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渺渺的小雨落在人的肩頭。
郿塢的抵抗已經靜了下來,遍地的屍首沿著塢堡的進出大門一路鋪砌進去,裡面是許多人的哭喊聲,是一些未曾來得及跑掉的董家人,被士卒推搡穿著奢華服飾的老弱婦孺到了這邊跪下來,周圍是黑壓壓一片士卒靜靜的站在雨中看著被推擠跪下來的,曾經站在眾人頭頂的一群人,將要被砍頭,其中包括董卓九十歲的老母。
這是不留活口的滅族。
並州軍高順身材結實魁梧,一身深黑鐵甲,顯得冷漠難以近人,他沉默的看著令人不忍的畫面,取下了沾染血跡的鐵盔,抬頭看去堡內的箭塔上站立的那道左右這群人生命的身影。
箭塔上,手拂過殘留血垢的木欄,這樣的行刑並不是呂布第一次做了,董卓還活著時,替他殺過不少大臣、婦孺,這隻手下已不知有多少人命了,曾幾何時,他以為能從一個軍中主簿掙脫出來,走上更高的位置,殺了丁原,卻又變成了一個劊子手。
那麽,這次殺了董卓,往後……他又會是什麽樣的?
董卓的家眷被注意清理出來,跪在了下方……呂布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掃了一眼,正好與下方投來的視線接觸,便是揮了揮手,下達了命令。
高順冷漠的轉身抬起手臂,周圍軍士上前舉起了冰冷的刀刃,將想要掙扎的婦人、青壯踩在腳下,砍下了頭顱,一排排腦袋滾在了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圍攏的士卒當中,有人不忍心看下去,將頭轉到了一邊時,那邊黑色鐵甲的將領再次抬起手臂,執刑的軍士走向下一批。
受刑的俘虜中,那名已經沒牙的老婦人掙扎跪著走出兩步,渾濁的雙眸死死盯著從箭塔走下的火紅身影,嘶啞蒼老的聲音大喊:“呂布惡賊!今日我董家自食惡果該是報應,那你呢!!老身帶著全家婦孺在陰曹等你下來——”
刀鋒噗的砍下去,淒厲的叫喊戛然而止。
步履踏上地面,呂布面無表情的看著身首分離的老嫗,“成王敗寇的下場不就這樣嗎……”他聲音微微低了些,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身旁的成廉、宋憲等人在說。隨後翻上赤兔,勒過韁繩:“走吧,牢中還有一位老人。”
他目光再一次掃過堆積一地的屍體,最後終於還是帶著兵馬離開。
淅瀝小雨衝刷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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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衝過沾染暗紅的城門,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巡邏的士卒經過,見到騎兵過來時,讓開了道路。
董卓是在北掖門死的,那是兩日前的事了,親自動手的人便是呂布,而他去大牢看望的老人,卻是因為一個死人而入了獄,想來他覺得有些不值得。
牢房常年陰暗無光,只有半殘的火把昏昏黃黃拖出人的影子。
“蔡侍中進來監牢後並無哭訴,朝中大臣不少有替他求情的,溫侯來看他,難道也是因為有舊嗎?”
牢頭是個大大咧咧的漢子,五十歲,大抵是看慣了牢中的生生死死,反而沒有了對身份的敬畏,語氣上倒也像是拉家常的與進來的呂布客套。
“就是這裡了。”
走過一截牢房過道,那牢頭將鐵鏈從門上卸下來,然後打開,呂布朝牢頭揮了揮手讓他下去,跨步走了進去,老人一身粗布囚服,蒼白的發髻散亂遮住了臉孔,聽到步履踩過乾草的聲響,微微抬起頭:“溫侯怎的到這裡看老夫。”
過來的身影在他對面蹲下。
“侍中有後悔過嗎?”
白發隨著頭搖晃,蔡邕直了直脊背,看著他,帶著笑:“溫侯是指老夫在董仲穎屍前哭訴嗎?”
呂布偏偏頭,“難道不是?”
“老夫不悔……”老人扶著牆站起來,有些虛弱,“隻悔給董卓勸言太少,讓他做下太多錯事……其實他這個人很好相處的,只是朝中太多人看不起他,激怒他……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他一個人錯。”
蔡邕慢騰騰的在牢中走著,“……我哭他……乃是因他待我如師友,也算全了相交一場。”
整間牢房裡沉寂下來,外面微微的光亮從縫隙照進來,呂布沉默看著老人,那邊,蔡邕走近,也蹲下:“溫侯……你找不到方向了。”
身影在沉默中輕輕點了點頭。
老人臉上浮起笑容,就地坐下來,盤起腿,目光和善:“你的心其實殺建陽公的時候就開始找不到方向了,你我常在董仲穎身邊聚集,對你也算知道一些過往,或許當初建陽公讓你坐主簿,並非刻意限制於你,或許是欣賞,想讓溫侯少一些急躁魯莽,多些沉穩。”
黑暗裡,威猛的身形拳頭在膝蓋上捏緊,蔡邕笑起來,伸手在他肩膀拍了拍:“前事已往,溫侯何須自責,事已做下,就不要後悔。”
“就如你這般?”呂布抬起頭來。
蔡邕點頭:“就如我這般,不過老夫走了一條死路,走不動了,而溫侯前途雖然迷茫,但終究還是有路可走的。”
“我......我.....該怎麽走?”
呂布對有學問的人向來是崇敬,而眼下這位老人,平日裡他有過接觸,多是以禮相待,偶爾也會請教一些問題,只是這次的問題不像以往那般簡單了,而以他的性子這樣問出來,終究有些難以開口。
“人活著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溫侯,你該走心中想走的那條路,而非依靠他人。”
老人這樣說。
牢房裡寂靜了一陣,呂布陡然起身握著老人的手腕,“侍中,我救你出去!”
“溫侯不可魯莽,董卓剛除去,外面還有許多事需要你去做,不可因為老夫而得罪王子師。”蔡邕拍拍緊抓的那隻大手,語氣坦然平和:“死並非可怕,只是我心中有些事想要拜托於你。”
他望著呂布的目光平靜:“漢書尚未寫完,能否替我保管,還有家中小女貞姬,若是將來溫侯碰到老夫大女兒昭姬......一並轉交於她,可好?”
高大威猛的身形靜靜的立在那裡,看他一陣。
“好,我會替你把書傳到女兒手中。”呂布應下了。
隨後的時間裡,老人絮絮叨叨的講了許多,呂布從牢房走出時,天光已降下最後一抹殘紅。
……
噩耗傳到公孫止手中已是七月中旬。他推開臥室的門,看著屋中的少女,不知如何開口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