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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好》第320章 崔璟,你要什麽
  汴州城外,前來送行者頗多。

  除了刺史胡粼等一應汴州官員之外,被官差有序攔在兩側的還有許許多多的尋常百姓。

  看著那一張張面孔,常歲寧還能清晰地記得她跟隨胡粼第一次進汴州城時,被這些百姓們夾道歡迎的情形。

  彼時鮮花漫天,四下皆是慶賀汴水大勝的喧囂之音。

  而今,這些百姓們剛經受過一場天災摧殘,消沉與悲切讓他們比那時安靜沉寂了許多,但他們看向她的眼睛,卻依舊熾熱鄭重,或者說更勝彼時。

  這鄭重中藏著寄托,或許他們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寄托著什麽。

  天災會使一座原本富庶的城迅速變得虛弱,而今江山飄搖,他們很怕汴州會成為下一個揚州,或是下一個道州。

  他們大多數人並沒有趁亂而起的雄心,也沒有於亂世中自保的能力,他們隻想做個安居樂業的升鬥小民。

  此刻,被他們目送著的這個少女,“其人非常人,乃將星轉世”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在他們看來,當初徐正業兵臨汴水,胡刺史抱必死之心出城迎戰,他們擔驚受怕欲逃離家園時,是這位寧遠將軍在汴水之上大敗徐軍,斬殺徐正業。

  而後,天災來臨之際,是這位寧遠將軍最先給出警示,又親自帶人救災,最後更是於滎陽完成了祈福。

  正如苦難時總想拜佛,人心惶惶間,這樣一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脫離了常理認知范疇的存在的“人”,在諸多需要被慰藉的普通百姓眼中,不覺間已成為了某種有能力阻絕苦難,平息戰火的象征。

  被他們望著的那個少女,雖無閨閣女兒的嬌弱氣息,卻也絕不算高大勇猛。但只要這樣看著她站在那裡,似乎便能讓人心中安定。

  而現下,她要走了。

  “寧遠將軍,您能不能別走!”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語氣天真殷切。

  常歲寧看過去,只見一個男人已飛快捂住那孩童的嘴,驚惶地訓斥:“……別胡亂說話!”

  寧遠將軍是奉旨回江南剿賊,這是他們能攔的嗎?
  但凡是能攔一攔……他們能不攔嗎?
  “寧遠將軍是要去剿賊……”一道溫柔的聲音對那孩童道:“去殺外面的賊,也是在保護咱們汴州。外面的賊殺乾淨了,汴州自然也就安全了呀。”

  被捂住嘴的孩童轉頭看去,見得一張極漂亮乾淨的臉龐。

  捂著孩童嘴巴的男人也看過去,一時愣了愣,片刻,才將人認出來——這不是城中最有名的花魁,海棠姑娘麽?!

  海棠今日未施脂粉,穿著很素淨的衣裙,此刻和一群姐妹們都站在人群中。

  常歲寧看到她,與她一笑。

  海棠也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眶紅紅,遙遙地向常歲寧福身一禮。

  很快,常歲寧與肖旻等人上了馬。

  胡粼等官員,及眾多百姓們又往前送了送。

  何武虎坐在馬上,跟在常歲寧身側,面對那些殷殷相送的目光,心境同入城時一樣,隻覺又偷來了一些本不屬於自己的榮光,心中虛的厲害。

  但也無妨,都先記帳上,他何武虎遲早都會補上的!

  送君千裡,終須一別。

  常歲寧和肖旻就此告別了胡刺史和汴州百姓。

  出城不遠,常歲安和李潼等人迎了上來。

  常歲寧下馬,未有耽擱大軍趕路,讓肖旻等人先行,她隨後便帶人跟上。

  肖旻應下來。

  “寧寧……”常歲安不舍地道:“不然我送你去江南吧!”

  面對這個心血來潮的提議,常歲寧笑問:“然後我再送阿兄去北境嗎?”

  常歲安的眉眼垂了下來。

  是啊,如今他的妹妹一點都不需要人送,反而擁有著送百八十個他也毫不費力的能耐。

  “小歲安,你不用擔心,有我在呢!”阿點挺著壯實的胸脯,站在常歲寧身邊,對常歲安道:“你隻管放心和小璟一起!”

  是了,常歲安要與崔璟一起。

  他此前已有玄策軍軍籍,如今養好了傷,便要去走原本定好的路了。

  常歲寧一直認為這是個很好的選擇,能去玄策軍中,在崔璟手下歷練,是極難得的機會。

  李潼在旁欲言又止,但仍是見常歲安很快掃去了眼中的不舍之色,堅定地點了頭。

  不舍是人之常情,而決定好的事,是一定要去做的。

  常歲安道:“寧寧,那你路上當心,回頭替我向阿爹問安。”

  常歲寧點頭,未有過多叮囑——反正該教的自有崔璟來教,今朝埋下一顆種子,她就等著來年收獲一個大有長進的阿兄即可。

  常歲寧已做好了坐享其成的準備,正待上馬離開時,元祥快步而來,抱拳行禮,眼睛亮晶晶的:“……將軍,大都督來了!”

  常歲寧有些意外,轉頭看向前方,果見有一行人馬及一輛馬車在朝此處駛來。

  常歲安很是受寵若驚——他本想著送完妹妹便返回滎陽,同玄策軍會合,卻不成想崔大都督竟親自帶人來汴州接他了!

  常歲安趕忙跟著妹妹走向那輛馬車。

  馬車停下,趕車的虞副將跳下來,笑著衝常歲寧行禮後,即轉身打起車簾。

  隨著車簾被卷起,可見有青年盤坐車內,其著寬大深青常袍,眉眼清冽,膚色因這些時日養傷未出,加之湯藥進補,竟又肉眼可見地白淨細致了許多——

  在曹醫士看來,這是一種讓人無處說理的美貌天資。

  常歲安上前行禮,道:“崔大都督,您的傷還未完全養好,本不必親自來接我的。”

  崔璟怔了一下,才道:“……無妨。”

  不怪常歲安會有此誤解,畢竟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其它可能了,不是來接他的,難道是來送他妹妹的嗎?

  可是前幾日在滎陽分別時,崔大都督已經送過一次了,哪有一送再送的道理?

  “歲安……”李潼的聲音在常歲安身後響起:“你隨我來,我有話要與你說。”

  常歲安猶豫了一下,對妹妹道:“寧寧,那你先與崔大都督說一說話,我片刻便來。”

  為了不讓專程來接自己的崔大都督等得心急,他甚至特意安排了一下。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

  待常歲安離開,無需崔璟邀請,她即動作利落地上了馬車,盤腿與之對坐。

  元祥拉著虞副將就走。

  “……你拉我作甚!”虞副將壓低聲音,有些惱恨地道:“我自己難道不會走嗎?”

  就顯著他崔元祥有眼色了唄!
  “不是都送過了嗎。”車內,常歲寧問。

  崔璟抬手替她倒了盞茶,聲音與茶湯入盞之音相融,有著別樣的清和:“再送一送。”
    ……

  “……隨玄策軍去北境,你當真想好了嗎?”遠處,李潼正問常歲安。

  “並非是隨玄策軍去北境。”常歲安認真糾正道:“我已領了玄策軍的腰牌,也在玄策軍中了。”

  “為何一定要從軍呢。”李潼憂心忡忡:“打仗太危險了。”

  她看著常歲安的身體:“你的傷好不容易才養好,又要去冒險嗎?”

  在大長公主府上的這段時日,常歲安已習慣了李潼的關切,他喊對方為李潼阿姊,慢慢地,竟當真喊出了幾分阿姊的感情來。

  於是此刻也認真解釋:“李潼阿姊或許不知,我之所以一心想將傷養好,便是想盡快回到玄策軍中。”

  他道:“如今戰事頻發,各軍中正是用人之際。”

  李潼擰眉:“可是人這樣多,為何一定非要用你呢?總也不缺你一個的。”

  常歲安:“那若人人都這樣想呢?”

  李潼一下子被問住了。

  “我如今能做的太少了。”常歲安看向馬車的方向,道:“阿爹年紀大了,我縱然做不了家中的頂梁柱,卻也不能將一切都壓在寧寧一人身上……我不想有朝一日寧寧萬一遇到麻煩,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這是就小家而言。

  小家之外,還有大國,但道理是一樣的:“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遇到無辜百姓遭戰火屠戮時,我卻只能加入他們。”

  李潼:“……”

  一些被刻意遺忘的丟臉回憶忽然開始攻擊她。

  常歲安又道:“我雖比不上寧寧,卻至少不該成為她的拖累才是。”

  “你當然不會是拖累。”李潼終於開口:“常妹妹固然世間僅有一個,你卻也自有你的長處——”

  她實話實說道:“你性情隨和,待人赤誠,做事用心,身手了得卻又這般勤奮……我相信你此去玄策軍,定能有所成的。”

  而她麽……此回宣州,定是要挨罵的。

  見她不再勸阻,常歲安咧嘴一笑。

  然而下一刻,又聽李潼突然異想天開道:“……我若扮作男子,跟你一同混進玄策軍,能行得通嗎?”

  常歲安嚇了一跳:“這萬萬不行!”

  見他神態,李潼本以為他要說“北地太危險了”,然而卻聽常歲安為難地道:“……你扮男裝扮得不像啊。”

  “……”被嫌棄的李潼萎靡下來,徹底死心。

  行吧,她還是乖乖回宣州挨罵吧。

  這人她橫豎是要跟丟了。

  ……

  車內,常歲寧問罷崔璟傷勢,聽他說已好了大半,不禁感慨:“那位曹醫士果然沒說假話,你這幅體魄,實是拿來挨打的仙品。難怪就敢去領下那一百家法,原是此中本領過人。”

  拿來挨打的仙品——

  崔璟聽著這句,隻當是誇讚了。

  且有打趣他的心思,可見她心情很好。

  那麽,他此行前來便不算多余。

  常歲寧將茶盞端起之際,崔璟見到她腕間戴著的東西,隨口問:“這些是?”

  “手環。”常歲寧道:“拿晴天草編的。”

  “是海棠姑娘她們親手編來送我的。”她特意炫耀道:“海棠姑娘就是那日入城時,擲來海棠花的那位花魁娘子——”

  “……”崔璟不由想到了端午那日她手腕間密密麻麻的五彩繩,她歷來是很受歡迎的,走到哪裡都能交到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新朋友。

  他了然問:“所以是去聽曲了?”

  “嗯,昨晚去的。”常歲寧笑道:“做人總要守約嘛。”

  她喝了兩口茶,放下茶盞之際,晃了晃手腕上的手環,很大方地道:“不然給你一個?”

  崔璟:“……我應當戴不上。”

  “也是。”常歲寧忽然想到了什麽:“不過這個你肯定戴得上。”

  她說著,低頭解下了綁在曜日劍鞘上的東西,遞向崔璟。

  崔璟看去,只見她手中托著的,是兩截綁在一起的湖藍色的粗布布條。

  他怔了怔,卻也很快反應過來:“是從萬民傘上取下的?”

  常歲寧“嗯”了一聲點頭,示意他伸手過來。

  崔璟慢慢將手伸向她,垂眸看著她將那布條繞上自己的手腕。

  常歲寧邊系,邊道:“之前在滎陽時便想給你的,但一時忘了。”

  那萬民傘理應是有他一份功勞的,不提其它,單說當初冒險去往黃河治水,本是他主張的,是他主動去尋了鄭潮。

  只是他的名字未被過多提及,又因親自鎮壓鄭家之事,而蒙上了一層忌諱,令尋常百姓敬而遠之。

  或許他並不在意這些,所以她也並不多言,隻將那布條給他系上,笑道:“送你了。”

  崔璟垂眸看著,眼中微微泛起笑意:“多謝殿下。”

  常歲寧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對了,前幾日收到綿綿阿姊來信——”

  她說罷了綿綿的眼疾痊愈之事,才又說起崔琅:“……信上還說崔六郎也受了家法,據說打得不輕。”

  崔璟點頭:“是因他反對我被除族之事。”

  “崔六郎如今與從前有些不同了。”常歲寧心中有些感慨:“還說要被送回清河去。”

  “是。”崔璟一直讓人在留意著此事:“此刻或許已在回去的路上了。”

  他道:“此時回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常歲寧點了點頭,至少相比京師,清河更安全一些……或許這也是崔家的用意。

  她往車外看了一眼,覺得是時候該動身了,但想了想,思及自己近日下的那個決定,於這臨別之際,還是問了崔璟最後一個問題:“崔璟,如今這世道,人人都有想要的東西,不知道你想要什麽?”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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