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大虹比起他的兩個老同學,徐容經常一塊喝酒聊天的何正軍和張洸北,先天的“材料”算不上出類拔萃。
因為他長的實在有點著急。
徐容不止一次聽他的室友何正軍講過,當年在中戲,每每到了排戲,倪大虹的角色起步就是“父親”,“爺爺”更是家長便飯。
相比於絕大多數演員,倪大虹的起點又高的離譜。
第一部影視作品便是由唐啯強主演的《高山下的花環》。
一部被選入各大院校教材,教授如何多層次塑造硬漢的電影。
當然,教材分析的人物自然不是奶油小生唐啯強,而是戲份不多的“雷軍長”,一個由原人藝藝委會副主任童超老先生塑造的角色。
但是他影視的成名之路又不像唐啯強那樣順遂,在影視圈摸爬滾打幾十年,直到去年,通過毀譽參半的《新三國》中的司馬懿一角才大放異彩,又經《大明王朝1566》的熱播,為觀眾所知。
徐容跟他合作過,知道這家夥的深淺,自然不會因為他成名較晚而絲毫輕視。
他轉過頭,對著一左一右的李建和王鐳嘀咕了幾句,便衝著門口的倪大虹輕輕點了點頭。
倪大虹神色輕松,可是心中,卻打起了十二分的緊張,他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
昨天的酒局上,經過討論,眾人提出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戰略方針。
當然,目的只有一點,必須全方位的壓製徐容這個近幾年聲勢浩大的小年輕!
在過往的電視劇、話劇領域,每年的視帝、梅花之爭,往往是他們這幫老菜幫子的自留地,可是徐容這個“新人”卻硬是橫空殺出,而且還一舉達成了視帝大滿貫。
這很危險。
按照人藝的傳統,徐容興許演不了比他年齡更小的角色,但是在“老”這一塊的塑造上,人藝積累的經驗、技巧向來十分豐富。
特麽的必然會虎口奪食!
而且倪大虹更明白一點,在《番號》當中,他出演的治安維持會會長崔小辮的戲份不多,想要出彩,難度無疑是有的。
至於多大,就要看他對手演員的發揮。
一出場,必須得給觀眾極為深刻的印象。
“開始吧。”
王鐳大馬金刀地坐在原地,抬著眼皮,一手高舉,語氣無奈地望著斜上方,道:“是中國人就把槍放下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光頭圓臉,頜下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執行導演高涵當即搭了詞:“你一身黃皮,還敢說自己是中國人?”
“錯了。”倪大虹提醒道,“少了個語氣助詞。”
高涵疑惑地望著倪大虹:“倪老師的意思是?”
倪大虹繃著臉道:“你特娘的一身黃皮,還敢說自己是中國人?!”
高涵瞥了一眼徐記周:“是不是,不太文雅?”
倪大虹當即反問道:“你一個幫派混混,文雅跟你有個屁的關系?那麽說文雅是文雅了,但是該有的味兒沒了,仨蟊賊偷偷摸摸翻進了你家,你還講文雅?”
徐記周輕輕地點了點頭,拿筆記下了倪大虹的話,他是編劇不假,但是他的見聞更是有限的,這也是他邀請倪大虹來的原因,對於特定的角色,這種經驗豐富的老演員,總是有其更加深刻的理解。
高涵見徐記周笑著,卻沒言語,點了點頭,道:“好。”
“是中國人就把槍放下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你特娘的一身黃皮,還敢說自己是中國人?”
徐容雙手舉在胸前,歪著腦袋,視線上挑,叫囂道:“怎麽著,爺幾個,老子拉個弦,咱聽聽響!”
他很清楚,倪大虹的長處在於其強大的台詞表現力以及豐富的眼神運用,大概是“材料”過去總是被人詬病,相比之下,倪大虹對於面部表情的調動向來不多。
因此在說詞時,他的音調一路波動走高,通過邏輯停頓和心理停頓結合,采用頭高腳底、頭快腳慢、頭強腳弱的複合變化,來呈現這句台詞。
劇情當中,他此時正被一排槍口懟著,內心當中其實慌的一逼,而整體一路走高的聲音,除了掩飾這種“心虛”,也間接地讓觀眾明白了他的真實想法。
選擇倪大虹的強項,剛正面!
“呦呵。”
倪大虹那略顯暗啞的聲音當即傳來。
隨著他的聲音,徐容三人當即“應激性”的扭過頭,望向門口。
倪大虹眼瞼低垂著,嘴角微微上揚,彎著腰,右手杵在腰前,似乎盤著兩個核桃,左手背在腰後,腳下邁著八字步,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碰上耍光棍的了,耍光棍的祖宗在這院裡呢!”
他的聲音很平,只在“祖宗”上落了重音,因為作為見慣了大世面的幫派之主,跟前的仨人盡管倆人舉著槍,一人握著手榴彈,但絲毫不能影響他的情緒。
在倪大虹走過來的過程中,徐容、王鐳和李建三人的反應也各不相同。
徐容清楚,從倪大虹那句劇本當中沒有的“呦呵”開始,他已經又出了一題。
在影視拍攝過程中,鏡頭給到某個演員特寫時,對手演員並不需要太過強烈的反饋,因為即使做再多的動作、表情,鏡頭也不會給到。
但在話劇表演中,每一個台上演員都在觀眾的視野范圍之內,也就意味著,哪怕沒有台詞的演員,但凡處在舞台上,也都必須時時刻刻按照其人物性格、角色定位行動,而不能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兒等下一句詞。
在倪大虹從門口慢慢悠悠地走過來的過程中,李建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倪大虹,隨著他的移動轉動著腦袋。
王鐳則立刻調轉了大拇指和食指做的槍,對準了倪大虹,
而徐容看了一眼之後,舉在胸前的雙手舉的更高了點,但在這個動作之後,他的眼珠又轉了回來,頭也跟著又往前探了幾公分,眼睛稍微眯縫了點,微張的嘴唇,露出輕微咬著的牙口。
在規定的情境中,一旦他做出高舉手榴彈的動作,那麽崔小辮的手下混混,必然會做出正常的應激反應,比如將槍口再往前懟。
這個時候,他必須給出更加強勢的應對,以顯示對當前情形一無所知下的“無所畏懼”。
這在表演當中,叫做真聽、真看、真感受。
演戲並不是把台詞說出來,而是活在那個真實的情境當中,現實生活中,一個人一旦有所行動,和他相關人,必然也會給出其合理的反饋。
同時這也是“節奏”的核心,只有對同演者的每一個動作、語言、行動給出合理反饋,才能讓對方按照適合其角色性格做出行動。
就像一個剛開始學走路的孩子摔倒,哇哇的哭,家長的合理行為是去安慰,那麽隨著家長的安慰,孩子也必然會哭的更響亮。
孩子的行為符合他的行為邏輯,大人的行為也必須符合其行為邏輯,而徐容所做的,就是知道孩子定然會哭的更大聲前提下,做出了與“安慰”性質類似的行為,以引導孩子更大聲地哭。
王鐳皺著眉頭瞧著緩緩走來的倪大虹,對方給他感覺,和他以往印象裡的倪大虹有點不一樣,倪大虹是國話演員,與絕大多數同行差不多,長於台詞和肢體,可是今天,他竟然罕見地發現倪大虹竟然開始調動起了微表情。
等倪大虹來到三人跟前,腦袋不動,眼珠子在仨人身上來回掃視著。
王鐳一隻手抬著,聲音壓的更低了點,道:“我們是來衡水打鬼子的,看在老鄉的份上,行個方便唄?”
倪大虹挑了下下巴,道:“爺們,北平的吧?”
“是啊.”
一場排完,高涵忙記錄起這場戲演員的走位,好到實拍時合理安排群演和鏡頭。
徐記周拍了拍他的胳膊,搖著頭道:“不用記,沒卵用。”
高涵疑惑地問道:“為啥?”
徐記周扶了下國字臉上的黑框眼睛,道:“到實拍的時候,群演上場,他們肯定不會照著剛才排的演。”
與此同時,會議室內響起了“嘩啦啦”的掌聲。
“臥槽,我今兒算是明白了,人家貴真是有貴的道理,那眼神,看著真嚇人。”
“感覺他們倆完全兩種不同風格的台詞更精彩。”
“.”
一場排完,徐容爬了起來,伸手拉起了旁邊的王鐳和李建,轉過頭笑著對倪大虹略帶深意地道:“倪老師,力度不小啊?”
王鐳發現的問題,他也意識到了。
剛才的那場戲,李建其實完完全全的被錘爆了,他忽略了這場戲當中從一開始就一直存在的考點。
無實物。
倪大虹手裡盤著獅子頭,他們三個的手裡也沒空著,但是李建沒有和他的道具互動,讓其發揮其存在的意義。
倪大虹輕笑著,道:“也就湊合吧。”
徐容樂了,也沒去揭他老底,而且他也清楚,倪大虹今天的發揮,也只能說是“湊合”,因為他太了解這些家夥了,不到實拍,他到底會如何行動,誰也預料不到。
臨到中午吃飯的當口,徐容端著餐盤,走到了倪大虹身後,正要坐到他對面,卻見倪大虹低頭腦袋,握著手機,似乎在聊天。
他沒吭聲,壓低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了他背後,探過了腦袋。
倪大虹確實在聊天,而且還是一個群,群名為“打徐小分隊”。
在聊天窗口當中,已經有倪大虹發的一條消息:夥計們,這小子有點剛,回回跟我拚台詞,都好好準備,說不好就得翻船。
而在倪大虹這條消息的下面,則有其他幾個人的回復:
陳保國:怎回事?
王慶詳:有視頻嗎?
王進松:發來瞧瞧。
倪大虹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不大熟練地慢慢地打起了字:體驗深,體現全面。
又思考了幾秒鍾後,把這條消息發了出去。
徐容直起了腰,輕輕咳嗽了兩聲:“咳咳。”
倪大虹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忙收起了手機,裝進了口袋當中,同時抄起了筷子,扭過頭看向他,見他餐盤當中盛的滿滿當當,問道:“能吃完嗎?”
“我平時吃的不多,一到拍戲的時候就感覺特累,飯量也跟著上來。”徐容坐在了他對面,笑著道,“倪老師,你的戲越來越好啦。”
倪大虹夾了一筷子青菜,填進了嘴裡,含糊不清地道:“怎?要不,改天咱倆合作一台話劇?”
徐容擺了擺手,道:“可拉倒吧,我現在還扛著兩台呢,再多搞不動了,也沒那個時間。”
倪大虹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問道:“哎,我聽說你要去中戲任教,教什麽?”
徐容猶豫了一下,不大確定地道:“還沒想好,可能教台詞吧。”
“可以啊,我還以為你去搞行政呢。”
徐容白了他一眼:“你這話有點看不起人了啊,我搞行政,那讓中戲的表演老師情何以堪。”
“哈哈哈。”
樂呵完了,倪大虹感慨道:“北電畢業的,能去中戲正兒八經教表演的,不多,王志汶算一個,如今又加上了個你。”
“不過也不怕,你手上握著《雷雨》,誰也不能說你教不了。”
徐容明白他的意思,一些老人跟同行聊天,一般打招呼的方式是:“你有什麽作品?”
就像院裡的宋單單,甭管演員、歌手,聊天之前,幾乎鐵定的開場白:“哎,你有什麽作品呀?”
因為在她的固有觀念裡,既然是演員,那必然有其被人成為“演員”的資格,既然是歌手,也必然有其被冠以“歌手”這個職業的緣由。
這句話,在她看來,是抬舉。
可是到了如今,對於大多數明星、藝人而言,宋單單的行為,大抵相當於一見面,上來就拿大耳刮子抽人。
因為很多人所謂的明星、藝人,作品實在太過“小眾”,根本沒有任何廣為人知的作品。
而如果跑到中戲當老師,徐容提起自己演過的影視作品,人家根本不會當回事。
因為中戲的全稱裡帶的是“戲劇”,而不是“電影”。
一個沒演過話劇的人,跑去中戲當老師,即使人家當面不說,背後也是會笑話的。
對於這個問題,他是絲毫不怵的。
一年上演了三十六場的《雷雨》,縱然焦愰當面,也不能說他半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