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金鱗感到全身都要被這通天的殺氣、鬼氣逼到癱軟，可是他今天已經經歷了太多危險，所以心中有所準備般的，又望向了葉子啟，而且後者果然又一次前進幾步，解下了背後寶劍。

  “為什麽？”上官金鱗澀聲喊道：“你不是來找人的嗎？為什麽你能不猶豫地一次次往危險中走？如果你死了，不是就再也見不到要找的人了嗎？”

  “不，也許反而是團圓了。”

  “什麽——”

  “我曾經在一個夜晚，失去了所愛，也失去了所恨。可這不代表我就什麽都不再想了。我也有心魔，上官校尉，就像你一樣，但是……去他媽的，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至少死亡也不會再讓我後悔了！”

  語聲落處，劍鞘“哐當”一聲落在地上，葉子啟拔劍躍起，直撞向那巍峨如山的五方鬼將！
  落宮·太陰。

  老妖頭的聲音這時在心中響起：“那老頭的喚靈術，乃是召孤魂野鬼進入石像中，加以操控。憑借鬼火可以克制。”

  葉子啟乃奮展雙臂，巨量的鬼火，從他手心噴泄而出，竟然變成了兩隻三丈長寬的巨葉形狀，宛如兩個大蒲扇。

  東方鬼將桃止、西方鬼將幡塚，各以石叉、石鞭砸向葉子啟身體，陰沉沉若兩座山傾壓下來。

  葉子啟身子一翻，竟不躲避，在空中疾速轉起了圓圈！兩片鬼火巨葉，在他手中舞成了一團燃燒的巨大車輪，直接滾進了叉、鞭之中！

  交鋒處一聲爆響，叉、鞭化作無數碎石隕落，葉子啟乃重現身形，沐浴在雷光、落石之中。

  上官金鱗舉頭望著這一幕，心頭依舊回味著葉子啟的話。

  “不在乎明天，只求今天全力以赴……”

  “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至少死亡也不會再讓我後悔了……”

  突然，一個想法掠過他的腦海，他練了十多年的雷靈術，這時卻是第一次感到有雷電穿過了自己的身體。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一路而來，他有過那麽多的機會可以轉身離開，可是心裡始終有個聲音對他說，你不能就這麽走，不能就這麽逃開。

  此刻他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麽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最初撞到葉子啟、掉入沼澤的時候，是那樣難看地亂蹬亂打，慌亂得好似全無準備——

  可實際上，自從他得知百城霜登基的時候，他就已經陷入沼澤了。

  他酗酒，他鬧事，都只是在這攤汙水窪裡，狼狽地掙扎。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求救，一直在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

  自己到底該如何面對失敗？
  “別瞎折騰！”

  於是，當葉子啟在沼澤中這樣吼他的時候，他驚詫回頭，看到同樣身陷沼澤的少年鎮定如常。

  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答案。

  可他已經著魔似的無法離開——直到他想明白這點之前。

  一路上，少年一次次拔劍向前，都像是命運的鍾聲般，向他反覆地強調著這個答案：

  不會停留昨日，不會在乎明天。只求今天想要什麽，就全力以赴。

  如果要死，就死罷了，如果沒有，就活下去。往前走。

  這就是北國人面對苦難的方式。

  這就是自己應該有的方式。

  失敗了，又怎麽樣？
  看看眼前這殘破的祭壇，曾經承載過一個國家的繁華和輝煌，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墳墓。

  多少人用一生搭建起夢想的神壇，最後都只是崩塌在肮髒的沼澤裡，只剩廢墟？

  但是啊，眼前的這個男人仍然要踏過廢墟向前走。

  鬼將桃止和鬼將幡塚在失去武器後，直接拿身體向葉子啟壓了下去，一時巨石淹沒碧綠的光華。

  可隨後，一聲長嘯破空，葉子啟挺劍穿破了兩座石像的身體，直飛衝天，鬼火追隨、包裹在他的身後，幻若蝴蝶。

  多麽猖狂，連鬼將都向他俯首。他卻依然面色冷峻如常。

  在平靜的絕望裡，傲慢無禮地狂歡。

  上官金鱗捏指念咒，召出了靈獸千年狸。

  不要沉淪。

  “要上了，小狸。”

  如果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五雷造型術·狐形幻雷身！”

  極盡華麗的攻擊過後，葉子啟也有些氣力不繼，南方鬼將羅浮、北方鬼將羅酆、中央神將抱犢立刻圍將上來，三人六臂，從四面一齊向葉子啟砸來！
  “嗷——！”

  卻有一道狐叫聲突然響徹荒原，壓過了雷聲！

  緊跟著無窮雷光撞入鬼將們的包圍中，竟是一頭全身都由雷光幻化的巨狐，與石像同高！

  羅浮、羅酆立刻被向兩側撞開，巨狐兩隻前爪直接抓向抱犢，正好將砸向葉子啟的兩條石臂接了下來。

  葉子啟順勢落在巨狐背上，手中兩片鬼火巨葉各自扔向羅浮、羅酆，在雷火交加中，將兩者焚滅，同時說道：“我還以為你是趁機會來報仇的呢，怎麽想來幫忙了？”

  “別誤會了，是老子也要往前走啊！”

  巨狐蹬後腿又向前一撲，把抱犢向後連推數步，可抱犢石像屹立不倒，更猛地從背後又長出兩條石臂，向巨狐頭頂砸下來！

  巨狐卻不躲避，反而伸頭前突，雷牙參差，一口咬在了抱犢脖子上！
  裂痕陡生，但攔不住石拳如錘落下，而葉子啟站在雷光中合劍橫握，沉肩，帶跨，腳底下電光生發，緊跟著全身都化作一道橫掠的劍光，從狐背一劍斬到了地面！

  顧家劍法——橫斬！
  “轟”一聲，抱犢石像頭部斷裂，重重地砸了下來。

  遺跡的無名老人這時正好與葉子啟背對著背，沙啞說道：“去吧。”接著摔倒在地上。

  葉子啟撿回劍鞘，繼續向前方走去，上官金鱗也化出原身，跟在他的背後。

  他們走出廢墟，迎頭看見一條筆直通向雷神山頂的石梯。

  石梯上，上百道雷光忽明忽滅，朝石階重重敲砸。經過上百年的時間，把這條由鬼方建造、施加過最牢固防護結界的道路，擊打得支離破碎、坑坑窪窪。

  “鳴雷之路，在鬼方尚存的年代，每當大祭師死後，他們都會安排一百位祭師踏上這條朝聖的路，去山頂上給雷神祭祀。但其中九成的人會被雷擊倒在地上，只有活著回來的人，才有成為新一任大祭師的資格。”

  老妖頭說完，葉子啟就邁動了腳步。

  風聲浩大，還夾雜了些雨點，將朝聖者的衣袂和亂發一同吹刮。

  “等等！”上官金鱗卻突然叫住了他。

  葉子啟停步回頭，看到這個毛躁了一路的上官校尉，頭回露出沉凝認真的神色。

  “最後問你件事，百城霜和你，誰更強？”

  “霜國主勝我百倍。”

  上官金鱗聽了，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不知是悲是笑的神色，微微發抖。然後，又瞪直了眼睛，大步走到葉子啟前面，轉身，抽出武器“紫電”，正正攔在鳴雷之路前。

  “琅琊臣子，不得面見雷神，而且我也不想白白被劈死在路上。所以，我的路只能走到這裡了。”

  “是嗎？”葉子啟聲音漠然：“那麽，把路讓開。”

  “哼。”上官金鱗冷笑一聲，向前舉起了匕首，厲聲喝道：“琅琊風雷騎，翊麾校尉，上官金鱗！向雎國百夫長，葉子啟請戰！”

  “轟——！”

  殺氣蓬勃的凶兵，引動百雷齊作，在風雲飄搖的荒原上，上官金鱗露出了冷冽笑容。

  這就是他從葉子啟身上想要的第二個答案了。

  在笙歌晏晏的家族，咬牙苦練了十年武術，怎麽能甘心因為一個“登基”的消息就認輸？
  “自十四歲起，本校尉便立下志向，要戰勝雎國公主百城霜，此後精煉武藝，從未松懈！今日，雖然知道再也無望達成心願，但我十年夢想，終須有一個像樣的結局！”

  來自天下名門上官家的族子，此刻衣衫碎裂，更泥濘汙穢不堪，再無平時半點華貴模樣。

  可是，他從來沒有比此刻更像一個軍官，從來沒有比此刻更為戰鬥而興奮。

  這才對，他的結局，應該由戰鬥證明。

  “如果你想要覲見雷神，就把我打倒踏過去！不過，在雷神山上，我的雷靈術會增益數倍，你也要做好失敗的準備！”

  葉子啟無言相答，只是繼續邁步向前，拔出辟冥寒光劍，眼眶中浮現黃金的重瞳，繼而染上血紅。

  上官金鱗呼吸一滯，他又感到了那股恐怖的壓力席卷過來，可是，他沒有再退後，一生靈力從手心迸發，將‘雷電’匕首幻化成了一把半丈長的雷電巨劍！
  五雷造形術·落雷劍！

  巨大的雷光將妖氣掃蕩一空，上官金鱗興奮而笑，他曾經因為不願面對失敗，而憂慮、頹廢、衝動、猶豫不定，可是在旅途的最後，他終於又扛起了他的夢想，向著雪白的劍鋒，重重砸下！

  葉子啟挺劍迎上。

  紫電明雙瞳。

  （注）

  “轟——！！”

  遠處的山腳，小供桌上，青煙悠悠。

  羅罪站起身，從寬大的囚服衣袖裡，搜了搜，找出本陳舊秘籍，便向雷神山走去，背後拖著兩個沉重鐵球。

  簡單的動作，可若是公開在朝廷上，就足以讓整個琅琊朝堂大加動蕩了。

  因為世家們知道，這個行為代表，“雷電法王”要收徒了。

  “轟——”

  鳴雷之路前，上官金鱗正躺在地上，渾身傷痛。

  蘆葦被疾風壓著，垂在他的臉上，撩得很癢。

  輸了。

  來自北國的使者，依然在雷光中前行。

  他十年來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可等到失敗的結果出現，他卻沒有想象中難過。

  輕輕把手捂在眼睛上，流淌過的淚水卻已經乾涸。只有雨點偶爾打落手上。

  於是他把手放開，望向那直直攀登的背影。還有那交織著最明亮的閃電的山頂。

  他想到，自從遇到這個少年，短短兩天的時間，竟比自己過去二十年的人生都要精彩。

  而少年的旅途還要繼續下去。

  迎著雷聲，拋去恐懼，尋找一位已無人信仰的神明，不會改變，不會屈服，即使孤身一人，也要踏上最後的旅途，在無人知曉的黑暗陰雲下，追逐著唯一的光明，即使那光明是雷電。

  自己還真是，跟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啊。

  “隆隆隆——”

  葉子啟登上山頂，看到了一汪黝黑無邊的潭水。

  任由閃電如何在周圍流竄閃爍，潭水也未曾激蕩起一絲波紋，只有隱隱的吼聲，從潭水中傳出來。

  “漆黑無底，不起漣漪，卻還在掙扎著發出聲音，就像是這塵世的投影一樣啊。”

  老妖頭喟然歎道：
  “這潭水下，就是雷神居住之所。過去闖過雷電的祭祀們，會把祭品扔入譚中，也扔下一國對未來的祈願。”

  “咚！”

  葉子啟一躍入譚中。

  仿佛把自己當成了祭品。

  黑暗的水流將一切包裹，然後，深潭中傳出了更加嘹亮的吼聲。

  ——

  注：語出唐·李白《登廣武古戰場懷古》：“項王氣蓋世，紫電明雙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