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當晚回到宿舍， 青芽比喻辰還緊張。

  前找找後摸摸，一會給他找出來一把鍵盤，一會又加上來一塊鼠標。

  後來還嫌自己的設備不夠好， 轉臉就敲響了陸言的房門，尋摸過來一把定製。

  陸言原本自己就打算拿了，見狀沒忍住樂了樂， 挑眉問青芽：“怎麽？隊長不借他？”

  他可還是記得夏晨當初放下的豪言。

  青芽白了他一眼， 沒好氣道：“晨哥開玩笑你也跟著他鬧？”

  他們三個人裡面最年幼的是青芽，這幾天下來反倒顯得他最老成， 被這麽一說， 陸言再多揶揄的話也咽回了肚子裡， 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鬧了不鬧了，找你晨哥去。”

  喻辰不在宿舍， 青芽問室友問不出來結果， 最後還是跟拍攝像向他們透露了方位。

  節目組租的這套別墅跟MOON對望， 三樓露台上放了兩套木質桌椅，玻璃頂擋住風雨， 喻辰躺在搖椅裡正看著一本書。

  瞧見他們上來，饒是喻辰都沒忍住討饒一般笑了：“怎麽這都能找過來，早知道我就回基地去了。”

  陸言順手翻了一下他倒扣在桌面的書，《基督山伯爵》， 夜風吹動書頁，他突然看見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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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替天報答了善良的人。現在復仇之神賦予我權力，命令我去懲罰邪惡的人！”

  陸言渾身打了個寒顫，皺著眉頭問：“看這做什麽， 你信基督了？”

  “不信。”喻辰搖搖頭輕笑， “房主留下來的， 書房看見順手就拿了上來，剛開始看，找我做什麽。”

  陸言擰著眉，將書合上倒扣在桌面上，這才堪堪松下一顆懸著的心：“這小孩擔心你明天去開幕式沒有順手的設備，去我那拿了幾套想讓你去試試。”

  喻辰躺在椅子裡，上挑著眼尾看這兩人。

  明明都是小朋友，卻還說另一個是小孩。

  喻辰覺得有趣得厲害，他彎著眼眸笑：“我只是去觀賽的，你們真覺得教練會讓我上場嗎？”

  青芽板著張臉：“那也不行，萬一呢？”

  萬一一隊前輩們突然有個頭疼腦熱上不了場呢，開幕式第一場比賽不可謂不重要，既然抽簽定了MOON，他們自然不能輸。

  況且……況且夏晨還代表著《榮耀之城》20名青訓生呢！
  青芽對此堅信不疑，覺得怎麽著都不能讓他晨哥繼續擺爛。

  這麽重要的比賽，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到他這怎麽就無所謂得甚至可以躺在陽台上吹著夜風看小說啊？

  該說他心大還是囂張，也太離譜了。

  許是青芽這滿腦門子官司一點隱藏的心思都沒有，喻辰看的愈清楚明白，愈發覺得赤子之心可貴。

  他稍稍坐正身子，問了另一件事：“你們知道明天會有多少戰隊去參加開幕式嗎？”

  原則上來說這樣重要的賽事，聯盟會給每一家在冊的戰隊都發出邀請函，但最後往往會因為時間安排、路程遠近等問題，真正來到開幕式現場的戰隊也不過就那幾支。

  陸言提前有過了解，道：“今年大概十來支吧，除了本身基地就在A城的幾家，還有前兩天參加全明星賽的那些。”

  再多的便不會親臨現場了，有的是資歷不夠，有的則是太過老牌，有自己的傲氣，不屑於參加一場供人觀賞的開幕式。

  但MOON會參加，WEE會參加，今晚跟他們一起打訓練賽的那10家都會在。

  喻辰其實從一開始就在想，明明第二天就要參加比賽了，究竟是誰這麽大面子，能請得動這麽多家隊長陪他們這二十個“小朋友”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可他想不出來。

  哪怕是這時候，他也依舊想不出來。

  但這不妨礙他思考另一樁事。

  喻辰笑道：“陳教提醒我不要被尋私仇，你們覺得他是提醒我一個人的嗎？”

  他只不過是在一場百人大逃殺裡“一不小心”“僥幸”“湊巧”拿了Fire的人頭，堵橋的是Space，宛如殺神的是Space，絲毫情面不講，無差別給各家戰隊送過去團滅大禮包的也是Space。

  與其尋他這麽一個小人物的仇，喻辰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更視誰為眼中釘。

  裴儼才是犯了眾怒。

  裴儼才會是眾人針對的目標。

  他不可能不上場。

  他如果上場的話，陳威就沒必要多此一舉讓喻辰替補。

  哪怕在他們看來喻辰多有潛力多厲害，始終也沒有長久跟Space一起訓練的隊友那麽默契。

  除非有人上不了場。

  從一開始喻辰就在思考，這個替補究竟會替代誰。

  綜藝節目最後的贏家進到一隊又會取代誰的位置。

  MOON表面看起來一團和氣蒸蒸日上，但好像根裡生了蛀蟲。

  他們總給喻辰一種很是詭異的矛盾感：
  ——仿佛所有人都是齊心協力勁往一處使的，又好像有些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朝哪個方向使力。

  他不明白，陳威也不一定清楚，就連裴儼自己，可能也不知道錯出在了哪。

  換言之，大家可能甚至都不知道有沒有錯。

  這簡直像是一場試錯的豪賭，如果賭出來了，及時止損；如果沒賭出來，不過是給自己樹了大半個圈子的敵。

  高處不勝寒，打電競的從來就不害怕樹敵。

  喻辰忍不住想，這種試錯究竟是隻發生在MOON內部，還是說……國內每一家戰隊都在排？

  Polaris的熄滅不過是電競長河裡一點微不足道的熒光落幕被水淹沒，水流太過湍急，以至於被拍死在地上脫水乾涸的時候，喻辰仍然不知道錯究竟出在了哪一步。
    他有時會想，到底是他錯了，還是TRG錯了？

  又或者說，是整個模式的錯誤？
  喻辰不知道，他像是暗夜長河裡的旅人，不知方向不知去處。

  裴儼將他帶回了賽場，喻辰卻在猶豫是否要拉他下水。

  他明明自己也處在了危險境地。

  偏偏還瘋得生怕不被人盯上。

  作死作得最厲害的人竟然還冷冰冰地警告他不要作死，生怕柔和一點就被人聽出他話裡關心。

  陸言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喃喃道：“隊長……”

  青芽微愣，下意識抬頭透過夜色朝MOON基地所在方向看過去，並未看見任何人的身影：“隊長不在呀。”

  陸言神色複雜，有些欲言又止，喻辰便知道他大概也明白了七八分。

  這孩子本就是浸淫在資本娛樂場下長出來的，腦筋稍稍一轉大抵也能明白其中彎彎繞。

  喻辰輕笑了笑，靠在躺椅裡慢悠悠晃著：“所以不用擔心我是否有趁手的設備，是否會被人尋仇，裴儼在那，我就不會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明明聽起來是沒心沒肺的話，喻辰說出來卻蒼涼極了。

  他好淡然，淡然到讓人感覺悲傷。

  陸言怔在原地半晌，突然意識到他喊裴隊是連名帶姓的。

  過於平等，卻又好像默契到世間無法再匹配，讓人生出幾分知己感覺。

  他瞧著這樣的喻辰，恍然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場酒局。

  人人觥籌交錯高談闊論，他卻在鼎沸的熱鬧裡覺出刺骨的寒涼，稍微動一動仿佛都會被卷入冬夜風雪，迷失山林被野獸吞食。

  陸言不知道為什麽沒忍住，低聲說出個名字：“Polaris……”

  喻辰眼睛眯開一條縫，沒有回應也沒有疑問，只是淡淡地看著陸言，似乎在等他未竟的話。

  青芽也看著他。

  他們倆都清楚夏晨是Polaris的粉絲，而Polaris淒慘離場有目共睹，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是提一提都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名字。

  在他的追隨者面前提及，竟會讓人覺得自己殘忍。

  可陸言還是問了：“Polaris真的會打假賽嗎？”

  喻辰勾唇笑：“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覺得不會。”陸言搖頭。

  他見過黑暗，知道內情。可是謠言太多，樁樁件件確確鑿鑿，他可悲地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產生了這種疑問。

  明明親歷過那場飯局，他連一點點懷疑都不該有。

  可是鋪天蓋地的流言襲來，人們總會在一日又一日的信息轟炸下，不由自主地想這不至於連一個落腳點都沒有。

  或許十樁過錯裡有一件是真，才給了人可趁之機，編造出諸多後續。

  這樣才不至於讓他們的狂歡討伐顯得既可笑又愚蠢。

  他們隻想證明自己是正義的，卻忘了最開始出現在世人眼中、被大家喜歡的、是一個具體的人，而非幾個英文字母組成的符號，也非口耳相傳裡構造出的虛擬神明。

  甚至這神也是旁人造出來的，從來沒有人問過喻辰要不要當。

  他們將自己的喜好強加在他身上，反過來卻說他徒有虛名辜負眾望。

  喻辰笑意清淺，晚風從南方吹來，台風似要過境，風中有海水的潮腥味。

  “他大概也希望自己真的打了假賽吧。”他輕聲回答。

  青芽跟陸言瞬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喻辰：“一個有汙點的人尚且可以心懷愧疚地活下去，但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你們說他怎麽認呢？”

  “他連愧疚都無法擁有，從憤怒變得自我懷疑，開始麻痹自己，那一樁樁扣在身上的罪名裡可曾有一件真實。”

  “可惜沒有。”他用了‘可惜’，喻辰仰躺著，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不看夜空中閃爍的星，隻側耳傾聽遠處江水翻騰：“沒有一件是真的，他連騙自己其實他就是個垃圾都做不到。”

  青芽明顯忽略了這些感受只能是Polaris本人親口述說，某一個瞬間他竟覺得夏晨跟喻辰有部分重合，急切地問：“那喻神為什麽不為自己申辯，他有那麽多粉絲，總會有人願意相信他啊。”

  喻辰卻笑了笑，仿佛在笑他天真：“他連活著都不被允許，哪還有張開嘴說話的機會呢？”

  “至於粉絲……他光鮮亮麗的時候，自然誰都喜歡，誰都傾慕；可一旦跌落谷底，他們只會覺得自己被背叛，反噬的力量遠比路人言論更傷人。”

  喻辰低聲說：“當一個人所有的努力都只能是不被允許存在的泡影的時候，不該有人要求他能為自己做什麽。”

  “他確實什麽也做不到。”

  所謂喻神，所謂北極星，都是虛幻星空下的泡沫，一戳就破了。

  他也曾以為自己有光彩奪目的未來，會成為閃閃發光的存在，會讓這個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聽到他的名字就心生敬佩。

  師兄將TRG交到他手上的時候笑著說：“小辰，以後就靠你啦，要加油呀。”

  他加油了，他努力了。

  可他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