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場面
1981年,京城夏日白花花的大太陽底下,一個光著脊背、脖子上掛著毛巾的年輕人,埋著頭,赤著腳奮力地蹬著平板三輪車,奔著西四郵局的方向而去,熾烈的日頭打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擠出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凝聚成滴,平板車過了個坎兒,身形一震,汗珠摔在地上,碎成了數瓣。
他高考落榜了,不得不來到出版社當臨時工,他每天要蹬著三輪板車,從出版社來回兩趟將書送至西四郵局,每兩天送一次火車站,再每個禮拜,還要騎車從白塔寺到白家莊印刷廠送書。
因為天氣太熱,他隻好把鞋子脫下來掛在車上,打著赤腳蹬車,這樣,腳心可以少出點兒汗,蹬車的時候,也沒那麽難受。
一晃,二十六年過去了。
那一年,悶頭蹬車的劉燕名沒想到僅僅四年之後,22歲的他會被提拔為出版社編輯部主任,將會時不時的接觸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最最高級的一撮領導人。
他也從未想過,八年之後,他會從京城電視台文藝部製片主任的崗位上離職,選擇下海。
他更未想過,二十六年之後,他將以廣告起家,創下一個傳媒帝國。
那時,他一直認為勤奮可以創造一切,因為下海,公司初創後,就是靠著他蹬著自行車一條街一條街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給蹬起來的。
可是後來,他意識到勤奮並不能創造一切,因此才有了今天海潤大廈進門後醒目的“智慧創造價值”的標語。
他曾以為挺直腰杆就能跳起來,因為在過去,在出版社當主任時,他見過許多大世面,新聞聯播頭幾分鍾出現的人物,他偶爾也能見到,甚至說上兩句話。
可是真正下了海,他發現不是,因為有次見客戶,他進了別人的屋,卻被人因鞋子髒轟出了門,他雖然還是他,卻不是那個能夠經常面見領導匯報工作的出版社主任,而只是一個個體戶,得學會彎腰才能辦事兒。
他也曾以為,《亮劍》只是海潤的一個錦上添花的新台階,可是如今深陷正劇和媽婆劇的旋渦裡後,他才恍然發現,那竟是公司的巔峰。
兩年前,同行華宜壯士斷腕,拋下包袱王菁華,輕裝簡行,擁抱資本,重新出發。
在當初,他認為華宜的改革手段過於激烈,但因為華宜藝人塌方式的出走,他萌生了一些想法,也采取了一些溫和的行動,避免重蹈覆轍。
隨後,《無極》和《滿城盡帶黃金甲》上映,名導張一謀、陳愷歌遭遇滑鐵盧,同時的,想要借此翻身的當家男藝人劉曄自神壇跌落,促使他開始重新思考華宜選擇的可行性。
去年,范氷冰成立工作室,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藝人,開啟藝人工作室運營的新模式,個人品牌最大化、商業價值暴漲,驗證了這種運營模式的可行性,也成了他心中搖擺天平的最後一塊砝碼。
狼真的來了。
海潤必須改革,必須上市,必須做大做強,這已經是創始人團隊達成的共識。
刮骨療傷,勢在必行。
同時的,海潤需要開拓業務板塊,需要更多優秀的藝人、更多強力的經紀人,而不是曾經的小作坊似的保姆型經紀公司。
因此他舍棄了常繼紅,啟用了對經紀公司掌控力不強的郭思。
藝人方面,已然抑鬱的劉曄不是他追逐的目標,孫麗的男友綠茶哥才是。
但海潤在電影市場的空白並不具備絲毫吸引力,月初,綠茶哥投身華宜,坐上了華宜當家二哥的交椅。
這讓他有點糟心。
昨天,經紀公司那邊提上來了個申請,徐容要借款三千萬。
理由是買房。
他不認為這是真正的原因,時間點卡的太微妙了,正在他尋覓擴大藝人團隊的當口,正在公司積極尋求轉型的當口,徐容用一個大家看著都牽強的理由,發出了屬於他的聲音。
這個年輕人借此提醒他,同時稱量自身在他心裡的地位呢。
不爭不吵不鬧,但他明白,這是聰明人的默契。
當初許晴向他推薦這個年輕人時,他並沒太在意,一個連專業培訓都沒經過的年輕人,而且許晴推薦時,並沒有瞞著他,只是覺得可憐,給他個機會。
當時他連名字都沒問,隨手扔給了常繼紅。
第一次對徐容有印象是在前年年會上,可是後來慢慢的又給淡忘了。
當初牌子怎麽倒的,他心知肚明,即使徐容不扶,也會有人扶起來,商鞅立木取信、燕昭王千金買馬骨故事,實在太過老套、太過耳熟能詳。
但它真的好用。
舊瓶裝新酒,玩法雖然變了,但人心是亙古不變的。
效果也如同預期的一般,絕大部分中下層藝人在和常繼紅的合約到期後,選擇了與公司簽約。
這是王菁華的出走,帶給他的啟示,進而采取的溫和的手段。
直到今年,這個還是個學生的年輕人給了他一份意外之喜,一炮而紅,填補了劉曄頹廢後門面男演員的空白。
三千萬的借款,不是個小數目,他得見見這個年輕人了。
智慧創造價值,沒有智慧是沒有任何未來的。
三千萬,讓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智慧,但單單只有智慧,是不夠的。
當他到了片場,遠遠地便望見自家公司如今的一哥,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正在跟許晴說道著什麽。
這讓他十分意外,許晴的家世,他隱約有所耳聞。
可徐容畢竟是有女朋友的。
這不是他關心的,個人生活都是細枝末節,影響不了大局。
“徐老師,徐老師,董事長來看你啦。”
當一個瘦高個的短發年輕人喊自己時,徐容詫異了下,可是當看到年輕身後的留著長發偏分胖乎乎的中年,愣住了。
在晃神了下後,徐容忙站了起來,笑著道:“董事長,你怎麽來了?”
一個聰明人,劉燕名率先下了個定義,昨兒個才特意用三千萬暗示了自己,今兒個就一副完全沒發生過的模樣,老道的超出了這個年齡段的智慧。
劉燕名笑著道:“咱們的頂梁柱在外邊辛苦,我過來犒勞犒勞,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他轉過頭,又對許晴說道:“許老師,節哀。”
徐容不好說不應該,也不好說應該,隻得道:“謝謝董事長關心。”
許阿姨說了聲“謝謝”,便不再吭聲,她剛剛哭完了一場,導演薑偉本打算讓她回去休息,可是她拒絕了,戲還沒拍完。
徐容瞥了眼明顯不想說話的許阿姨,道:“董事長,咱們去一邊說話吧?”
“行。”
“拍攝還順利吧?”
徐容望著劉燕名和藹的面容,猶豫了下,才點了點頭,道:“還行。”
經常繼紅的“和藹”相對之後,他對和藹已然不大感冒。
至於拍攝,在他看來,是不順利的,整個攝製組的投入度太差了,哪怕現在還是磨合期。
“還行就是不太行啦,哈哈。”劉燕名笑了兩聲,雖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仍說道,“有什麽需求打電話跟我說,要是我忙的話,你可以跟小張說,讓他轉達給我。”
他說著指了指旁邊一直面帶微笑的戴著眼鏡的年輕人。
年輕人微笑著,道:“徐老師,你喊我小張就成。”
“嗯,謝謝董事長,就是到時候您別嫌麻煩就好。”
“哈哈,能解決的,都不麻煩。”劉燕名笑著看著徐容接過小張遞過去的兩張名片,“你是怎麽規劃你的未來的?”
徐容愣了下,心中納悶,劉燕名跑過來總不就是問自己這個問題的吧?
可這個問題實在太過簡單,他隻想了一下,就道:“當然是好好拍戲,我也不會乾別的。”
“嗯,你這個想法好。”
劉燕名沒呆太久,跟許晴打了個招呼之後,便坐車離開了。
但是人到了,態度也就到了。
上了車,劉燕名想了一會兒,問向坐在副駕駛的秘書:“小張,你怎麽看?”
他的秘書扭過頭笑了下,道:“董事長,我不太好判斷,但是有幾件事兒我覺得挺有意思的,跟你匯報下,第一件,徐容是個孤兒,先前上不起大學,就跟著同村的人去吉省工地上打工,由此踏入演員這一行。”
“第二件,後來為了拿下大明王朝的角色,他在劉合平車庫門口站了七天。”
“第三件,在今年紅了之後,除了因為先前常副總的安排,趕了一個周的商演,之後再也沒接過商業合約。”
常繼紅如今還是經紀公司的副總,職務上跟郭思平級,但卻缺了郭思的“主持工作”的備注。
“另外,還有兩件事,一個是前幾個月徐容陷入假證風波時,我聽趙副總說,有人比咱們行動的更早一點,提前把事兒給平了,另外一個是當時有不少演員為他發聲。”
他對徐容似乎極為熟悉,家庭情況、成長經歷,一樁樁一件件說來,幾乎沒有半分猶豫,似乎一切都是早已準備好的,只等著劉燕名詢問。
但他也沒給出任何一句帶有傾向性的評價,而只是陳述事實,可挑出的每件事兒似乎都是精心篩選的,凸顯了徐容身上某個極為關鍵的特點。
劉燕名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臨末了,才笑著搖頭道,道:“郭思也是個沒本事的,徐容是她看著成長起來的,愣是壓不住他。”
這是五件事裡他不太滿意的一點,常繼紅一退,徐容連商演都不接,並非對事情本身,而是這件事背後徐容和郭思的主從關系。
秘書小張解釋道:“她手上能拿出來的也就徐容。”
劉燕名“唔”了一聲,想了想,道:“讓她也直接負責孫麗。”
“好的。”
秘書頓了頓,才問道:“領導,您看那個三千萬的借款申請?”
“給一半。”
秘書愣了下,想了想,明白了,點頭道:“好的。”
給一半,同樣是在表明態度,給的一半是支持,留的一半是敲打。
徐容能提出來這個要求,是個聰明人,等拿到了錢,自然也會明白集團的態度。
劉燕銘望著車外飛馳而過的鳳凰木,感歎道:“這世上的聰明人很多,不聰明卻自以為聰明的人更多,可今兒卻見了個不一樣的啊,聰明卻把自己當成了笨蛋。”
“可以啊,徐老師,老板親自來探班,這待遇,面兒夠整。”周乙圍看著自劉燕名走後,就陷入沉思的徐容,豎著大拇指打趣道。
徐容苦笑了一聲,轉過頭,對徐行道:“趕緊跟周老師請教請教,人周老師好不容易才閑下來一會兒。”
周乙圍臉上的笑容當即凝住,瞥了一眼茫然的徐行,道:“我一邊歇著成不成?”
忒不是個玩意。
周乙圍萬萬沒想到,徐容消停了,可沒成他的助理竟然也是學校的學生,他一來跟她不熟,二來看在徐容的面子上,人來問,他還真不好拒絕。
可他怕啊,畢竟是徐容的親妹妹,誰知道是不是一個德性?
劉燕名的到來,徐容既意外,又不意外,畢竟紅了。
可是他仍忍不住想起前年年會上的情形,當時他坐在犄角旮旯裡,而劉燕名萬眾矚目,他跟他之間的交集,只有在他講完一段之後,用力鼓掌。
那時,他沒想過僅兩年之後,劉燕名會特地來探班自己。
原因很淺顯,他紅了。
但這只是淺層次的原因,他在思考的是,為什麽隻兩年的時間,為什麽出現了這麽劇烈的反差。
第一點自然是系統加身,強行拔高了他的演技上限。
可是每年上限比他高的離譜畢業生太多太多了,有些人甚至完全不缺資源,各種綜藝、雜志、電視電影片約,幾乎從未斷過,恨不得一分鍾掰成兩半花。
他回憶著過去種種,腦子裡閃過工棚外往臉上抹泥土的情景,閃過車庫外乾等的情景,閃過樓道裡攆著學校老師跑的情景
兩年前的晚夏時節,在《大清風雲》的酒店裡,捧著劇本,他接受了自己群演的定位,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和普通,甚至為拿到福臨那樣一個戲份不多的角色感到慶幸。
就像陳東眼中的他。
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他是永恆的主角,無論其他人多麽的璀璨奪目。
而在別人的世界裡,他是永恆的配角,無論他的經歷如何傳奇。
但同時的,也是在那個時候,他並未甘於平凡,而是選擇了相信業務能力上去了,必然是有出路的,在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選擇了保持相信和熱愛。
並彎下了腰。
蓄力,準備起跳。
因為把腰杆挺的筆直,是跳不起來的。
“都放工了,想什麽呢,那麽入迷?”周乙圍拿腳踢了下他,有些煩悶地問道。
徐容笑了下,道:“沒事兒,想起了學校裡的美好時光。”
周乙圍沉默了,好半晌,才低聲道:“他們約了晚上玩狼人殺。”
徐容早就注意到了,導演薑偉也要參與,並且剛才還喊了他。
他拒絕了。
朱宏不懂行,所以沒瞧出有什麽不對,本來,這種現象許阿姨應該跟他說的,他們倆本身就認識。
但許阿姨拍完了戲,就回酒店休息了,除了拍戲的時候能打起精神,其他時間對別的全都漠不關心。
資本盲目的弊端開始顯現了,朱宏跟薑偉本是朋友,可這行,導演專坑熟人,因為不熟的,要不來錢。
徐容看向周乙圍,笑著問道:“你怎麽沒去?”
“我就是感覺咱們是在浪費時間。”周乙圍搖了搖頭道,“回頭有空了咱們去製片人聊聊?”
“行。”
徐容跟周乙圍找朱宏聊聊聊聊的打算還沒成行,就被另外一件事打斷了。
回了酒店,正在他卸妝的當口,門外傳來來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
“怎麽了?”望著門外許阿姨的小助理,他疑惑地問道。
小姑娘臉色紅撲撲的,道:“徐老師,姐她一直喝酒,連飯都沒吃,我拉不住,你快去勸勸吧。”
徐容眉頭不由皺起,雖說許阿姨明天沒通告,但也不能這麽玩兒啊,她今天沒怎麽吃飯。
忽地,他皺了皺鼻子,聞著小姑娘身上的酒味兒,問道:“你也喝了?”
“姐她非讓我喝。”
“行,我馬上就過去。”
他卸了妝,推開了許阿姨房間門,一股刺鼻的酒味兒撲面而來。
房間內,許阿姨赤腳坐在地毯上,手裡拎著個已然下了一半多的白酒瓶,倚著沙發扶手,見他進來,笑了下:“來,陪我喝點。”
許阿姨臉色微紅,但聲音清晰,看著不像喝多的模樣。
徐容悄悄咽了口唾沫。
並非許阿姨此時的模樣多麽迷人,他只是單純的害怕。
他要是喝那麽多早吐的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姐,別喝了,身體.”
“閉嘴,喝就喝,不喝就出去。”許阿姨此時再也不複往日的溫柔,大抵懶的偽裝了。
徐容跟她對視了幾秒鍾,點了點頭,道:“行,我陪你。”
“快去喊徐行過來。”徐容衝著身後許阿姨的助理低聲說了一句。
他真怕自己回不去。
“砰。”
許阿姨利落地給他開了一瓶,直接懟到了他跟前。
許阿姨確實沒醉,手很穩當。
作為有過多次醉酒經歷的人,徐容太了解喝醉了的狀態了,他自己沒一點事兒,但整個世界卻總是在那個時候出毛病,老晃。
“拍完這個戲,我就不拍了。”許阿姨感歎了一句,“以前姥姥喜歡看我的戲,我也喜歡拍戲給她看,可是以後沒人看了,也就沒有拍的必要了。”
“也行,休息休息。”徐容望著酒瓶,抿了抿嘴唇。
“看你那慫樣兒,真不像個爺們。”
“我不擅長這個。”
“閉嘴,喝。”
徐容瞥了眼站在門口的徐行和許阿姨的助理小姑娘,心下稍安,他猶豫了下,想著要不要把周乙圍也喊過來,可是考慮到他跟許阿姨不熟,又把這個想法給壓了下去。
他已經做好了橫著出去的準備。
喝酒容易醉,喝酒快也容易醉的快。
唯一的好處是,醒來沒那麽難受。
可是耽誤事兒。
這是他第一次在劇組拍戲期間把自己喝的不省人事,但許阿姨都準備離開這個行業了,就當送一程吧。
想起昨天癱倒在地前,許阿姨愕然的神情,他不由苦笑。
有些人,在某方面,天生就比自己強,這是沒法的事兒。
不過還好,都是旁枝末節,場面撐下來了就行。
他酒量雖說稀松,可歷數最近這幾場酒,盡管喝的都不多,但該有的場面都喝出來了。
可是想想卻也不是件好事兒,孫麗的男友因拍戲時老NG天天請人喝綠茶,因此“綠茶哥哥”的美譽不脛而走。
搞不好哪天,他徐容上的酒桌多了,難保不多個“場面哥哥”的諢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