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三日
片場的空氣的流動速度似乎逐漸緩慢、凝滯,以至於黃小明自某一刻開始,漸漸覺得呼吸不暢,並且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種陌生的氛圍彌漫在片場當中,讓他感到一種少見的陌生和疏離感。
他皺著眉頭,視線在片場內流轉,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多多少少的夾雜著點疲憊,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明顯的異常,他們的神情變化著,肢體也都動作著,就像此刻站在徐容旁邊戴著帽子的年輕場記正將場記板掉了個個兒。
可是詭異的是,他們都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燈光的照耀下,房間內的一些極其細微的,如同蜉蝣一般的粉塵清晰可見,可是一旦越出燈光籠罩的范圍,空氣又如同洗過一般一塵不染。
黃小明安靜地佇立著,他一直想找一個安靜的、沒人打擾的、不需要忙碌的環境,好好休息個把月,可是周圍的人都在不厭其煩地告訴他:這個行業競爭非常激烈,你不能休息,你必須忙起來。
他在忙一件工作的時候,身後永遠有無數的工作等著自己,他也拍戲,可是最近幾年,從來沒有一個劇組如此安靜,安靜讓他覺得渾身難受。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過了一瞬,徐容輕輕睜開了眼睛,而場記也已經將場記板遞到了鏡頭前。
“第四十一場三鏡一次。”
“action。”
隨著演人民衛士的群演將他的腳固定,徐容語氣急速地道:
“羅華在重山賣麻古。”
“獨眼明韓明一直在福港、賣冰、賣K粉,還跟個菲律賓人,散貨去東南亞。”
隨著他的他胳膊和腿被徹底固定,他的語速更快,兩顆眼珠期盼地望著旁邊的人民衛士,道:“成州徐老三借著開果園,種麻黃樹,大西北的麻黃素全都是他供應的。”
“聽說瀘州有個化學教授.”
說到這徐容突然停了下來,坐在監視器後的杜其峰愣了一下,不大確定地道:“忘詞了嗎?”
盡管這段戲台詞不少,可是他仍不覺得徐容會犯這種低端錯誤,一是徐容自開機以來從來沒有因為忘詞而導致拍攝中斷,其次則是這家夥比較喜歡臨時改詞,因此如果真的忘詞了,一般人也聽不出來。
“停。”杜其峰喊了停,見徐容身上的綁帶被解開,而他又閉上了眼睛,不由撓了撓頭。
“徐老師說情緒沒上來,稍等一下。”對講機當中傳來了副導演羅金福刻意壓著的聲音。
“好。”
杜其峰愣神了一刹那後應了聲,剛才他並沒有感覺徐容的情緒不對,不過他也明白徐容所面對的壓力。
大決戰是倒數第二場戲,生生磨了一個月出頭才拍完,每一個鏡頭都是硬磨出來的,也幾乎達到了每個人所能達到的巔峰。
而眼下這場戲作為宣傳“從事黑色產業害人害己”觀念的重頭戲,也是電影的最後一場戲,對外界關於他的演出評價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因為所謂的影視評論人以及觀眾評價演員演出效果的好壞,更喜歡從某些高光瞬間為出發點,而非整體對人物的詮釋,而最後時刻的某些鏡頭,在情緒的加持之下,更容易被加上一層情感濾鏡。
此外,他同樣期待徐容到底會如何演這場獨角戲。
他起了身,正要點根煙,才瞥見黃小明竟然沒走,眼珠轉了兩下,他腦海當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衝著黃小明招了招手,等黃曉明走了過來,他笑著發出了邀請道:“小明,有沒有興趣客串一把?”
黃小明似乎早有預料,絲毫不顯意外地道:“當然,一直期待跟杜導合作的,沒想到會是這種形式。”
杜其峰聽得出黃小明話裡的暗示,可是他並沒有跟黃小明合作的打算,一來他實在捉摸不透黃小明的業務水平,二來,黃小明缺少徐容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
一種能夠決定影片能否過審的氣質!
黃小明換上了白大褂,戴上副眼鏡,出演為蔡添明執刑的醫生。
“第四十一場三鏡二次。”
“action。”
“羅華在重山賣麻古。”
盡管是背對著徐容,可是詞一出來,黃小明就愣神了一刹那,盡管同處一個行當,並且平時私下經常來往,可是他卻從來沒有看過徐容的戲。
嚴格說來,他們一共合作過兩次,第一次是六年前的《新上海灘》,第二次則是前年的《建黨偉業》,但是《建黨偉業》拍的實在太過匆忙,而且當時熟人太多,招呼都打不過來,更遑論關心這些。
時隔多年,再一次近距離和徐容搭戲,他竟然有一種不真實感。
徐容的台詞說的很快,可是就像一個說謊的孩子似的,他的聲音卻在發顫。
盡管還在拍攝,可是他腦海當中突然浮現出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六年過去,徐容一開口,就讓他生出一種判若兩人的感覺。
“獨眼明韓明一直在福港、賣冰、賣K粉,還跟個菲律賓人,散貨去東南亞。”
聽到這句後,黃小明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剛才上場前,杜其峰曾囑咐過:“不要做任何表情,記住,不要做任何表情。”
可是內心當中卻已然掀起驚濤駭浪,徐容的語速越來越快,兩句話之間根本沒有換氣,但是相反的是,他的氣息的顫抖的幅度卻越來越大,而且每一字卻又極為清晰,沒有半點含糊。
近乎肆無忌憚地展示著氣聲和吐字歸音方面的堅實基本功和令人羨慕的材料。
只是一句話說完,徐容再次極為突兀的沒了聲音。
過了兩秒鍾,黃曉明怕萬一,並沒有立刻沒轉身,卻聽到身後的徐容低聲說道:“重新來吧。”
“第四十一場三鏡三次。”
“第四十一場三鏡四次。”
“第四十一場三鏡八次。”
黃小明望著躺在執行床上的徐容,呼吸著被刺眼的燈光過濾過的夾雜著異常難聞氣味的空氣,隻覺得一股惡心的感覺瞬間湧上。
他不是沒拍過電影,但是拍的這麽慢,NG那麽多次的電影,他隻從傳聞當中聽說過。
可是整個《毒戰》劇組沒一個人感到奇怪,似乎類似的一幕他們早已習以為常。
而且重拍的要求,都是徐容提出來的。
著實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對於徐容他還算了解,很瘋,但是絕不像今天這麽詭異,一個鏡頭已經重複拍了八次,可是他卻沒有半點受到打擊的模樣,反而愈挫愈勇,似乎他很明確的知道最完美的呈現形式。
過了一會兒,徐容衝著杜其峰招了招手,示意先停下,而他自己則躺在執行床上,如同一台機械一般,機械的運行著他的台詞、肢體動作。
一遍一遍地重複,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片場內絕大多數人都愕然地望著這一切,今天的徐容對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
一條戲拍四五次是劇組的普遍現象,拍七八次也不罕見,但是發生在徐容身上的次數真的不多。
杜其峰隱約猜到了點徐容的想法,恰巧此時李亙將一根煙遞到了他跟前,他剛接過,“啪”的一聲,一朵活潑的小火苗跳躍而出,他點著了,抽了一口,一遍吐著煙,一邊問道:“你知道他在做什麽嗎?”
李亙將打火機收了,道:“裝逼給黃小明看唄,瞅瞅,咱們同一個老師教的,看看伱,再瞅瞅咱。”
杜其峰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他也這麽認為的。
反正從他的角度看,這場戲其實根本沒有重拍的那麽多次的必要,因為徐容每一次都把死前的掙扎展示的淋漓盡致。
尤其是那種因為緊張而發抖的聲線,幾乎是人恐懼之下的真實寫照。
而此時,文永珊望著徐容扣上的扣子,下意識地歎了口氣,珠海的戲拍完之後,他們還要趕去雲南拍另外一個結局,八年之後,再次抓捕蔡添明失敗的結局。
先前杜其峰講戲時,她其實抱有蠻大的期待,因為她聽到杜其峰說“這種自律非常貼合蔡添明這個角色”,她能夠猜得到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也確實想看看。
徐容從未對她愛搭不理,但也沒有過於親近,她每一次跟他打招呼,他都會回以微笑,她送一次禮物,他會立刻讓他的助理回贈一件價值在兩倍以上的禮物。
可是他太忙了,忙的以至於忽略了她的存在。
以前她聽不懂“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是什麽意思,可是如今,她明白了。
年輕、有錢、有資源,這樣一個鑽石王老五,她真的不知道放過這個還能不能找到第二個。
而且徐容和那些商人不同,作為藝人和黨員,他更顧忌自己的名聲和生活作風。
當然,諸多條件當中,她最看重的是他“有錢”的屬性,兩岸三地吸金能力僅次於成龍的男藝人,考慮其職業生涯相較於成龍才剛剛開始,其未來的財富積累恐怕很難不達到百億,甚至也許其眼下已經達到了十億。
女人,奮鬥了一輩子,追求的不就是個穩定嗎?
至於對徐容的身材,她其實並沒有抱有太高的奢望,事實也如她所想,黃曉明解開徐容的扣子之後,並沒有他想象的虯結的肌肉。
但是隨著拍攝進行,她卻發現自己想差了,當徐容的情緒逐漸激昂,他腹部的和胸部的肌肉開始顯現。
這一刻,她突然下定了某種決心,所謂的女神,不過是給粉絲喊的,而要拿下徐容,必須學習香港影視行業過去的那些所謂的女神,舍棄自己的尊嚴,甚至施展一些肮髒的手段,逼著他把自己娶進門。
而此時,再次將徐容的扣子扣上的黃小明腦海當中突然閃現出幾年前的某個場景。
“你到底在幹什麽?”
“想著怎麽紅唄,李老師演技好,我想跟他學兩手,光看看不明白,你也知道,表達都有過程的,他要是不說,我光琢磨得費半天勁兒。”
“你想多了,紅不是那麽容易紅的,也不是你這麽個紅法,你要是真想紅,首先得簽一家靠譜的經紀公司,然後通過宣傳、推廣,增加曝光度,再去接大投資、大製作,那才是紅的正路,靠演技,你知道得多少年嗎?”
紅的方式有很多種,他選擇了一種最簡單的,也是最容易複製的。
一種女人只要存在就會一直長盛不衰的方式,但是也是一種對業務能力要求最低的,最容易被人替代的方式。
此時,他才明白徐容當初所謂的“想紅的時間長一點”的深刻含義。
自己的替代性太高了,就像饅頭,觀眾可以用包子、面條、米飯進行替代。
但是徐容的業務水平卻導致了他本身的稀缺性,就像鹽。
但他仍不明白,徐容總是不斷要求重複拍攝到底出於什麽原因。
徐容的重複並非漫無目的的嘗試,而是在驗證前人的一種說法。
早年間,於是之為了演程瘋子,曾去滿清的遺老遺少喜歡聚集的茶館體驗生活,由此觀察到了一件極有意思的事兒,茶館當中的每個人相互見了面,都會先半鞠躬請安、作揖,而後寒暄半天。
最終,他認為這些滿清的遺老遺少是以此緬懷早已化為塵土的大清。
此後他便致力於把這個動作融入到表演當中。
導演焦菊隱發現之後,告訴他:你要把那個典型的外形動作,孤立的練習,練習,不斷的練習,在反覆的模仿中,你體會到那個人當時所以那樣做的內在動機,也就是他的思想情感,然後在排演場裡,要忘記那個動作,只要你的情緒掌握對了,那個動作就會自然的出來了。
於是之於是照辦,經過他大量的練習,他開始注意到過去不曾了解的細節,那些人在請安作揖的同時,其實並不看對方,過去他同樣以為這是出於禮貌,可是經過大量的重複練習之後,他才意識到,之所以那麽做,是因為過去和現實的落差,讓他們逃進了自己的精神避難所,可是他們內心當中仍固執的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因此也就固執的保留著請安、作揖的習慣,來表示自己有禮貌、有教養,而非出於對對方的尊重。
就像如今的很多香港影視從業人員,故意保留著某些古怪、被人稱作個性、率真的習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