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葉子啟向下跌出了寒冷的水流，卻在空中繼續下落。

  他馬上意識到這裡是和饕餮妖界一樣的結構，用流水構築了上方結界。低頭望去，滿目倒映著刺眼的金紅色。

  是岩漿。

  “嘭！”

  幸好一塊巨岩半路接住了他。

  氣溫灼熱。

  “咳，咳！”葉子啟連著喝嗽幾聲，一對眼睛這時通紅似血。

  對饕餮妖力的壓製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他舉頭四顧，這座神仙洞府，竟是一個山體內的、圓柱形的巨大空洞，底部流淌著古書中記載的燃燒之水，有許多岩塊兒斜長出來，他落在其中最大的一塊岩石上。

  站在身來，葉子啟赫然看到了自己。

  不，是自己的影子。

  一把巨大鋒銳的鐵斧，和一個同樣二丈高的方形青銅塊，正牢牢扎在這座巨石懸崖的邊緣，表面光滑如洗，映出了葉子啟的影子。葉子啟正欲上前看個仔細，腳下就劇烈晃動起來。

  葉子啟趕緊趴在地上，防止掉進岩漿裡去，眼睛的余光瞥到上方水流激蕩，四周岩壁開裂，無數碎石砸落下來。接著——

  “吼——”

  來自太古時代的吼聲，在封閉的山壁間反覆回蕩！
  底部岩漿一齊噴出了火，一團巨大的影子浴火而出！

  “吼——”

  無形的威壓驟然充滿了這座洞天，葉子啟竭力抬頭，看到古書中的神話，正展現在眼前。

  是龍。

  那所有青灰色的鱗片，在噴發的熔漿熱浪間，緩緩浮動，無窮巨大無窮延綿。無鱗的底部則顏色純白，四足而二角，在這座雄偉的軀體頂端，是一張人的臉。

  臉色灰白，眉目威嚴，如一把磨了千年的古刀。（注）
  “背離人道的凡人啊，汝為何而來？”

  雷神開口。

  葉子啟呆呆看了它一會兒，撐地起身，用力弓起身子，前走幾步，又向前伸出手臂。在他張開的手掌上，一片葉子從指間長了出來。

  “此來向雷神求法，唯願度一人魂歸彼岸，得到安息。”

  雷神微微垂下頭，蒼白無仁的眼睛，落在綠葉上。

  “依本尊看來，此魂靈對汝眷戀不放，何以求別？”

  “我此身此命，妖魔糾纏，苦難多劫，已是深陷沼澤之中，至少要換她一個一塵不染。”

  “既然如此，汝若自行刎命，也可解脫糾纏，放其歸天。”

  “可是，我還不能死。我殺死了自己的國王，所以要擔起責任，救助我的國家。”

  “汝言有理。”雷神輕微點頭：“但汝人族中亦有言：‘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念汝此來不易，本尊可出手一助，暫時壓製饕餮妖力。

  但饕餮怨念積累百年，又對汝侵蝕已深，縱是本座亦無法抹殺。短則三五年，多則十余年後，待汝身體中兩個靈魂的魂力耗竭，汝亦當瘋魔無救，魂消九泉。然而有了此段時間，也足夠汝獻身報國了。”

  葉子啟聞言，面露驚色，道：“難道天上地下，再無盡滅饕餮怨魂之法？”

  “有。”

  雷神忽然身軀翻騰，全身垂壓下來，繼而朝著葉子啟直直伸出一隻龍爪！
  堅硬鋒銳的龍爪直指到葉子啟胸口，方才停了下來。

  “這個方法，就在汝的身體中。”

  “什麽——”葉子啟睜大眼眸。

  “汝自人道墮入妖道，違逆天道，本該引動天劫，雷殛加身。但有一尊妖魔，替汝欺了天，因此那道劫雷久落不下，至今依然在九天回旋。

  若能借得此天劫之力，本座可以施法，將饕餮妖力滌蕩一空，以此還以汝、與汝身體中同樣被饕餮妖力侵蝕的女子魂靈，一個真正的一塵不染。”

  “但是，天劫威力巨大，便是修行圓滿之人，欲渡雷劫成仙，也是九死一生之舉。汝效此行，生機必極為渺茫，難再有報國之機。而借天劫之法，便在汝的眼前。”

  葉子啟抬眼望去，只有巨大的鐵斧、方形銅柱，豎立在自己面前。

  “此二物，乃本尊法寶：雷斧、雷楔，擊撞可引天雷。”

  “是家國，是摯愛，汝當擇一選。”

  雷神語聲落處，葉子啟已邁步向前。

  伸開兩臂，抓起了斧柄。

  斧柄足有半丈寬，正好讓他抱在懷裡，但巨斧在岩石中插得極為結實，仿佛幾百年都沒有被動過，憑他卻拔不出。

  雷神開口道：“一絲也沒有猶豫，就選擇了那名女子嗎？倒是果斷。”

  葉子啟咧嘴輕笑，卻不答話，全身肌肉繃緊，緊接著體形慢慢膨脹起來，神落三宮後妖氣蓬勃。縱然石斧巋然不動，仍不斷加注力氣，身上所有青筋暴起。

  這是當然的啊……

  葉子啟緊緊咬牙使力，咬斷了牙根，隨後有血從嘴角和指縫裡流出來，澆在他腳邊用力踩出的道道裂痕上。裂痕又延伸向雷斧、雷楔的方向，裂口擴大，巨斧因而動搖，葉子啟張口厲吼一聲，就開始把雷斧一點點向外拔起來。

  因為啊……

  “……可是，無論怎麽想，我都做不到，我身上有報不完的仇，只有在和蠻族的戰場上，我絕對不能逃走！”

  我已經……

  “我說過，無論你在哪裡，我都一定會找到你的。”

  選過一次國仇家恨了啊！
  “鐺——！！！”

  葉子啟咆哮著抱起了雷斧，砸上雷楔，霎時上方的潭水整片掉落下來，好似一場暴雨，落在底部的岩漿中，瞬間蒸騰成白色的煙，斧、楔交擊之聲因而傳出了雷神山結界，聲震八百裡荒原，敲醒了天。

  雷神此刻與葉子啟一同舉頭仰望，雷神山上空的陰雲驟然破開一個巨洞，洞中熾烈的白色光芒令人目盲，烏雲紛紛繞著這個電光巨洞向上盤旋，宛若一座被鑿空的塔山。

  “咳，咳！”葉子啟吐出兩口血，向雷神疾問道：“我是否還能和她再見一面？她死的時候，我太慌亂了，還沒有向她好好告別，還有應該告訴她的話沒有說……”

  雷神威嚴的面容出現一絲松動，透過神目，它看到了葉子啟的心：“原來支撐汝涉危歷險，一路行至本尊面前的動因，竟是如此卑微的祈願。可惜，這名女子留在這裡的只是一縷殘魂，並無足夠神識與你交談。

  但是，汝的話，可以訴與她聽，待天劫之後，由這殘魂帶去給她在陰界的魂魄。若是她還未肯度過奈何橋，則當知汝心意。”

  葉子啟聞言，神色幾絲安慰，扔下雷斧後，他氣力耗竭，面色蒼白，看上去只是一個瘦弱無力的少年。但還是用最後一腔力氣，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自己放出來的那一片碧綠的葉子前。

  他張開含血的嘴，笑容卻溫暖：

  “你說過，會找到我的。

  你做到了，不愧是我愛的女孩。

  永別了，來世，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綠葉飄零，葉子啟一身法力盡起，再度從身體中召出一片巨大綠葉，這回卻是跳了上去，催著巨葉向上飛出山洞之外，迎向九天劫雷。

  “神尊，我還想要問最後一件事。”葉子啟忽然回頭：“我身體中的這個妖怪，是否值得人信任呢？老妖頭它——”

  “不會是妖神吧？”

  雷神輕展一笑：“當然不是。人族可以相信它，畢竟它可是——”

  一雙金眼驟然亮起，蒸騰的煙這時正好大量蒸騰到葉子啟和雷神中間，淹沒了他們的臉，也淹沒了雷神最後的話語。

  葉子啟沒有回頭，站在巨葉上，徑直飛向了天雷閃爍的方向，從井口般的山洞中，漸漸只能觀到一片孤葉、九重天。

  ——

  注：《山海經·海內東經》：“雷澤中有雷神，龍身人頭，鼓其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