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如薪柴
王城南郊,大潾河東岸,古渡口張燈結彩。
十裡八鄉的百姓趕來此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今天是七月十五,玄辛國王城一帶民俗當中的賽舟祭,每逢此時,王城和附近鄉鎮的黎民百姓都會趕到這座古渡口舉行祭典,並進行賽舟。
此祭由王城府尹主持,鄉紳地主和城中豪商出錢出力協辦,多年發展下來,還有歌舞,雜耍,墟會,博彩猜勝。
李柃和九公主坐在馬車內,從裡面掀開布簾遠遠觀望,但見人頭湧湧,趕來此間的百姓至少在數萬以計,不由倍感振奮。
古代的封建王朝能夠聚集起這麽多人搞節目,堪稱盛典了,這也是百姓們單調生活當中難得的調劑。
眾人臉上盡皆洋溢著由衷的喜意,或練攤或逛墟,遊賞表演,討論接下來將要舉行的賽舟事宜。
耳邊不時傳來嘈雜的交談聲,間或有攤販叫賣,討價還價。
“下官參見李駙馬,九公主。”
很快,聞訊的府衙官員迎了過來,王城府尹親自帶人見禮。
李柃走下馬車,溫和說道:“諸位不必多禮。”
王城府尹道:“為府裡準備的位置就在東側涼棚下,駙馬公主請。”
官兵在前引路,駙馬府眾人往東側一個位置絕佳的看台走去。
來此遊玩的達官貴人遠比預計之中要多,原本為那些鄉紳豪強準備的位置都佔滿了。
李柃自己倒是無所謂,但帶著九公主和一幫丫鬟婢女,還是要找個陰涼又開闊的好位置,也就沒有拒絕現場官員的安排。
期間有不少人發現他們,自覺有資格近前的,紛紛過來見禮。
李柃不耐煩這些,應付一番就把他們都打發了。
不久之後,鑼鼓喧天,上百艘裝點得五顏六色的矛型長舟緩緩從上遊駛入渡口前的平緩江面上。
四周看台上,一陣熱烈的歡呼響了起來。
這種賽舟叫做矛舟,在李柃看來形似龍舟,上面亦有鼓手,指揮,力士,各自精神飽滿,乾勁十足的模樣。
他們是十裡八鄉各城鎮優選出來的隊伍,也有王城之中豪商行會所組建,參與競賽,有大獎可拿。
此時是七月酷暑,李柃坐在涼棚下,有冰鎮瓜果,冷飲,涼茶,有美眷環繞,侍婢扇風,看著各隊閃亮登場,聽主持大會的司儀介紹他們來歷身份,好不愜意。
他隨意詢問不遠處的年輕護衛:“小蔡,小林,你們幾個都是王城附近的人吧,現在出場的矛舟有沒有老家的?”
蔡護衛受寵若驚道:“稟駙馬爺,我是王城東邊白水鎮人,剛才出場的甲組第三號矛舟就是我們老家的。”
林護衛也道:“我是鴨嘴鄉人,那裡地方小,沒能來參賽,不過應該會有老鄉趕來看熱鬧。”
其他護衛和奴仆也紛紛談論起來。
李柃道:“出場亮相過後,賽舟都可以押注,你們不考慮買自己家鄉一把?”
蔡護衛道:“鎮子裡的年輕人大多來王城謀生了,前段時日老鎮長還托人帶話來,想找我回去參賽。”
“依我看,沒有我們這些年輕的參加,鎮子可能會輸。”
李柃聞言,不禁調侃道:“你倒是實誠,不給自家說好話。”
九公主道:“最近這些年賽舟獎項越來越大,鄉紳土豪們又好面子,爭得不可開交,沒有年輕武者參加,還真不容易爭到名次。”
李柃笑道:“聽說以前的賽舟不是這樣的,但自有好面子的鄉紳雇傭武者來劃,都跟著出錢雇人,結果爭來爭去,攀比成風,陣容是越來越誇張了。”
“我看啊,遲早大家都受不了,要限制這種做法。”
他說著,舉起一個鎏金的單筒千裡鏡看了看,果然隊隊都人員強悍,一看精氣神就不是地裡刨食的老鄉,而是護院家丁,武行鏢師之流。
他又看了下白水鎮的矛舟,形勢有些不妙,坐在那裡的劃槳力士雖然也是武者模樣的專業人士,但年齡似乎都偏大。
“純以力量而論的話,可能多練幾年還有優勢,但要劃這麽長一段,體能跟不上啊。”
“他們應該不是不懂這些道理,而是實在湊不出人來。”
九公主聽了李柃的自言自語,不禁笑道:“夫君想要押注,討個好彩嗎?那簡單,挑看起來最華麗,穿戴最好的隊伍就是。”
李柃道:“也對,穿得好,吃得也好,請的人肯定不錯,有錢贏面才大。”
旋即對眾人道:“你們都挑幾個心儀的號碼吧,林管家,你給每人支兩千文下注,都記在府裡帳上,買中歸各自。”
“另外再支三千文,可以逛逛墟會,買點小玩意或者吃喝的,只是丫鬟們要當心,莫讓人販子拐去賣了。”
眾人喜道:“謝駙馬爺賞。”
九公主抱著他的手嬌憨道:“夫君,我也要下注,你給我選幾個好的。”
李柃哈哈一笑,道:“待為夫掐指一算,中個頭彩回來。”
結果等了好久,又是歌舞又是祭祀,快到中午時分才開賽。
李柃押的幾支隊伍竟然連決賽都沒有闖進,幫九公主選的倒是有條船得了頭名,但得益不多,根本賺不到什麽錢。
李柃一拍大腿道:“好像被套路了,是個人就知道買看起來最有錢的,但看起來有錢不見得真的就有錢呀,而且這些號碼還要講排名順序,不是光押中勝者就行。”
九公主也笑歎:“這些人,鬼精鬼精的。”
有此感想的不止他們,比賽結果出來之後,古渡口上,許多人也在長籲短歎,嬉笑怒罵。
也有少數人押中多號,掙了個盆滿缽滿。
就在這時,李柃突然發現,天空中似有萬千絲絛飄飛。
無數香魄遊絲如同熱氣蒸騰,從古渡口的萬民頭頂上升至虛空。
這種氣息之中蘊含著幾分燒紙,檀香,鋁箔混合的質感,正是香燭紙錢的味道。
無形之中,如有喜怒哀樂,百感交集。
這分明就是此前研究神像之時的感受。
此刻,許多人都像是被點燃了的香木,烹蒸發散,各自析出數百萬計的香魄。
李柃的感知力似乎隨著這種宛如烈火烹油的場面發散開來,具現出了許多人如同薪柴燃燒,頭頂冒煙的奇景。
“人如薪柴?”
腦海中具現出來的畫面怪異而又有趣,但有趣的同時,似乎又帶著幾分令人不敢深思的恐怖。
難不成在鬼神之屬的存在眼中,人類的精神就是薪柴而已?
鬼神之屬同樣可以食香煉魂,但卻是以信眾為香?
燒香點燭只是表面,並非所有信仰都需要點香這種儀式……
真正點的,是人啊!
不過這時候李柃又發現,並非每一個人都在發散這種東西。
至少,九公主沒有。
她的精神似乎沒有達到燃燒的程度,因而尚未催發那種香魄。
身邊諸人,神情明顯較為淡然冷靜者也沒有,因為他們心思並不在這場祭典之上。
一些淺信的民眾,頭頂冒出的香魄煙氣也明顯較少,但仍然呈現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活力。
這種焚燃效果似乎和精神的波動有關,需要精神產生劇烈波動,並且和冥冥之中的某些事物或者規律契合才能產生。
眾所周知,身處一些熱烈場面,人的情緒和精神是會相互感染的,如同薪柴焚燃。
這正如平常香品需要用火去點燃,催發其中香魄。
當中的具體效果因人而異,但無論如何,在場民眾數量足有五萬人,至少三萬以上反應強烈,受到了神秘的影響。
這就是相當於數萬支香同時焚燃所產生的香魄洪流。
萬萬為兆,數百上千兆級別的香魄匯聚在一起,在李柃精神世界中,幾乎凝聚成為滾滾狼煙。
李柃不經意間用神念截留了幾道,曾試著將其消化,結果一如此前的體驗,吞噬此物之後,非但沒有增長魂力,反而還消磨了自己一絲精神。
李柃連忙停止這種嘗試,看來它們和之前利用神像所溝通之物是一模一樣的。
沉默下來,細細品味,發現它們進入到了一個玄冥莫測的神秘洞天之中,不久之後即消失不見。
“這是香火願力之中的元氣香魄?”
冥冥之中,他仿佛明白了什麽。
“這是因祭典所催化。”
“但它們去了哪裡?”
“好像不是之前溝通過的地方。”
李柃的精神已經能夠和大粼江神溝通,隱約感覺,這並不是之前利用神像所指向的地方。
這些萬民精神,香火願力所化生的香魄所流向的,是另外一個虛空。
“神有千面,如日月當空,照映萬界。”
“這裡是玄辛國官方所認可的正祭盛典,同時也是玄洲各國共同承認的正信,與此前魔道所營造的大粼江神信仰似乎截然不同。”
“哪怕同樣都叫做大粼江神。”
神祇的本質就像是高高懸掛在天上的太陽和月亮,可以為眾生仰見,然而眾生所能認知者,其實仍是照映在江河湖泊之中的倒影。
這些倒影雖然都擁有著同一個源頭,但的確又歸屬不同。
江河的歸江河,湖泊的歸湖泊。
自然而然,玄辛國官府正信的歸玄辛國官府正信,魔道的歸魔道。
李柃似乎從這種香火願力的流向品味到了什麽,但又好像沒有完全弄懂其奧妙,隻感覺耐人尋味。
除此之外,這種從人類身上散發出來的香魄居然也擁有活性,是他早已有所預測,但卻又未曾切實觀察到的,沒有想到,竟然親身經歷了一場。
其中關鍵,就在於祭,還有……信!
這與自己自創的眾妙化香有所聯系,但卻處在第二重境界,屬於意識香一類。
李柃突發奇想:“如若我能凝聚這種香魄,化為香火,會發生什麽?”
“神道莫測,於冥冥之中連接眾生因果,實為修仙正途所不取也,但若不沾這些因果,自己崇奉自己,自己祭拜自己,自己享用自己的香火……”
“這豈不與陽神天仙的神魂自增之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柃突然激動起來。
這還真有可能啊!
只可惜,感知層次和神魂變化都沒有達到第二重,眾妙化香訣草創,也只是剛剛搭建好一個大體的框架,具體到如何攝取眾妙,如何化香,甚至是憑本能更多一些。
李柃暫時也隻好收斂這份思緒,將其埋藏心底。
但無論如何,等將來自己把眾妙化香訣修煉至第二重,定要試上一試。
不知過去多久,李柃以聞香異稟所感知到的香魄洪流越來越虛淡,漸漸又恢復至平常萬物氣味交混的狀態。
薪柴所燃之火,開始熄滅了。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祭典告入尾聲,李柃不想散場的時候跟人擠,就帶著駙馬府眾人提前離場。
一路車馬轔轔,不緊不慢的往回而去,李柃和九公主在寬大的車廂裡面談論今日見聞,隨駕還有丫鬟從銀壺裡面倒出冰塊,奶油,果粒,現場製作冰糕,供他們享用。
就在這時,車隊突然停下。
李柃面露疑惑之色,問道:“怎麽了?”
不一會兒,一名孔武護衛走了過來,隔著車簾稟報道:“駙馬爺,有人在路上爭執,堵住了道,是否要轟他們走?”
李柃道:“不必,堵了就等等吧。”
旋即繼續與九公主談笑。
反正馬車裡面又寬敞又涼快,他才不著急上火。
孔武護衛應了一聲,傳令隨從們原地等候。
眾人不動聲色護住他們所乘坐的馬車,暗中戒備起來。
自從上次被渚元國人擄走,駙馬府對李柃出行的護衛安排更加周密,許多作小廝,奴仆打扮的人實際上是精悍銳士。
前後馬車上除了出行吃用,還備著機弩等軍械,甚至還有高手配上了霹靂子和各種法符,實力不容小覷。
李柃看了身邊的九公主一眼,隱秘放出神識探視前方,在十丈邊緣,模糊發現爭執當中的其中一方。
“嗯?”
竟然是那個讓李柃頗有幾分印象的異聞司百戶左忠良。
他頓時改變了主意,對外面道:“去問問看怎麽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