張金稱聽得一驚,眉頭瞬間皺出了一個川字。他旋即知道柳兒是在跟自己賭氣,數落自己將當初情濃時的諾言全部拋在了腦後。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這不,這不是還沒打下江山呢麽?你放心好了,我這輩子…..”
剛要發誓,又想到柳兒方才的話,男人想破誓,什麽辦法都能找得出來。搖了搖頭,繼續道,“算了,不說。反正我會對得起你!”
“大王這話就說重了,是妾身笨,不知道滿足!”柳兒笑著擦了下眼睛,盡量展現自己的溫柔與幹練。“大王記得劉邦奪天下之前那些作為就是了。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我一直盯著,也沒盯出什麽破綻來!”
她也是心神太亂,所以過多沒考慮張金稱的感受就直接奔向了正題。被人戳破了心事,張金稱臉上立即有些掛不住了,騰地一下坐起來,低聲叫嚷,“誰說我懷疑小九了。你別瞎猜。女人家,就是喜歡瞎琢磨。記住了,今天的話絕對不能往外邊說,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大王放心。妾身雖然笨,那邊是外,還是分得清楚的!”柳兒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在臉上綻放出一團淺淺的笑容。她今天算是看清楚了張金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失望至極,反而覺得渾身輕松。
張金稱將信將疑,目光盯著柳兒,試圖尋找出一些破綻。看了好一會兒,除了微笑外,再發現不了什麽,自覺理虧,跳下床來,一邊喝茶瀉火,一邊小聲嘀咕,“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氣,但那也不能完全怪我啊。世道就是這樣,我還能跟天下所有人擰著乾不成?還有,小九他們兩口子那邊,你繼續勤走動。也不為了別的,他有不想說的話,盡量及時讓我知曉。”
“妾身明白!”柳兒像奴婢一樣蹲身施禮。
“下去準備點吃的,我今天要在你這過夜!”張金稱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該高興,揮手將柳兒趕開。他想一個人靜靜地做會兒,想想劉邦和韓信的故事,也想想今後怎麽安排柳兒。雖然不能立她做正室,但也不能虧待了她。畢竟她的作用無人可以替代,性子也比較好拿捏。
想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他又想到程名振和杜鵑兩個。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柳兒沒向自己匯報過那對夫妻的情況了。雖然以往的匯報也沒多大用,但總比聽不到任何“秘密”讓人放心些。
這女人不是一天到晚扎在那邊麽?猛然間,張金稱心裡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劉邦的故事中,不僅僅有一個韓信。他記得還有一個陳平家夥,柳兒對自己講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