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平川,你在嗎?”
少女銀鈴般好聽聲音響起,幾分天真無邪率直,和肆無忌憚。
想來平日在家是個被寵著的。
嶽平川從紅木棺材裡爬起,沒錯,他的確是從棺材裡爬起來的。
少女沒有半分懼怕,反而迎上來。
“真是個傻子,這次又是棺木釘到一半,就累到睡過去?”
嶽平川不置可否點頭,沒做太多解釋。
他起身,整理灰白色衣袍,少年臉上似是見慣大是大非般,波瀾不驚。
“你陪我說說話唄。”程妙攔在少年前面,擋住他去路,托腮嬉笑看著他。
少年搖頭,依舊沉默不語。
他並非啞巴,只是不喜與人打交道。
將棺材蓋合上,又把一遝遝紙錢分門別類置好。
父母去世的早,少年一人早已習慣孤獨和撐起家業。
這間棺材鋪子,就是嶽平川的全部。
臨近年關,來買紙錢燒的人家愈來愈多。
十裡八鄉,就他們嶽家這麽一間棺材鋪子。
生意自是好得很。
只是,人們總是忌憚鬼神,向來不敢在棺材鋪子裡多逗留,更別提與他多講上兩句話。
但凡事總有例外,那個同村程家的小丫頭,這半年來總喜歡跑來他這棺材鋪子找他嘮嗑。
“上次去嚴州城買的新布料,碎花布匹很好看的!”
“娘說要給我做成冬月夾襖,當做過年新衣,等年初一我來找你,給你看看啊。”
“還有啊,村裡這兩日有不少趣事,有人在東頭河裡摸出娃娃大的胖頭魚”
很聒噪。
這是嶽平川對程妙的第一印象評價。
可不知何時,他習慣身後總跟著條嘰喳不停的小尾巴。
嶽平川忽的頓住腳步。
他望了望程妙臉色,特別看向她眉間印堂。
欲言又止。
嶽平川從來不喜與人深交,他生來就是三缺五弊的命數。
他總覺得,身邊擁有過的一切,都將不複再來。
比如爹娘,還有幼時養過的大黃狗。
或許從一開始,沒有相識,便沒有離開時候的痛苦。
這些年,他總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你不是說,要好的小姐妹從嚴州城回來,你今日要去看她?”
嶽平川到底沒忍住,開了口。
程妙不以為意撇撇嘴,有點失望,還以為嶽平川這個悶葫蘆要問那件事。
“上午去找過兮丫,她啊叫我這兩日都不要亂跑,說有劫難。”
“對了,兮丫明日上午要去我家看我。”
“我就不能來找你玩了。”
嶽平川愣神。
劫難?
“怎麽了?”
“有什麽問題嗎?”
見嶽平川不講話,程妙愈發慍怒。
她多麽期待,他能主動問起那件事。
嶽平川見她虎牙咬的嘎吱作響,突然‘噗嗤’一笑。
“都要及笄的姑娘家,怎得還將‘玩’字掛在嘴邊。”
“你!”程妙攥緊粉嫩小拳頭,絲毫不用懷疑下一秒這拳頭就會落在嶽平川臉上。
可嶽平川太高,她踮起腳尖,好像也只能面前勾到他的下巴。
“別動。”
嶽平川忽的俯下身。
程妙屏住呼吸,瞪著好奇的小鹿眼睛,他這是要做什麽?
嶽平川伸手,似是從程妙發髻間摘下什麽。
“呐。”
程妙望向他的掌心,是一片枯黃如槁的樹葉子。
“過完年開春,我就不能來找你了。”
“爹娘說,女兒家到及笄年紀,都得嫁人。”
程妙低著頭,眼眶泛紅。
“嗯。”
她聽見來自頭頂的輕淡縹緲應聲。
“我爹娘想讓我嫁在同村,最好是門當戶對的農戶家裡。”
“你爹娘是為你好。”
男子輕描淡寫聲音繼續飄來。
程妙攥緊拳頭,冷哼一聲,“你真的沒有半點想法嗎?”
嶽平川一愣,旋即搖頭。
“你是全天底下最可惡的大混蛋!”
程妙眼淚‘唰’地彪出,捂著臉從棺材鋪子跑出去,跑遠。
嶽平川下意識要追,卻在腳步邁出半隻後,猛地停駐。
想法嗎?
他,是有的。
可——
嶽平川環顧四周,入目是各式棺材紙錢。
有誰願意將女兒嫁給個開棺材鋪子的?
何況,大牛村誰人不知?程妙那是程家心尖寵女兒,上頭五個哥哥都好生寵溺的主兒。
程家父母哪裡能看得上他這種人?
而令嶽平川心煩意亂、困惑於心的,不止如此。
嶽家棺材鋪子,是好幾輩兒前就傳下來的祖業。
可嶽家老本行,其實是算命的村裡神棍。
程妙經常來棺材鋪子找他玩的第二個月,見他幫著配陰婚的合八字,便好奇的央求他也幫自己瞧。
嶽平川給程妙看過,那是年少早夭的命。
他黯然失色搖頭,程妙的婚事,怕也成不了。
從相識的第二月開始,他便知,與這鈴鐺般美好的少女,見一面便是少一面。
就好像幼時養的大黃狗般。
或許她離開的那日,他會難過。
嶽平川忽的捂緊心口。
奇怪,為何會這般痛?痛來的這般快?
為什麽眼角會有眼淚落下?
明明他早就已經能做到心如止水、平靜不驚。
或許,是女孩和大黃狗,本身就存在天壤之別吧。
程妙哭著回到家,將自己關在房間,連下午飯都不肯吃。
冬日天黑的早,農家地裡也沒活兒,大牛村多數農戶家,都是一天兩頓飯。
上午一頓,下午一頓。
程妙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爹娘健在,哥哥們又都身強力壯。
除去最小的五哥外,都留在村裡,各個是一等一的種地好手。
得知程家要嫁女,這兩日媒婆們就差把門檻踏破。
十裡八鄉有適齡待娶親的農戶家,幾乎都托人來說媒。
不過程家將標準卡的死死,須得是同村不說,還得年紀及冠,又得二十二以下。
程妙聽著外面媒婆們浮誇的說辭,一個頭兩個大。
她不想嫁那些人。
她已心有所屬。
便是半年前,在她去道觀祈福回來路上,迷路又遇歹人時候,那出手將她救下,還將她順道捎回大牛村的嶽平川。
可想到爹娘與哥哥們,程妙覺得自己不順著他們心意嫁人,似是又對不住他們。
要是她跟五哥一樣,是個男子該多好。
便可以學著五哥去參軍。
說起五哥,程妙幾分心酸。
她五哥,一年前就離家,說是要闖出一番天地。
別人不知,她是知道的,五哥是心悅兮丫的。
可憐五哥一定不知,他才走半年,顧家轉頭將兮丫賣與別人家做童養媳。
程妙心亂如麻胡思亂想著,房間門被敲響,她娘關切聲音響起。
“妙丫頭,你外婆同村人捎信來說,她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