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晦澀
徐容坐在監視器後沒再離開,主要是防備矛盾再次激化,劉燕名讓趙志江和他照看著劇組,如今趙志江不在,要是萬一孫洪雷被罵急了撂了挑子,回頭恐怕不好交待。
他瞥了一眼在孫洪雷旁邊嘀咕的黃奕,眉頭輕輕地挑動了下,又收回了視線,道:“杜導,剛才的事兒,你回頭跟各組的人都打聲招呼,誰也不準捅給媒體。”
“這我會注意,只要他自己不說,我肯定不會承認的。”
徐容見杜其峰這麽光棍,也沒半點法,因為杜其峰的意思相當明白,這麽多雙眼睛、這麽多張嘴,瞞是瞞不住的,但他也絕對不會承認他罵哭了孫洪雷。
他也不好再提這個話題,而是轉頭問道:“你想要他呈現什麽樣的狀態?”
他其實挺好奇杜其峰對孫洪雷的具體要求的。
杜其峰抱著胳膊,撓著下巴,道:“具體的我不好說,就是那種他站在一群人當裡頭,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頭頭,還是那種一身正氣的頭頭。”
過了幾秒鍾,徐容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後,回想了自己見過的幾個人民衛士,他能夠感受得到對方的確都很有氣勢,但他不確定的是,他們如果換身衣服,還能不能讓人一眼就感受到一身正氣,恐怕就不好說了。
”阿嚏。”
旁邊鄭釗強的噴嚏將他從思緒中扯出,而此時,場記已經站好了位置,隨時準備開機。
“action!”
看著監視器當中的線條英朗、大步流星的孫洪雷,徐容突然明白過來,他和杜其峰發生爭執的根本原因了。
孫洪雷的表演風格突出的特點是表情運用,其他方面,尤其是肢體表達能力相對而言落後了一大截,一旦到了杜其峰也沒法具體描述的“感覺”上,就會束手無策。
不過形體的短板不是孫洪雷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中國表演教學當中所有院校面臨的共性問題,因為影視表演不需要太強的形體表現力,久而久之,也就導致各大院校對於形體訓練的重視程度普遍都不算高。
而杜其峰所謂的“感覺”,如果要刻畫出來,一般有三種途徑,一種是演員和角色吻合,也就是演員本色出演,不過正常情況下,除非是給演員量身定製的角色,否定必然存在一定的距離。
張雷是一個信念極其堅定的人民衛士,而孫洪雷剛剛還被杜其峰罵哭來著。
第二種途徑就是把自己變成角色,但孫洪雷畢竟沒法深入到一線衛士當中,體驗他們的工作、生活狀態,也就必然導致其缺乏內在狀態的支撐。
第三種途徑則是通過純粹的技巧,模仿他們有共性的神態、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等等等等,進而去感受反向推導思想狀態,會存在偏差,但如果能和他們多交流,這種偏差也能控制在一個相對理想的范圍內。
孫洪雷能在裡頭找到自己,肯定和衛士們有過交流,只不過他眼下的呈現方式仍然是模仿,沒有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的過程,也就徹底失去了人物應該有的精神面貌。
一鏡拍完,杜其峰將耳機遞給了徐容,道:“你聽聽。”
徐容已經看的明明白白,根本不用再聽台詞,擺了擺手,道:“我知道了怎麽回事了。”
杜其峰和遊乃海、鄭釗強轉過頭來,望著他:“怎麽回事?”
徐容起了身,拍了拍屁股,道:“說了估計伱們估計也不懂,我跟他聊聊,先拍別的戲吧,他的最快也得到下午了。”
遊乃海仍然笑著,道:“徐老師,那可未必,我們也在這行幹了好幾十年了。”
徐容仔細分辨了幾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回過頭來,望著他道:“戲是假的,人是真的,這麽說,遊老師你能理解不?”
遊乃海尷尬地笑了兩聲,含糊不清地道:“理解一點,理解一點。”
徐容同樣笑著,也沒追問,因為他很確定的一點是,遊乃海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走了過去,到了孫洪雷旁邊,道:“洪雷哥,走,找個地抽根煙?”
一鏡拍完,孫洪雷沒有聽到杜其峰任何的表示,其實已經知道自己仍然沒有達到對方的要求,只不過因為徐容在旁邊坐著,他沒有當場發作而已。
“去哪?”
徐容伸手指了指樓頂,道:“天台吧,看看能上去不能?”
“行。”
事實證明徐容想多了,望著樓梯上方鎖的結結實實的大鐵門,他倚著牆,看著孫洪雷沉默著摸出了煙和火機。
想要說的很多,但一時間又不知道如何說起。
孫洪雷啪嗒點上了,悶悶地說了聲:“謝啦。”
徐容笑著道:“我剛拍戲的時候,也經常挨罵,每次特別生氣,可是那時候要掙錢,人家罵我,我也得聽著、忍著,後來罵的人越來越少,但是哪怕一些比過去輕了很多的,不太好聽的話,卻讓我感到更加的不舒服,比以前人家罵我還不舒服,但是絕大多數時候,我都沒有當面回應過,因為我很清楚,我所做的很多事,都是為了讓人不罵我,至少,不能當著我的面罵我。”
徐容隻說了這些便就此打住,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別人說了讓他不舒服的話,他很少會通過語言去“還”回去,因為那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孫洪雷抽出了一張紙巾,擦了擦扶手,靠上去了,道:“所以,這才是你當初進人藝的目的?”
徐容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我一開始進人藝,其實就是想挑戰一下《茶館》,看看能不能演的比於老師好。”
“咳咳咳。”
孫洪雷一口煙沒喘上來,接續咳嗽了幾聲,拿手在鼻前迅速扇動著。
“你為什麽又要去國話呢?”徐容見他咳嗽了好一陣子之後踩滅了煙蒂,走了過去,從他口袋裡抽出了衛生紙,抽出一張,墊在了台階上,就那麽叉開腿坐了。
孫洪雷笑著道:“背靠大樹好乘涼。”
“國話可算不上什麽大樹。”
“對你來說不算,但對於我來說,算。”
徐容聽著他語氣當中的唏噓,道:“不說這些了,你是中戲哪一屆的?”
孫洪雷詫異地瞧著他:“怎麽問起這個?我是94屆的。”
徐容點了點頭,道:“我記得那會兒,表演系有一個老師,叫朱桐,你有印象沒?”
孫洪雷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搖了兩下腦袋,道:“沒聽說過這個老師,應該沒什麽水平吧?!”
徐容白了他一眼,默默地道:“他現在是央視的副總編輯。”
孫洪雷同樣默默地又摸出了根煙,點上了,道:“我,真的從來都沒聽說過這人。”
師生關系是一種相當奇妙的關系,因為很多老師,某一天就突然莫名其妙地飛黃騰達,甚至會走到某種他自己也從未想象的高度,如當年複旦大學的某位老師,其鍾意並且時常聯系的學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
但是徐容想跟孫洪雷說的不是這個,道:“他在中戲任教期間,關於解放天性訓練的方式非常特殊,在國內甚至找不到第二例,大體情況是這樣,在學生基本的熱身之後,全體在表演廳裡站成一個任意的陣形,然後他會開始放事先編排好的音樂,有抒情的、激烈的、淒涼的、各種情緒色彩的都有,在播放音樂的同時,他會給學生規定各種各樣的情境,比方說:我們要去踏青,我們帶了什麽吃的呀?有人要唱點什麽嗎?大家心情真好啊等等諸如此類的表演口令。”
“學生要根據他的口令去表演,在某一個瞬間,音樂會突然轉換,比方說電閃雷鳴的聲音,口令也會變成:下雨啦!刮風啦!冰雹下來啦!台風來啦!等等,然後隨著音樂的加強,口令也會一點一點的加強,直到慢慢的戲過了,而且過的非常誇張。”
看著孫洪雷不解的眼神,徐容笑著道:“在大多數人看來,這是一種很腦殘的訓練方式,甚至他的學生也都不理解,但是他教出來了何栤、胡軍、徐凡、陳曉藝、薑姍、王班等人。”
孫洪雷的嘴巴緩緩張大,這一串名字出來,他知道,徐容說的這種解放天性的訓練方式,肯定有其獨到之處,於是問道:“為什麽?”
徐容表情稍微嚴肅了一點,道:“前陣子我為了這事兒專門找他聊過,他打了個比方,一個短跑運動員,平時訓練要求14秒跑完一百米,可是比賽的時候,他發現只要能夠控制在20秒以內就能奪冠,那你覺比賽的時候,你還會感覺心有余力不足嗎?”
孫洪雷愣愣地瞧著徐容,好半晌,才問道:“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件事兒,你那時候還在上小學吧?”
徐容聳了聳肩膀,道:“何栤在院裡帶新人就是這麽帶的。”
孫洪雷明白了徐容把那套訓練方法說的那麽詳細的意思,沒再說謝謝,在他旁邊坐了,道:“我以前總是聽說你們人藝有自己的演劇體系或者說是表演體系,但是我發現你們每一個人的風格又完全不一樣,你們人藝的體系到底是什麽?”
徐容想了一會兒,道:“其實,你也可以說它是體系,但是我更認為它是一種機制,保護機制。”
“保護機制?”
“對,是保護機制,一家藝術團體,興盛一年,是運氣,興盛十年,是本事,但是想興盛百年,那可不就不單單是運氣和本事了,你難道就一點也不好奇,為什麽人藝經歷了60年,目前仍然是劇場類當中票房、口碑名列前列的藝術團體嗎?”
迎著孫洪雷的疑惑,徐容接著道:“社會的文化始終在碰撞交流,六十年前的思想和今天的思想,不能說截然不同,但終歸是大相徑庭的,但是生命的外在的表現是有共同點的,而人藝的這套機制,就是教會演員去尋找並放大這些共同點,為什麽叫保護機制呢,它能持續存在,否則做演員就非常危險了。”
“另外一方面,這套機制同樣針對觀眾,做什麽事兒都有一個門檻,就像看戲就需要有對戲劇假定性的一個基本認知,也有一些文學上門檻比較高的戲,比方說存在主義戲劇吧,一些觀眾沒接觸過這樣的作品,但無論對於什麽樣的觀眾,一句話就能解決問題,這個戲的娛樂性在哪?”
徐容攤了攤手,道:“我是觀眾,我不管你是什麽題材,戲劇也好、影視也罷,對於我的娛樂性在哪?花錢找不自在,我閑得慌嗎?”
孫洪雷當即道:“但是娛樂也分高級的精神娛樂和低級低俗娛樂。”
徐容笑了,道:“我舉個例子,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農民進了廟,他沒讀過佛經,但是面對莊嚴神聖的佛像,一定能夠感受得到那是神聖的,能感受到那一刻的清淨與安寧,我們作為演員,追求的就應當一種類似的境界,比方說《茶館》裡撒紙錢那段,漫天的紙錢在空中飛舞,你也許聽不清詞是什麽,但是那一刻,下到兩歲的孩子,上到八十歲的老翁,心中都會生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感受,這就是我們的追求,但也是對於觀眾的保護機制。”
孫洪雷聽著徐容緩緩的訴說,總有一種學全白上了的感覺,因為徐容說的“存在主義戲劇”他完全沒有聽說過,也許聽說過,但是早就給忘的乾乾淨淨。
不過直到今天,他才算是終於知道了外界傳的神乎其神的“人藝演劇體系”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一套以現實生活為基礎的表演方法論。
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徐容要通過之前那些話告訴自己什麽,但是一時半會兒的又沒想明白。
徐容等了一會兒,瞧著孫洪雷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道:“其實,當你把你認為的‘真實’推倒的時候,你才會解放出來。”
這是徐容根據自身的“體驗生活理論”確定的實際運用方法,孫洪雷演人民衛士,但絕不應該一味的去模仿,把“真實”簡單的放在一個角色上、一對人物關系上、一塊布景上、一種審美上,那些都是靠不住的。
而是應當是來源於他內心的真實。
見孫洪雷臉上漸漸露出恍然的神色,徐容心中同樣頗為振奮,孫洪雷的年齡仍然處在天賦的爆發期,他很期待他能夠持續進步,也非常期待有更多的人在十年、二十年以後成長到陳保國、李雪建的地步。
不然,那實在太無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