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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鐵衣曲》第814章 解放的痛苦
   第814章 解放的痛苦

  在這種律法之下,良對賤,主對奴的欺壓甚至迫害肯定是舉目皆是,司空見慣,因為這是符合當時的律法和社會習俗的。除了極少數情況,官府乃至整個社會對這些行為都是默認甚至支持的。

  因此曹文宗等人輕而易舉的在被捕的河北士族家中發現了大量主人對奴婢部曲毆打、強奸、掠奪甚至殺害的案例。這本來也沒什麽,畢竟在古代中國,謀反就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這些人既然牽涉到了謀反大案裡面,十之八九就是自己一家人斬首,三族流放,也不在乎再多幾項罪名了。

  但問題是這次不一樣了,雖然對證據確鑿,確實有參與了策劃刺殺劉培吉,陰謀挑起內戰的那些人也被除以斬首,但大量並沒有親身參與,只是被各種原因牽連進去的人並沒有像過往那樣也被除以極刑,有的被直接釋放,有的只是被除以很輕的處罰,比如罰款。

  當這些幸運兒興高采烈的回到家中,屁股還沒坐穩,往往就莫名其妙的又收到官府的文書,得知自己因為對奴婢部曲等賤戶的各種行為淪為被告,稀裡糊塗的回到衙門。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會大聲喊冤,有的甚至還翻出《唐律疏議》,和堂上的官員爭辯,說自己的行為並沒有觸犯刑律。

  面對這種爭辯,堂上的官員通常只會說一句話:“此乃大將軍之令!先前劉培吉被刺一案中對爾等的處置也是大將軍的意思!”堂下的被告通常就會立刻閉嘴,表示從命。

  這些家夥很快就成為了市井中談笑的對象,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公眾一致認為這些人總得來說還是佔便宜了,畢竟若是王文佐不在劉培吉被刺一案上網開一面,這些人基本也就全家涼涼了。

  而且王文佐對這些人的處罰基本也就兩樣:釋放被侵害的奴婢,解除部曲奴婢與加害者之間的依附關系;罰款賠償奴婢部曲,而非對加害者本人除以對等的刑罰(即類似於殺人償命)。這也比較符合當時的社會環境,畢竟良賤之別這是千百年來的習俗,深入人心,王文佐自己家裡都一大堆部曲奴婢,自然不可能直接廢除良賤之別,來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禁止蓄奴部曲。

  但認為上天有好生之德,賤民也是人,不是牲畜,主人必須善待自己的部曲奴婢,不得隨意毆打侵害。如果侵害了,那主人就必須釋放被侵害的部曲奴婢,而且由於被釋放者沒有謀生的能力和資本,主人必須給一筆錢財,作為奴婢部曲謀生的資本。

  這種做法卻是能夠得到當時社會大多數人的支持的,畢竟王文佐的做法並沒有否認當時封建社會高低貴賤等級制度,被處罰者支付的款項也只是交給奴婢的安置費,符合當時的道德觀念。即便是反對這一行為的士族老爺們,也只能說王文佐太好心了,而不能說他顛倒綱常。

  王文佐對奴婢的保護起到了一個當時人無法預料到,但對後世影響頗大的後果:這些被釋放的奴婢部曲們一般手上都有一筆不小的錢財,但他們當中很多人原先在主人家中並非從事農業活動,缺乏從事農業生產的經驗;即便會種地的,在人口稠密的河北地區也很難買到田地耕種。於是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投身於士族參與較少的航運業、工商業、鹽業、墾殖業、藥材等行業,成為了後世很多著名的工商業主的先祖。因此後世的歷史將其稱之為“河北釋奴運動”。

  河北某州衙門門前。

  “這些就是賞給你們的,這是你們的身契文書,都收好了!從今往後,你們幾個和我們李家就沒有任何關系了!兩清了!”一個錦衣青年滿臉不爽的指著地上的藤箱和旁邊的一疊文書對面前的老人道。

  “多謝主人賞賜!”老人幾乎是本能的跪了下去,他身後的十多個男女老幼也跟著跪了下去,齊聲道:“多謝主人賞賜!”

  “不許跪!”錦衣青年跳到一旁,一臉的晦氣:“沒聽到我剛剛說了嗎?你們這些家夥已經和我們李家沒有關系了!聽懂了嗎?我不再是你們的主人,你們也不再是我家的奴婢部曲。從今往後,我們之間沒關系了!”

  “沒關系了?”老人愣住了,他有些茫然的看著錦衣青年:“那豈不是說小老兒不能再給公子您養馬,小老兒的兒子女兒們也不能在主人家的磨坊、織坊做事情了?”

  “當然不能!”錦衣青年笑了起來:“老東西你沒弄清楚嗎?我家連身契文書都還給你了,你還想什麽呢?我們李家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進去的嗎?”

  “那,那小老兒和家人們去哪裡吃,哪裡住?做什麽過活?”老人頓時驚慌了起來。

  “那——!”錦衣青年指了指箱子:“官府不是判了嗎?要我們李家賠償你們錦十五匹,錢三百貫,供你們謀生之用。我們家已經依照官府老爺判的,一分一厘不少的給你們了,你們可以靠那個箱子過活了!”

  老人看了看那個箱子,又看了看身後十幾個茫然無措的家人,向錦衣青年問道:“公子,那能不能把這個箱子和身契文書拿回去,讓小老兒和家人和過去一樣,給您家當奴婢部曲?養馬乾活?”

  “那可不成!”錦衣青年得意的提高了嗓門:“刺史郎君已經判了,我們李家待下刻薄,打傷奴婢,實乃有罪。所以必須將受害之奴婢全部釋放,並給予過活之錢財。這是刺史郎君的判決,我們李家當然要遵守一一照辦,你們的身契文書,過活之錢財我們都一一照辦給了。你要再還回來,就是對抗刺史郎君,就是對抗官府,就是抗大將軍之命,要殺頭的!”

  “殺頭?”老人已經被錦衣青年這一連串話嚇得渾身顫抖,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回去給主人乾活謀生怎麽就成了對抗老爺、官府和大將軍了?最後他問道:“那,那我應該怎麽辦?”

  “問你自己呀!”錦衣青年笑了起來:“你又不是我們李家的部曲奴婢了,我幹嘛要替你操心?好好想,在你們把這箱子裡的錢帛吃完用完之前想出一條路來,你一定做得到的!哈哈哈哈哈!”那錦衣青年一邊大笑著,一邊轉身離去。

  老人追上去兩步,似乎想要繼續懇求對方收下自己,但最終他還是停下來了,回到自己的家人身邊,面對一雙雙絕望的眼睛,他低下頭歎了口氣:“本以為官府老爺是替咱們出了口氣,卻沒想到竟然會這樣,這可怎麽辦呀!”

  “李家不要咱們,要不咱們換一家賣身!”一個青壯漢子問道:“咱們家十幾個人都有手有腳,也各自有手藝,哪家收了咱們都不會虧!”

  “恐怕不成!”旁邊一個中年男人道:“以奴告主就是壞了名聲,沒有哪家還會收下咱們的,不說別的,就是為了給自家奴婢部曲一個教訓,這些主人家也不會收下咱們。”

  “可咱們也沒出首告發主人家呀!”那青壯漢子道:“這件事情明明是官府自己發現了,然後處罰判決的呀!咱們家十幾口人,從頭到尾啥都沒乾呀!”

  “這在那些主人家眼裡根本就沒區別!”中年漢子苦笑道:“反正這整件事情就是從我們家而起的,只有讓我們家都餓死街頭,他們才滿意!”

  “餓死街頭!”眾人聽到這裡,不由得不寒而栗,即便是號稱貞觀之治這樣的盛世,街頭餓殍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這裡的人裡誰沒有見過幾個?但他們從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落得這種境地,畢竟他們之前是李家的奴婢部曲,勞役國稅都不用操心,只要把主人家伺候好了,飯還是有的吃的。
    “那我們用這些錢去農村買塊地,咱們自己種地養活自己!”那青年漢子道。

  “買地?事情哪有這麽簡單!”中年人搖頭道:“這地要入了戶籍,才能授田,買是買不到的;就算買,有田主也是優先賣給自家宗族同鄉,我們這種外鄉人就算有錢也買不到!”

  “那就入戶籍唄!”

  “那只會死的更快,首先這授田要有田可授,這裡人煙稠密,哪裡有多余的田地給你?而且入了戶籍就要服勞役,官府一紙文書來,讓你修城你就得修城,讓你挖河你就得挖河。咱們家這十幾口子人,少說也要去六七個人,骨頭都給你磨碎了!”

  “那,那豈不是無路可走了?”

  “廢話,要是有路可走,為啥每年都有人放著好好的良民不當,賣身去當奴婢部曲?還不是良民當不下去嗎?”

  “這官府真是多事!”終於有人頓足罵道。

  “是呀!自古以來主人打奴婢幾下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天經地義的事情,偏偏他們要來插手!”

  “不錯,挨幾鞭子,幾棍子死不了,沒事做,沒地方住,沒飯吃可是會死人的!”

  “這下好了,李家還了咱們身契文書,還給了咱們幾個錢,可吃完用完之後呢?睜著眼睛等死?”

  面對家人們七嘴八舌的抱怨,老人一直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唯有顫抖的嘴唇能表明他內心的痛苦。半響之後,他頓了頓足站起身來:“都別吵了,既然李家不肯要咱們,咱們就得找條別的路子活,大家夥現在都分開到城裡四處詢問,看看有沒有一條活路。只要能給口飯吃,給件衣服穿,別的什麽咱們都忍了!散了,散了吧!”

  一家人依照老人的吩咐,四處去詢問出路,唯有老人夫婦帶著兩個稚童坐在衙門旁看管箱子和身契文書。一直等到黃昏時分,眾人才三三兩兩的回來了,個個都是垂頭喪氣,一問才知道無論是哪家商鋪工坊,只要聽說他們幾人的身份,立刻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般,連他們的懇求都不聽下去。唯一的好處就是沒人放狗驅趕毆打,只是不住口的讓他們出去。

  “我算是看出來了!”那青年漢子抱怨道:“這就是要我們死!娘的,真的逼到了死路上,老子死也要拖兩個下去見閻王!”

  “住口!”老人氣的胡子顫抖的厲害:“你說的什麽喪良心的話?我們家啥時候做過犯王法的事情?你要再說,就給我滾出去!我沒你這個兒子!”

  “沒飯吃還能怎麽著?總不能活活看著餓死吧?”青年漢子不服氣的反駁道。

  “哪個說沒飯吃了?”老人拍了拍一旁的箱子:“這裡頭不夠你吃嗎?老大,你去那邊買些餅來,塞住這張臭嘴,省的他噴糞!”

  那中年漢子應了一聲,從箱子裡取了些零散銅錢,便去一旁的茶肆買些乾餅,又求懇給些茶水。那茶肆老板一邊讓夥計去包乾餅,一邊問道:“你們還沒找到出路?”

  “是呀!”中年漢子歎了口氣:“可不是呢!滿城都求遍了,就沒一個善心人肯幫一把的!”

  “嘿嘿!這不是善心不善心的事!”茶肆老板笑了笑:“誰收留你們,那得罪的可不是一個李家,而是所有的大戶,只要家裡有部曲奴婢的,誰願意因為打奴婢幾鞭子,就這樣子呀!”

  “是呀,這道理我也懂,可這也不是我們的錯呀!”中年漢子叫冤道:“畢竟我們又沒出首,是官府整治的!”

  “話是沒錯,可大戶們不敢對付官府,不就只能對付你們了!”茶肆老板笑了笑:“算了,說這個也沒意思,反正無論是官府還是大戶,都不是你們得罪的起的。眼下你們最要緊的是找條活路來!”

  “是呀,您老發發善心,收容則個?”中年男人求懇道。

  “我?”茶肆老板笑了起來:“我哪有這個本事,不過我倒是有條路,就看你們肯不肯吃苦了!”

  “吃苦我們可不怕!”中年男人趕忙道:“您看看就知道,我們一家養馬的、打鐵的、木匠、織布都有,都是憑氣力吃飯的,哪有不能吃苦的!”

  今天這一章是我個人色彩比較重的一章,解放在我們新中國的詞匯表裡是非常特殊的一個詞。但是隨著年齡漸長,韋伯越來越看重另一個問題:挪拉出走以後怎麽辦?摧毀了舊的制度,摧毀了舊的人身依附關系,那你能建立新的制度,新的關系讓人民過的更好嗎?如果你做不到,人民就會反對你,社會也會向反方向發展,人民甚至會求著舊統治者給他們重新戴上更重的鐐銬。你不能拿這個指責人民愚昧,保守,落後,因為這是你的問題,是你的責任,你不能拆了舊房子不建新房子,讓人民淋雨,人民沒有義務為你的遠大理想買單。

  所以在本書中,王文佐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出色封建官僚,軍閥,領主,只有在極少數時候,才像個銳意進取的改革家。他從不大張旗鼓的變法維新,而是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做事,盡可能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以免引來反對。因為他不想拆了大唐的舊房子,卻建不起更好的新房子,人民被淋成落湯雞,跑去蓋了個還不如大唐的破房子,成為歷史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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