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歡迎回家
“兄長已經娶妻生子,而范大小姐也即將嫁給楚王爺,楚王爺天潢貴胄,還一表人才,如此姻緣,范大小姐還不滿意嗎?”蘇景淵隨意地反問。
少年蘇景淵風流倜儻,喜歡廣交朋友,是上京城出名的紈絝公子,亦是醉仙居等地方的常客。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范瓊然,想到她第一美人的稱呼,不由多看了兩眼,也多說了一句。
不過在他看來,眼前的范大小姐雖然貌美,他卻仍覺得顧太傅的女兒顧桑桑更勝一籌,若是其次,那自然是家中大嫂,和他最近喜歡的花魁趙姑娘。
想到趙姑娘,他做好打算,明天就去為她贖身。
范瓊然美則美矣,卻太文弱,在他看來不夠大氣,也怪不得大兄不喜歡她。
范瓊然淚眼朦朧,低聲說道:“二公子不懂。瓊然從及笄開始便心悅令兄,可無奈令兄早早娶妻生子,瓊然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
蘇景淵道:“女子怎麽了,你若當初真的喜歡我大兄,就不能主動些嗎,現在大兄孩子都有兩個了,說這些又有何意?再說,上京城喜歡我大兄的女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喜歡他,難不成他就非要也喜歡你?”
范瓊然沒想到蘇景淵說話如此不中聽,面色一僵,眼底閃過一抹幽光,似乎做了什麽決定。
她定了定神,繼續哭訴道:
“我就是在等他,若能嫁給他,我甘願與你的大嫂做平妻,可誰知皇上忽然下旨賜婚呢?那楚王明明去歲已有王妃,全京城人都知道顧桑桑是個何等厲害的角色,我……我就要嫁過去當他的側妃,豈能不怕。”
蘇景淵眉頭一皺,眼神更冷:“范大小姐在我面前編排楚王妃,我可以當做沒有聽到,但若再有下次,恐怕有損你第一美人的賢淑之名。”
“瓊然一時失言,必然不敢再犯。”她低眉道。
“以范家的門第,范大小姐能做側王妃已經算是高攀,”蘇景淵最後說道,“范大小姐好自為之,我家兄長與嫂嫂甚是恩愛,恐怕你所想的,終究是不能如願。”
說完,他便要離開這裡。
范瓊然忽然叫住他,她親自倒下一盞清酒:
“我即將嫁做人婦,的確要放下蘇景清,可今日蘇景清沒來赴宴,卻叫你來,那這盞酒,就由你替你的兄長來喝,可好?”
蘇景淵想要拒接,但范瓊然已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親自執杯,紅腫著一雙眼睛,眼中滿是悲痛與無辜:“你若飲下此酒,從此范家范瓊然,與蘇家蘇景清,就再無瓜葛。”
蘇景淵想了想,點頭道:“好。”
……
那日,他若沒有飲下那盞酒,或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蘇景淵以為只是一時荒唐,范瓊然也三緘其口,說自己還有十天就會嫁給楚王,他們就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後來去醉仙居替趙姑娘贖身,卻沒有再如之前想的那樣將其納入蘇家,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楚王,也不配再面對兄長,面對任何人。
那天之後,上京城最風流灑脫的蘇二公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每日借酒消愁,陰鬱沉悶,讓人連連搖頭的蘇景淵。
一年後的某日,楚王側妃范瓊然,抱著還不會說話的王府四公子,對他說,這是他的孩子。
蘇景淵從沒經歷過這樣的事,他甚至想要以死謝罪,范謙與范瓊然卻說,楚王乃是當今三皇子,這件事若是暴露,蘇家,范家,都得死,不只是他一人,連大兄一家都會被自己牽連。
幾年後,蘇家大公子蘇景清為救楚王戰死北府,大嫂也撒手人寰,留下兩個小小的孩子。
蘇景淵沒有選擇,他只能照顧起侄兒,抗起將門蘇家的擔子,代替兄長奔赴沙場,追隨楚王平定北府各州。
蘇景清是楚王的救命恩人,楚王將愧對蘇家的一切,都給予了自己和蘇玄。
而楚霆驍對他越好,越信任他,他心中的愧疚與痛苦,就越沉重,重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能拚了命的打仗,殺敵。
也只有在戰場上殺那些殘害燕國百姓的蠻戎的時候,蘇景淵的心,才能獲得短暫的平靜。
可是,他也會永遠的,受製於范瓊然與范謙。
那些年,范家在北府用農具和軍械做生意一事,他不是毫無察覺,卻只能放縱他們的行為,甚至還要幫他們隱瞞痕跡,防止大皇子發現端倪。
更讓他心痛的不是范家,是四皇子。
楚昭曾屢屢與蠻戎傳書,而蠻戎通過那些書信,便能頻繁攻城,騷擾殺戮百姓,一直給北府找麻煩。
蘇景淵默默收拾著楚昭與范家的爛攤子,他知道,楚昭恨自己,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
只不過,他從沒想過范家與蠻戎的合作那麽深,更沒想過,他們居然敢勾結蠻戎刺殺永寧公主……然後,再威脅自己,讓自己保下范家。
收到范家傳信的時候,蘇景淵早已提前收到了太子的詢問,對范家有所懷疑。
而之後,是楚昭的信。
他將他這些年與范家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了自己。
蘇景淵這才知道,范家都做了什麽,楚昭都做了什麽。
他怎敢,他們怎麽敢……
那日蘇景淵吐血昏迷,醒來後,便帶親兵晝夜不休地回京。
不知不覺,三人已經逛了好幾條街,正午的陽光映照著蘇景淵冷硬的臉上,卻無法融化他眼底的堅冰。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所縱容,才是范家越來越肆無忌憚,危害江山的根本原因。”
蘇景淵眯起眸子,怔怔地看著一名販賣糖糕的小販,低聲自語。
京城真是繁華,可萬裡之外的劍北關,因為飽受蠻戎與戰火洗禮,所以百姓們饑寒交迫,死傷者無數。
他奮勇殺敵,不就是為了守護燕國的百姓,為了燕國江山社稷嗎。
若放任范家之流繼續為禍,終有一日,這繁華的上京城,也將毀於一旦,變成另一個劍北關!
蘇景淵驀地攥緊了手。
“二叔,你看,前面就是醉仙居了,咱們去喝點酒吧?”蘇白笑著提議。
蘇景淵抬起頭,望著醉仙居十幾年如一日的黑色燙金牌匾。
他想起了他年少時喜歡的,卻辜負的趙姑娘。
他這一生,從接下那杯酒的時候,就已經毀了。
“我要即刻入宮,面聖。”蘇景淵忽然低沉開口。
蘇白驚訝道:“怎麽這麽突然,二叔,您這麽多年沒回京了,公主還說讓我帶您好好逛逛呢。”
蘇玄也悶悶地點頭:“正是。”
蘇景淵已經轉身,向宮門方向而去。
蘇白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鼻翼泛起酸澀。
二叔明明只有四十余歲,正值壯年,卻因為長年征戰,身先士卒,背已經微微彎了。
他黑色的頭髮裡,也摻雜著絲絲銀白。
“我已經辜負太多人了,”蘇景淵的聲音輕輕傳來,深沉而平靜,透著一種堅定,“卻絕不願,辜負自己這一生的信念。”
“二叔,你的信念是什麽……”蘇白的聲音很低,似乎是在問自己。
“願大燕昌盛,百姓安居。”
蘇景淵說。
他在殺死一個又一個敵人的時候,早已將陰謀拋之腦後。
他隻願,這片土地能夠永遠繁榮,昌盛。
兩人目送著他消失在長街盡頭,往宮門的方向走,並沒有阻止。
很快,蘇景淵就走到文華門的門口,一路上沒有人阻攔他,宮門處,楚意和蕭晏,以及身後一隊控鶴司正在此等候。
“永寧公主?”
蘇景淵的腳步停下,淡然地看著面前一身朱紅官服的楚意,聲音低啞,眼中沒有任何波瀾。
楚意微微頷首:“晚輩永寧,見過侯爺。”
“看來臣不需要讓小白替臣道謝了,”蘇景淵抱拳行禮,“多謝公主能讓臣能在進宮前,最後看一看兩個侄兒。”
楚意打量著他,前世她根本沒有見過蘇景淵。
她只知道,四年後,蠻戎王庭莫頓突襲北府,大哥戰死,蘇景淵亦戰敗。
然而蘇景淵死戰不退,直到十萬定遠軍與邊軍戰至最後一人,十萬忠魂,埋骨劍北關。
而僅一眼,楚意就確定,蘇景淵絕不是和范家同流合汙之輩。
他看起來與父皇年紀相仿,生的一雙清瘦硬朗的面容,臉頰微微凹陷,黑眸深沉又銳利,仿佛藏著璀璨夜空。
他的薄唇抿著,一身凌厲煞氣,沒有任何溫和的感覺。
這是一個不會妥協,內心堅定的人。
可他的背卻微駝,仿佛背負著太多重量,將他壓得佝僂起來。
“蘇伯伯,歡迎回家。”
楚意對他露出一抹笑容,語氣輕松,黑白分明的杏眸沒有任何質問,人畜無害,乾淨得像是秋夜裡最純粹的月亮。
蘇景淵的瞳孔陡然收縮,渾身的冷硬忽然柔和下來,身上的煞氣也隨之一散。
這一異動讓蕭晏微微皺眉,鳳眸微眯。
這個老男人打的什麽注意?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腰間的匕首。
蘇景淵的眼神落在蕭晏身上,又看回楚意,好像明白了什麽。
“雍國的……公子蕭晏?”他問道。
蕭晏道:“正是在下,見過蘇將軍。”
“你長得不像你父皇,”蘇景淵回憶了一番,道,“倒是像蕭霽塵那小子。”
蕭晏收斂了敵意,很滿意蘇景淵的話。
“公主說,這裡是臣的家?”蘇景淵這才輕聲問道,語氣溫和。
楚意點頭:“燕國是由你守護的,當然是你的家。”
這個冷酷嚴肅的中年男子聽到這話,忽然眼眶一紅,指尖顫抖,從袖中取出一枚淺黃色的玉佩,雙手呈上。
“臣聽聞公主自幼身體虛弱,這玉佩是千年暖玉所做,佩之可溫養身子,還望公主收下。”
蘇景淵的聲音哽咽。
楚意低下頭,看著他的手。
她曾聽容太尉說過,蘇景淵年輕時是個風流俊秀的公子哥,根本不會武功,更別說是打仗,被稱為天生將才的,是他的大哥蘇景清。
面前這雙手布滿搭弓射箭攥著兵器的老繭,皮膚皸裂,呈古銅色,她再抬起頭,他的面容也飽經風霜,雖然輪廓依稀可見往日的俊朗,卻與“風流俊秀”四個字沒有一點關系。
楚意知道,這是他十年如一日鎮守邊關,征戰沙場導致。
那暖黃色的玉佩乾乾淨淨,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還墜著金色雲穗。
她喉嚨顫了一下,接過暖玉,入手溫暖細膩,格外舒適。
楚意認真地說:“蘇白和蘇玄,都是大燕青年才俊,蘇家有他們兄弟二人在,斷然不會沒落。”
這是她許下的承諾,不管蘇景淵今日之後如何,都不會牽連到蘇白與蘇玄。
蘇景淵眼中充斥著感激,慢慢地點頭:“臣在此謝過永寧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說完,便繼續要走。
楚意忍不住說:“侯爺,不再看看京城,或者回蘇家祖宅祭拜一趟了嗎。”
蘇景淵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公主可知,對臣來說,世間最痛苦的是什麽嗎?”
他自問自答道:“那便是——臣此生最恨妥協,卻要一直妥協。”
說完,他便越過了楚意,往宮內走去。
他這一生都受人牽製,被人威脅,助紂為虐,這是他罪有應得。
這次,他不願再妥協半步。
沒有人阻攔他,也沒有人在意他。
楚意看著蘇景淵的背影,直到他走得很遠,忽然低聲自語:
“所以那時,你知道真相,知道一切無法挽回,而那些過錯卻恰好是你的縱容與疏忽導致的後,才會選擇玉石俱焚,對吧。”
前世的大燕,朝中混亂,四面皆敵,而北府邊境,或許已經被范家滲成了篩子。
面對蠻戎突然偷襲,大哥戰死,蘇景淵大概是在那時候,終於知道了范家暗中所做的事,不止是勾結蠻戎,還有勾結雍國,而這一切,他卻還在替他們遮掩。
或許蘇景淵當時能夠求援,或許他可以收攏將士等候東山再起,或許……他能和范家與楚昭一起,逃到臨江,再建南燕,可是他沒有。
他選擇一條死路,但這條死路,至少可以暫時護住北府的百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