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必要故意逗弄他？”蒙蒙白霧中，漸漸出現一個金色眼睛的影子，向雷神靠近過來。

  老妖頭。

  雷神嘴角微翹：“汝帶來的人，自然要逗一逗。果然是有趣。他到最後，都在想把天劫引到汝身上，與汝同死。”

  老妖頭道：“此子心性方正，是他把吾引入人間，自然想要對人間負起責任。”

  “想要負起責任……但他方才，卻沒有選擇順從長壽的私心，即使本尊已為他找好家國責任的借口。”

  “你這裡……比四百年前，倒沒有太多不同。”

  “魂遊天地，便不在乎棲身之地。”

  “如果他選了長壽，你會怎樣？”

  “自然依言而行。人神有約，本尊於人間，自然也不願造下孽業。只是，有些無趣罷了。”

  “無趣？”

  “是啊，此雷斧、雷楔兩件法器，乃是數千年前，本尊見人族鍛鐵，鐵器相擊，生出火花，形似閃電一般，吾乃心有所悟，造此二器以馭雷電。這法器的靈感來自人族。也許從那時起，吾就期待著終有一日，有人族來敲響這法器給吾看看。”

  “為了滿足私心，就讓人類親手擊出焚滅自己的天劫，你對人類還是一樣的惡劣。”

  “你又何必擔心？”雷神輕笑，向老妖頭道：“那年，汝憑一己之身，下承妖神之力，上接三道雷劫，坐地成仙化魔，不也撐過來了，才有了一身通天道行？”

  “那個時候，你們神族是如何反應的？”

  “旱魃北望，天帝降目。”

  “原來如此。”

  “就是本尊，那時也忍不住想去同汝試試身手。畢竟，是在聚濁氣的谷食之地，居然出現了足與吾神族至強者匹敵的生靈！”

  “轟——！”

  雷聲響起，老妖頭面色如常，微閉眼眸。

  “吾一身罪孽，自然無可贖清。”

  雷神忽然抽身而去，翱翔天外，編織起無邊的結界。老妖頭金目仰望，並不驚訝，它早就知道，雷神不會放任自己的棲身之人，真被雷劫劈成灰的。自己指引葉子啟到此，就是為了讓雷神幫他接下這道天劫。

  結界編成，雷神又飛回了地洞中。

  “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隨眾神歸天呢？”老妖頭問。

  “天上一日，哪比得過人間百年？在天上，可見不到人這麽有趣的生靈。人有七情六欲，會殺戮不休，卻也會誓死守護和平；會為一己私欲陷害無辜，卻也會為別的人犧牲；會墮入妖道，也會修成仙佛。

  千年王國興亡如塵去，輩輩奇才更迭如浪起，掙扎在愛恨情仇、生死存亡這些網羅中的人心，就是世上最有趣的故事。”

  “你還真的不顧濁氣侵傷，化身去人間了。”

  “能多出這許多見聞，自然是值得的。不過啊——”

  雷神忽然全身飛騰而起，以龍爪擊腹，身周雷光閃爍，仿佛極為興奮，聲如響雷地說道：

  “——只有你從那座書屋裡走出來，才是這四百年來最有趣的事！”

  雷神高高揚起人面。

  “是為了他嗎？”

  “隆隆隆隆隆隆隆——！”

  雷光貫穿天地，天劫終於降臨，擊打在雷神設立的重重結界之上，最後落向飄蕩在雷雲中的那一片孤葉。雪白的電光，映亮老妖頭髮怒的眼睛。

  雷神笑了。

  這就是那雙曾令諸天神魔畏避的眼睛。

  於是，它不再糾纏。

  反而向下方看去。

  留在石崖上，那片小小的綠葉，此刻竟然慢慢顯現出一名女子完整的身影。

  “汝可歸去了。”雷神道。

  “這些時日，辛苦你了。”老妖頭也垂目道：“如今天劫正在洗煉他體內的妖力。待完成後，饕餮妖力再不能傷他。你已可以安心往幽冥去，不再受這孤魂漂泊之苦了。”

  可是——

  在上古的神明和妖魔面前，那碧綠的魂靈，昂起了頭。

  “我是自願陷入沼澤，不要拉我。”

  一句話，驚動了前兩者的臉色。然後，載著碧綠裙裾的碧葉幽幽上升，飛越過它們，飛向了漫天的雷電和風暴中……

  “隆隆隆隆隆隆——”

  雷神山，鳴雷之路前，上官金鱗還躺在地上，呆呆望著天上恐怕百年都難得一遇的天地異象。

  雷雲翻滾，雷樹如林，雷落如雨，一雷斷天。

  自從那個北國軍官登上山頂之後，天空就沒有一會兒消停過。他曾認為自己這兩天的經歷比過去二十年都要精彩，現在他懷疑自己往後二十年最不凡的經歷，也就在剛剛過去了。

  突然，雷雲都散去了，傳說永遠鬱積著雷雲的雷神山上空，天光大亮。

  接著，有白煙從雷神山頂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

  上官金鱗望著這些白色雲氣的形狀，嘴巴越張越大，當所有的雲氣都在天上凝固成形，上官金鱗認出，這赫然是一頭千丈長的雲龍！
  然後，雲龍的“頭”朝他一轉，直直撲了下來。

  上官金鱗心臟一抽，差點直接暈過去，可是，當雲龍飛到他面前時，龍首上忽然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葉子啟。

  “上官校尉，煩請轉告上官家各位長輩，在下因又收到緊急公務，需即刻啟程前往他處，就不回上官家拜會了，失禮處還望海涵！有勞了！”

  葉子啟言畢，雲龍便一飛衝天，載著北國的少年軍官向南方飛去。

  隻留下上官金鱗還躺在原地，呆滯了很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癲狂的笑聲，忽然爆起在雷神山野，久久回轉不絕。

  ——

  自從在三月份請假後，翊麾校尉再也沒有回到風雷騎。

  當軍方派人來上官家詢問時，上官家隻說上官金鱗生了重病，經脈受損，再也無法行軍上陣了。軍方來的人自然也不敢太過為難深究，便依言回報，消了翊麾校尉的軍籍。

  但上官家的人都知道，這個金麟兒根本沒有經脈受損，他得的是失心瘋！
  自從那日與雎國使者比過武、失蹤又回家以後，他整個人就像瘋了一般，每日裡隻拿著一本破舊不堪的舊書反覆翻看，放著家族上好的秘籍不學，自己憋在屋裡胡亂修煉。而且每每目中無人、胡言亂語。

  上官家生怕這件醜事傳揚出去，平時就把他緊緊鎖在屋院裡，再也不讓他參與任何家族事務。後來還把他搬去了偏僻的屋院，除了他飼養的那隻靈獸千年狸，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盡管大多數時間，這位昔日金麟兒的屋子都是安靜而詭異的，但偶會也會有人說，聽到裡面傳出無比瘋癲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一群蠢貨，還在為俗事浪費時間……這世道要變啦，這世上……已經出了真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