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群中倏然死一般的寂靜。

  夏蟬在樹下鳴叫，一條堤壩相隔的江面上孤零零地漂著幾艘漁船，烈日酷暑下，無數攝像頭正對的基地大門前，這些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仿佛被凍上了一般，半晌都沒人做出第一個反應。

  打PUBG的沒有人不知道裴儼。

  18歲入行，19歲上首發，20歲出征世界賽，21歲從聯盟主席手裡接過小金槍。

  ——無主了一年的東西，他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國家，冠上自己的ID。

  如果這群新人對陳威何天宇的感情是一種天然地對於教練的害怕，那麽對上裴儼，有的便只是純粹的敬佩和臣服。

  總有人一句話不說，光是站在面前，就足夠讓人發自內心地自動規行矩步不敢逾矩，更何況他說出口的還是這麽一句生殺予奪的判決。

  遊戲裡見神殺神見鬼屠鬼的大魔王從虛擬畫面中走了出來，站在眼前，散慢地看著你，談論天氣很好三餐飯否的同時，微笑著舉起了槍摁上板機，仿佛隨時都會當頭給你一槍。

  沒有人會不害怕的。

  喻辰挑眉。

  相反，他很欣賞裴儼這種魄力。

  遊戲主播也許還無所謂，但這二十個人裡面不乏有普普通通一輩子循規蹈矩的學生，只不過因為一個夢，所以在報名單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拚盡全力走到了這裡。、

  “報告……”人群中傳出來一道微弱的聲音，說話的人受到了驚嚇，聲音都不由自主地弱下八個度，但還是出了聲。

  參加這檔節目可能是他們這群人最接近職業戰隊的一次。

  那時候多乖，現在怎麽這麽凶。

  他們明明只差一腳就可以邁進MOON大門了，結果因為幾道噓聲便將夢想砸的稀碎，一下站在了懸崖邊上，隨時會踩空墜落。

  掩在口罩下的唇角輕輕勾起，喻辰仗著攝像頭拍不到，連表情都沒有偽裝，是一種跟眾人完全不同的輕松。

  喻辰看向陸言，薄荷糖的味道還縈在口腔，自己都說不清現在想做什麽。

  他隔著人群看裴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剛剛裴儼話說出口之前，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時間要比其他人長一些。

  所有人都覺得這太重了。

  站在一個職業選手的立場上來看，喻辰並沒有覺得裴儼做的哪裡不對。

  不服從管理的人不適合打職業，太有個性的選手總會吃虧，與其日後犯錯連累一整支隊伍，不如在一開始就斷了他們的念想。

  他屬實是被取樂到了。

  怎麽著？覺得他會是最後一名？
  小兔崽子缺不缺德啊？
  算不算欺師滅祖呀？

  他們承受不起，所以有人站出來向裴儼爭取權益了。

  喻辰滿眼戲謔地望向裴儼，他其實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家門口全是花圈跟死老鼠，只是想出去給他買藥而已。

  喻辰視線移過去，瞥見陸言站在前排以一種雛鳥躍崖前的膽怯跟倔強看向裴儼：“報告隊長，我們知道錯了，可不可以不罰這麽重？”

  原來長了兩幅面孔呢我的裴神？
  他突然開始好奇，上輩子半夜翻進他家打完一架又別扭著臉堵在門口連家門都不給他出的人真的是裴儼嗎？
  好可愛啊。

  除了喻辰。

  凝固的氣氛頓時松動幾分。

  可如果將自己代入站在這裡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喻辰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害怕不會慌張。

  這個機會太難得，是他們努力了無數個日夜才換來的，怎麽能以這麽荒謬的理由輕易失去？
  沒誰有百分百把握確定自己絕對不是最後的那一個，所以才會誰都覺得可怕。

  喻辰沒出聲，默不作聲地走到一處樹蔭下躲太陽。

  裴儼看著陸言，眼神微動，似乎不理解這位新人的行為，他反問：“你覺得很重？”

  陸言唇都被咬的雪白，幾分鍾前看見裴儼時眼睛裡的光亮這一瞬全部變成了忐忑不安。

  但他還是挺直了腰板，重重地點了下頭：“是的。”

  裴儼又問：“你認為自己會輸？”

  他聲音輕淺極了，真的就像萍水相逢的路人尋常聊天，不帶一絲敵意和針對，可偏偏落在聽的人耳朵裡，每一個字都帶了千斤重量，砸的人心口疼。

  如果說陸言剛站出來的時候還有人想跟他一起，這時候被裴儼這麽一問，誰都不敢了。

  是啊，電子競技，菜是原罪。

  如果你技術差到只能排在最後一名，又有什麽死磕在這裡的理由呢？

  同樣的，如果對自己很自信，又何必要因為裴儼這一句話擔心？

  說到底，誰都不想承認自己是最菜的。

  所以陸言頓時成了最特別的那一個，他站在選手之前、教練之後，瘦弱的身板透露出一種難言的脆弱。

  男孩抿了抿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裴儼這句問話。

  可他站在那，沒有人能幫他應付現在的情況，完完全全陷入了一種孤立無援的處境，好像說什麽都是錯的。

  喻辰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就當是為了那顆糖吧，他想。

  喻辰慢悠悠地舉起了手，這次連位置都懶得騰了。教練跟隊長站在太陽底下訓話，他靠著一棵梧桐樹緩慢開口。
    胃還是不舒服，說話聲音也依舊有氣無力的，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去。

  但好在現在的場景太窒息了，他聲音再輕也足夠所有人聽見。

  “裴隊，你跟我們一起比嗎？”

  ？

  ？

  砰——！
  如同一顆沸石扔進了本就暗潮湧動的湖水中，導演組有人手一抖，鏡頭差點摔在了地上。

  何天宇眉頭死死地擰起，蔣朝陽原本看戲的表情一寸寸龜裂，就連陳威，神情也從驚訝變成若有所思。

  被他點名的人卻遲遲不動，於是喻辰又問了一遍：“隊長，您跟我們一起比嗎？”

  換了個稱呼，尊敬沒品出來多少，戲謔卻是十成十的份量，有人不自覺咽了口口水，隻覺得這人真的在作死。

  公然挑釁Space，吃了幾個豹子膽啊？？？
  裴儼終於轉過頭來，方才對上陸言都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可以說耐心的臉，這時候掛著一抹不加掩飾的不耐煩和……厭惡。

  喻辰愣了一下，即刻便知道自己剛剛的感覺沒有錯。

  有點意思。

  據他所知，原主就只是一個沒啥熱度沒啥技術的菜雞主播，不可能跟裴儼有私交，也不會招惹到他。

  他們倆之間的聯系，最多也不過是MOON在賽場上打比賽，他在直播間吃著泡麵激動轉播，僅此而已，不會再有其他的了。

  可如果不是因為原主的話，又是因為誰？
  他嗎？

  好像只能是他自己了。

  喻辰心裡緩緩湧上來一個猜測，但還未待成型，便聽見裴儼問：“你希望我跟你們比？”

  喻辰笑了笑：“很好的學習機會不是嗎？”

  太陽越來越烈，這幾十人僵持在基地門口，裴儼跟喻辰之間隔了十幾米的距離，他看不清那副黑色口罩下的具體表情，卻莫名升起了一種強烈地想要撕開他臉上笑意的衝動。

  他不喜歡那種笑，太刺眼了。

  他斂了眸：“你覺得我會是最後一名？”

  喻辰一下就樂了：“怎麽可能，我可是很相信你的技術的。”

  他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能在遊戲裡遇見你，至少也能拿你一個人頭吧。”

  裴儼隔著人群跟他對望，並未應下他這兩句話。

  “我想跟你打個賭。”喻辰挺直了腰，以一種接近平齊的角度跟裴儼遙遙對視：“你跟我們一起比，如果你死在了遊戲裡，那就取消剛剛那個懲罰；如果最後的贏家是你，我做那個退出的人。”

  陸言急的要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頭腦一熱又想開口，被身邊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死死地扯著他不準他再上前。

  喻辰成功將火力全部吸到了自己身上，卻泰然自若地仿佛他才是MOON的隊長，一點怵意不顯，眉眼盈盈地望著裴儼笑，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個什麽天大的死。

  裴儼作為MOON的突擊手，比隊裡任何一個人都擅長衝鋒剛槍。他不止一次在團體賽之後拿過solo賽的冠軍，PUBG並不崇尚個人賽，但誰都知道裴儼是當之無愧的solo王。

  把這麽一尊大神拉進他們的逃生賽裡，一時之間他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該跑毒還是躲裴儼。

  畢竟很少有人能從Space的瞄準鏡下逃命，他比毒霧更加可怕。

  導演組從最開始的震驚中醒悟過來，全都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裡，鏡頭直直地對著喻辰，一秒鍾都不舍得挪開。

  原本車上的原本大巴車上那段對話一旦播出去絕對能炸，矛盾衝突本來就是綜藝節目吸引收視率的最好籌碼。

  但因為涉及到了某位不可說，他們不敢冒險只能剪掉，可喻辰這句話不一樣。

  這不就妥妥的電競新人不自量力亂立flag，轉眼就會被打臉的劇本嗎！

  他可是在跟自己的隊長叫板啊！
  導演組開始期待他最好有點能力。

  不然第一場比賽就直接被淘汰了，未免有點浪費這得天獨厚的劇本。

  他們甚至打算把剛剛那段剪進預告片裡。

  長相漂亮的小男生，微微仰著頭，眼睛裡帶著笑，說出的話卻囂張輕狂的令人震驚。

  這種反差跟對比，只要他在節目裡一天，就會源源不斷有人為了罵他而來看節目。

  片刻，裴儼低頭輕笑了一聲，終於舍得挪動腳步，從門口走了過來，站到樹蔭下垂眸望向喻辰的眼睛，蟬鳴聲在耳畔無限放大。

  他似乎想從那雙眼睛裡找到些什麽別的情緒，但一眼望過去滿眼都是深不見底的笑意。

  浮在表面，既虛假又真誠。

  裴儼沉聲問：“是誰教的你這麽投機取巧渾水摸魚？”

  有些厭惡情緒，就算嘴上不說，也會從眼睛裡跑出來。

  喻辰兩輩子以來，第一次看見裴儼那雙好看得像星星一般的眸子裡盛滿了輕視和鄙夷，他竟然覺得很是新奇。

  “solo吧。比完賽之後你跟我solo，十分鍾內你能拿我一個人頭我都答應你的要求。”裴儼頓了頓，緩緩勾起唇角：“否則，最後一名跟你，都給我從MOON的大門滾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