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語言
徐容瞧著陷入沉思的孫洪雷,立起了身子,壓著聲息下了樓梯。
孫洪雷的遭遇,院裡的何栤也曾遇到過,只不過相比於何栤,孫洪雷是幸運的,因為何栤為了邁過這道關於“真實”的坎,用了七八年的時間。
下了一層樓梯,在走向電梯口前,徐容望著隔絕了孫洪雷身影的樓板,無聲地歎了口氣,哪怕和他相比,孫洪雷同樣是幸運的。
在《家》的首演之後,他也和絕大多數技藝到了一定程度的演員一樣,遭遇了從業以來最為艱深的困惑。
《家》的演出,給他帶來的最大的收獲,不是經驗值的增加,也不是從兩位老人那裡學到的一些新的技巧、方法和經驗,而是《家》的首演後極為極為迷惑的評價。
業界的前輩、同行、觀眾都對他的演出給予了極高的讚許,甚至一些戲劇評論家一度將他比肩林連昆,認為他已經初步具備了大師氣度、達成了舞台三節奏的高度統一
徐容並沒有因為紛至遝來的讚譽而飄飄然,因為從後續的演出當中,他已經確定那場詭異的演出是不可複製的,而且更清楚的記得,自身在那場演出期間的狀態是多麽糟糕。
之後,他跟院裡、國話、乃至空政等各大話劇團的一些熟悉的前輩、同行都有過交流,有的人也提及過類似的體驗,演出到了半途突然吃了個“栗子”,本來以為演砸了,結果演出結束之後,觀眾卻一致認為從那次失誤開始,演出精彩的程度乍然上了一個台階。
這種極為偶然並且難以複製的經歷,有人深究過,但始終並未弄明白其中深層次的原因。
如今,他也成為了其中一員,尤其是聽聞了其他人類似的經歷之後,他心中萌生了一系列的疑惑:
這種“失誤”的深層次原理是什麽?
能否通過訓練從而形成常態下的“失誤”?
如果可以,那麽又應采取什麽樣的訓練方法?
這是他需要邁過去的一道坎,一道和大多數人一樣,需要用七八年或者十多年才能邁過去的坎。
之所以一改過去看著人掉坑裡也不言語的作風,提點剛打了幾次交道的孫洪雷,還是最近跟韓老三接觸的多了導致。
過去,對於遇到的行業內外的某些問題、現象,他習慣從自身的角度出發,只要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影響,他往往不會留意,即使留意了也不會太當成一回事。
但如今,偶爾的,他漸漸開始從整個行業來考慮。
比如最近網絡上開始出現的一種奇妙言論:演員為什麽一定要精湛的演技,差不多過得去不就行啦?那誰誰誰和那誰誰誰還有那誰誰誰,演技也不算好,只能說勉強能看的過去,拍的那什麽什麽還有那什麽,不是照樣特別紅?
在跟韓老三說了這個疑惑之後,韓老三笑著打了一個比方:一個人經常吃屎,甚至習慣了屎的味道,聽到別人說想吃白面饅頭,心中大為不解,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問,你為什麽要吃饅頭呀,難道屎不香嗎?
而且如今,徐容也不再畏懼“好為人師”的評價,一來,他如今的身份本來就是老師,而且還分別在中戲和北電任教,其次,則是和小張同學一起去國話看了《理查三世》後堅定的想法。
演出當中,那個叫凱文史派西的外國演員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而且他記得,對方不僅僅是戲劇演員,在影視領域,同樣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比方說奧斯卡影帝什麽的。
在國內,這是相當罕見的現象,因為在電影市場取得成功的演員,在依然具備熒幕號召力的情況下,很少會轉過頭去拍電視劇或者戲劇。
了解了國外的行情之後,他在釋然的同時,也意識到,也許,自己應該做點什麽。
國產劇粗製濫造、泥沙俱下是眼下以及未來幾年難以改變的事實,但可以預見的一點是,終歸有一天,洶湧的資本浪潮將會褪去,因為隨著資本的湧入,電視劇行業的收益率慢慢的會與其他行業持平甚至被其他行業超越,那麽資本在其逐利本性的驅使之下,必然會抽離這個行當。
另一方面,觀眾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即使把屎做成了巧克力的模樣,並且也使之具備了巧克力的味道,也難掩其本質是屎的事實。
觸底必將反彈,而且勢頭也會比以往更加迅猛。
電視劇行業在經歷一輪大浪淘沙之後,必然會在市場的訴求之下和多方力量的推動之下,再次迎來新的發展機遇。
可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內地的演員卻是一地雞毛,縱然動輒上億的巨額投資、十多億觀眾的超級市場、比肩甚至超越歐美的先進工業體系,唯獨欠缺能夠完整的表演一個場景的演員,恐怕才是這個行業最大的悲哀。
需要預留一小塊地方,為不久的將來做好準備,培養一批人,迎接屬於中國電視劇行業再一次飛躍。
在他的預想當中,人藝就是這麽個地方,人不用太多,目前院裡在編演員一百出頭,考慮的三分之一都要退休,他計劃接下來的十年再和中戲合辦四屆定向班,爭取最終將這個數字維持到二百人的規模。
當然,如果過程中能夠因為自己的提醒,一些同行提前站位,他也絕不吝嗇。
在他看來,孫洪雷顯然就是這麽個人,一個踏踏實實再磨練十年,將可能站在行業金字塔頂端的演員之一。
至於孫洪雷是真的聽懂了,還是打臉充胖子,已經不在他考慮的范圍之內,縱然真沒聽明白,他也不會再重複一遍,孫洪雷年紀已然不小,雖然還處在天賦的井噴期,但是眼瞅著就要結束。
大器晚成,指的是三十五歲到四十二歲之間有所成就,四十二歲之後,不是說沒有成的,但從概率上來說,相對就要低很多。
徐容愈發期待自己三十五歲的到來,因為按照心理學理論,他現在所處的年齡段,天賦還未曾湧動。
距離三十五歲還有十年,十年的時間,他能做很多事情,也許未來的十年當中,因為家庭、工作的原因,他學習技能、掌握知識的效率難以與過去七年相比,但畢竟是一倍有余的時間,即使不至於等比例的成長,一倍總應當是有的,況且這期間,他也會認識更多的人、經歷更多的事、看更多的風景、體驗更多的人情冷暖,也許還會讀更多的書或者接觸其他行當,加之他本身汲取的並未消化的各個流派、同行的經驗感悟、技巧,當天賦爆發的那天,總得會有些變化吧?
“這個事兒呀,要我說,一點也不能怪人導演,導演的判斷會出錯?你看,以前香港那些影星也沒人敢跟他頂嘴呀。”
“導演罵咱們,是為了咱們好,多少人想求著被罵還求不來這樣的好機會呢!”
“而且杜導在香港人緣很好,要是讓他心裡有了意見,名聲傳出去了,那以後咱們再想拍電影,就難啦。”
徐容經過走廊時,聽到黃弈跟另外兩個女演員嘀咕的內容,心中默默地歎了口氣。
這樣的人,如果跟在自己屁股後邊,可是絕頂的可愛,可是若是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邊,就不是一般的令人討厭。
他並沒有任何表示,黃弈的話某種程度上並沒有錯,內地具備影響力的導演都和影視公司高度捆綁,執導電影的主要角色一般都是與投資方存在一定利益關聯的演員,如同黃弈這樣的,一旦得罪了北上導演,又缺乏公司力捧,基本就意味著徹底告別了大熒幕。
“黃老師,準備一下,上場啦。”
“好的,來啦。”
徐容坐在杜其峰旁邊,望著為了拍戲將一頭長發剪成短發的黃弈,心下不禁納悶,網絡上曝光了黃弈出演《毒戰》女一的消息之後,很多人不禁驚呼“童年女神回來啦!”,他有些不解,因為至少從眼下來看,無論如何,他也沒法把黃弈和“女神”這個詞匯聯系在一起。
“action。”
黃弈剛走到蹲在地上準備排出身體裡毒囊的女孩跟前,徐容就見杜其峰拿起了桌上的對講機:“停,給情緒,給情緒。”
“好的,收到。”
鄭寶瑞再次跟黃弈說起了杜其峰對這段戲的要求。
“action。”
“當。”
杜其峰看著監視器中黃弈麻木的表情和眼神,一想到今天連一個鏡頭都沒拍,火氣蹭蹭的直竄腦門,一把扯下耳機扔到了桌上,快速拉開椅子,大步流星地走向黃弈:“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麽,伱是人,不是機器,情緒呢?情緒呢”
黃弈被杜其峰凶了一通,臉上有點不太好看,可是幾乎轉頭的功夫,她又很快調整了回來,笑嘻嘻的向杜其峰請教。
徐容抱著胳膊,望著黃弈,心裡更加納悶,不說別的,單憑黃弈此時表現出的忍耐力和臉皮,不應當在大紅大紫之後沉寂多年的。
不過,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她在沉寂了數年之後,才醒悟過來,凡事不能憑著自己的喜好。
只不過接下來的變化,把徐容看懵了。
當再次NG,杜其峰氣衝衝的一頓連說帶罵的吼之後,直接把黃弈吼傻了。
徐容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他很好奇,黃弈到底能夠忍到什麽程度。
未出他的預料,黃弈被一通極具傷害性的話罵的眼睛發紅,可是沒過十分鍾,她再次調整好了情緒。
而且徐容敏銳地發現,她望向杜其峰的目光,相當詭異。
他眯縫著眼愣了好一會兒,因為黃弈看向杜其峰的目光,給他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這種視線,他在不少認識的女演員身上體驗過,但一直保持的,卻是小張同學。
一種以崇拜為主的情緒。
等到了午飯時間,看到黃弈端著助理買來的飯盒送到杜其峰跟前,徐容徹底懵了。
他捏著筷子,眺望著臉上笑呵呵的黃弈,仔細觀察著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他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絕大多數,其行為都符合正常人的常規思維,可是黃弈的思維,簡直違反常理乃至違逆人性。
李亙悄悄地貓到了旁邊,拿胳膊輕輕地碰了他兩下,道:“哥,那個女人,我跟你說,絕對有受虐癖。”
徐容轉過頭來,低聲問道:“怎麽說?”
李亙湊近了點,道:“就是皮鞭啊、蠟燭啊”
徐容瞪了他一眼,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他還以為李亙這家夥能夠從專業的角度分析一番,沒成想腦子裡竟然裝的都是這麽些玩意。
小張同學打幾下屁股完事兒之後都要想方設法報復回來,他懂了這些,卻派不上用場,那多難受。
徐容正吃著飯,孫洪雷忽地走了過來,道:“徐容,謝謝。”
“不用。”
“你一句話,讓我少走很多年彎路,謝謝是應該的。”
“你想明白啦?”
“想明白啦。”
“你”
徐容瞧著孫洪雷,見他欲言又止,問道:“怎麽了?”
孫洪雷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就是奇怪,你為什麽懂這麽多?”
“其實很多我不也不懂,都是聽別人說的。”
旁邊的李洸潔聽著二人的聊天,半天沒聽明白怎麽回事,抬起頭問道:“洪雷哥,徐容給你說了什麽話呀?”
孫洪雷猶豫了一會兒,看著徐容,慢慢地道:“真實並非依托實際存在的某種事物,而是存在我們的內心。”
李洸潔下意識地點著下巴,咀嚼了一會兒,抬起頭,反問道:“啥意思?”
孫洪雷笑了下,也沒解釋,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能夠理解,是因為自己距離認知到這個“標準”已經很近,因此在徐容點出來之後,他才能迅速想明白。
但是顯然,李洸潔仍然持著“真實”的觀點,這點和絕大多數人的認知是相同的。
假如韋佳輝和遊乃海說《毒戰》的劇本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那麽絕大多數演員,就會相信戲是真實的,每一個人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於是基於這樣的想法,去模仿真實存在的每一個人去呈現故事。
但徐容卻恰恰與此相反,因為從一開始,徐容就不認為“體驗”是模仿某個特定的人或者某個特定的群體,哪怕蔡添明是一個人真實的經歷,按照徐容的邏輯,他也不會去完全模仿。
因為他的“材料”要求他必須消化之後再次呈現,不然就相當於借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自己不舒服,別人看著也不得勁兒。
盡管基礎同樣是體驗,但是不知不覺當中,徐容已經基於斯氏體系,邁上了一條未知的道路,並且越走越遠。
他隱約有所預感,當徐容將他這一系列理論、技巧、訓練方法徹底完善時,就是是聞名於世的時候,不以一個演員的身份,而是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阿爾托、理查·謝克納等人一樣,登頂人類某門人文科學的巔峰。
高雲翔見孫洪雷笑呵呵地瞧著自己,忙低聲道:“哎,洪雷哥,你還是去跟導演認個錯吧,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高雲翔是好意,可是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孫洪雷沒言語,圍著小桌坐了,道:“再說吧。”
徐容聽了,衝著杜其峰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道:“洪雷哥,咱是大腕兒,得大氣,不能讓人小地方來的人小看了咱們。”
孫洪雷聞言,尋思了一會兒,呵呵笑了,道:“你這話倒是在理。”
高雲翔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為什麽同樣的意思,人嘴裡說出來就是寬宏大量,自己嘴裡說出來就變成了低頭認慫了呢?!
李亙瞧著徐容,老爸一直以來總叮囑他多跟徐容學,他就可好奇,自己又不當演員,總不能真的去研究演戲吧,可是今天,瞧著徐容三言兩語就扭轉了孫洪雷的心態,他總算是明白老爸為什麽總要讓自己跟他學了。
徐容能走到今天,他精湛的業務能力的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其核心,恐怕還是其為人處世,不說別的,單單這被他玩成花的語言藝術,就甩開了九成九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