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過了視頻裡最先出現的一個路牌, 再往哪走就得靠判斷力了。駕駛座已經換給彭寧,羅家楠舉著錄像環街看了一圈,抬手朝前一比——就這條路了。
“開慢點。”
羅家楠一邊叮囑徒弟, 一邊透過車窗尋找目的地。這是城鄉交界的地方,道路空曠得有些貧瘠, 路上跑的多是三蹦子和大貨,轎車少見。臨街是一排低矮的樓房,最高的不超過三層,商鋪居多, 招牌土洋結合。再往裡能見著高點的了,基本都是五六層、不帶電梯的那種板樓。
這些年天南海北的跑,類似的地方他沒少去,比較深刻的認知是,在這些地方, 人情大過法律。總有類似地頭蛇的人物存在,嚴格意義上講多少都有點涉黑, 然而在有些商戶看來,卻是維護本地人不受外鄉人擠兌競爭的保護傘。除非是出了命案, 不然很少有糾紛能報到官家,像什麽打架鬥毆、小偷小摸之類的事情, 中間人出面就給調停了。
車開著開著, 羅家楠的視線被一座圓頂建築所吸引。在一片灰牆白瓦的建築群裡, 那個金光閃耀的房頂顯得過於突兀。他讓彭寧先往右拐, 朝著那座建築物所在的位置開。開到跟前,發現是一家燒烤店, 地面上五層, 將近六米高的招牌上赫然寫著“鴕鳥肉”仨字, 整個門面的裝潢有種異域風情的調調。
彭寧驚訝道:“我還沒吃過鴕鳥肉呢,楠哥你吃過麽?”
“吃過,看著和牛肉差不多,但沒牛肉那麽香,畢竟是鳥,肉撕下來一條條的,就跟撕雞胸肉差不多。”羅家楠順手按下車窗,點了根煙,聽似自言自語的:“沒想到這地方還有這麽豪華的店面。”
眼珠一轉,彭寧暗搓搓的:“咱該吃午飯了。”
“餓啦?行,停那家蘭州拉麵前頭,我請你吃牛肉面。”
——人家想吃鴕鳥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內心有個小人兒掙扎呐喊,彭明面上卻是淡定:“其實我不太愛吃麵食。”
“那我吃,你看著。”羅家楠才不上套,笑著呲出口煙,心說——跟我鬥心眼子,你小子至少差十年的道行!
“……”
攤上這麽個不近人情的師父,彭寧簡直欲哭無淚。之前聽懸案組的嶽林說,有一次跟林冬他們去雲南出差,吃美食吃到肚歪,回來一上稱,比走之前整整沉了七斤。
說不愛吃麵食也就是說說而已,彭寧不準備和肚子過不去。牛肉面就牛肉面吧,總歸有兩片肉。到店裡一看招牌,大份的十五塊錢一碗,還可以無限續面。清真館子裡禁煙,羅家楠戳門口抽完煙才進去。叫了兩碗面兩碟涼菜,他和老板攀談了起來。視頻裡的位置老板知道,離這裡不遠,不過他們為了看鴕鳥燒烤店走反了方向,得調頭再往東邊開兩個街口。
聽羅家楠提及那家鴕鳥燒烤店,老板諱莫如深的:“一到晚上那店門口就豪車雲集,來吃飯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根據以往的經驗,羅家楠判斷這不單單是一家燒烤店那麽簡單,旁敲側擊地打聽道:“那這店的老板也得有頭有臉吧?”
“可不是麽,聽說喝過洋墨水。”老板說著咂巴了下嘴,羨慕之情溢於言表:“那棟樓原來有十幾個商戶,一家領了一百多萬的補償金,燒烤店老板還在別處給他們尋了新店面,頭三年免租。”
彭寧不免詫異:“這麽壕麽?”
“壕無人性。”老板還真能跟他對上,就跟彭寧把“壕”字兒寫臉上一樣,“那家店是會員製,像我們這樣的,不開會員卡進不去。”
“一張卡多少錢?”
看老板伸出一個巴掌,彭寧謹慎猜測:“五萬?”
老板鄙夷道:“五十萬!”
“五十萬能在這買棟樓了吧?”彭寧不禁愕然,將視線轉向羅家楠:“楠哥,還好咱倆剛才沒去,哪吃的起啊。”
——我特麽本來就沒打算進去!
羅家楠暗暗腹誹,同時腦子裡擰起個問號——入會門檻如此之高,得吃特麽多少隻鴕鳥才能吃回本?這裡頭絕對有貓膩。
牛肉面上桌,面條筋道湯汁鮮香,可彭寧心裡惦記著鴕鳥肉,吃得興趣缺缺。看羅家楠嘁哩喀喳往碗裡倒醋和辣椒油,給一碗清湯攉攏成了醬色,他詫異道:“楠哥你真能吃醋。”
羅家楠皺眉而笑:“嗨,以前我吃麵條壓根不放醋,都是被袁橋帶的,高仁他媽是山西人,除了喝粥什麽都放醋。”
“……”
有點沒捋清師父話裡的邏輯,彭寧下意識地頓住筷子——高仁媽媽是山西人,那麽高仁喜歡吃醋順理成章,可和呂袁橋有什麽關系?
不懂就問:“那高老師和呂哥……”
“他倆住一塊。”羅家楠抄起湯碗喝了口牛肉湯,淡淡嘴裡的辣味。看彭寧眨巴著倆大眼睛一臉迷茫地看著自己,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咽下嘴裡的湯,乾笑一聲:“你不知道啊?他倆是室友,室友。”
懂了,彭寧垂下眼,默默咀嚼清湯寡水的面條。其實不用羅家楠欲蓋彌彰地說什麽“室友”,正如林冬所說,單位的破牆薄如紙,就沒隔夜的秘密,只不過人家不說的他不會主動去問。難怪歐健會念叨“師門傳宗接代的重任得由我一肩擔當”了,原是老大老二都彎成了蚊香。
“挺好的。”他突然冒出來一句,引得羅家楠凝神而視,“不管男的女的,只要相互關心相互扶持,能攜手一生總歸是件好事。”
“你閑的吧?吃個牛肉面還吃出感慨來了?”羅家楠並不想傳別人的八卦,就在幾秒鍾之前他還以為高仁和呂袁橋的事兒無人不知,“趕緊吃,人派出所的還等著咱呢。”
——這人沒救了,聽不出好賴話是怎麽著?我這不是借機認同下你和祈老師嘛!
彭寧強忍白眼埋頭乾飯。
—
目的地原是一家國有化工廠的倉庫,工廠早沒了,倉庫的使用權則轉讓給了一家民營企業。聽管片派出所所長介紹完情況,羅家楠自副駕隔窗觀察了一番那間鐵門緊閉的倉庫:紅磚牆圍著幾個集裝箱搭起來的臨建,牆根下雜草叢生,看上去沒人管理的樣子。
“你們所治安的沒查過這裡面?”
羅家楠轉頭問後座上的顧所長。顧所長四十過半的年紀,額發早禿,胖乎乎的,大鼻子小眼睛厚嘴唇。以羅家楠識人的經驗來看,這大哥長了一副酒色財氣像,要擱電視劇裡就是那種給反派當走狗的不二人選。當然,還是那句話,看人不能看皮相,得處,得共事才能知其根底。
面對市局“領導”的質疑,顧所長坦然道:“這不是生產經營性場所,也很少有人進出,一般是消防啊城管那邊來人走個過場。”
暗自思忖了一番,羅家楠推門下車:“走,帶我們進去看看。”
顧所長招呼一同前來的秦警官下車。秦警官比顧所長歲數還大,警銜卻不高,乾瘦乾瘦的,面相略陰沉。打從見著羅家楠他們一共說了沒三句話,讓人有點摸不透他的心思。穿馬路往倉庫那邊走的時候,彭寧暗暗拽了下羅家楠的衣服,低聲嘀咕了一句“我怎麽瞅他倆不像好人啊”。
對此,羅家楠的態度是:“不像好人就對了,你看我,再看陳隊,我們倆像好人麽?”
——還真不像。
彭寧皺眉苦笑。之前在反詐的時候,季海說他“眼睛太大,過於具有童真感,不容易震懾犯罪分子”,他還不服氣來著。等到了重案才知道,季隊長的每一個字都是經驗之談——羅家楠瞪眼是凶神惡煞,他一瞪眼,隱形眼鏡掉出來了。
大鐵門上有個小鐵門,秦警官上前叫門,等了好一會才有個老頭兒過來開門。見是身穿警服的警察,老頭兒皺眉眯眼,問:“有事兒啊?”
“治安臨檢。”
秦警官說著,視線瞄向院內——有狗,鐵鏈子拴著,一堆堆破爛堆在牆邊,還有一些大塑料桶,裝化工材料的那種。
老頭兒微微一愣:“臨檢?等會我給老板打個電話。”
“不用麻煩你們老板,”秦警官一把攥住老頭的胳膊,“我們看一眼就走。”
他的手骨節突出,使上了勁兒,關節微微泛起青白之色。羅家楠見狀在心中默讚了一番對方的業務能力,看著挺沉默寡言與世無爭那麽個人,實際上心有城府,應變有方。很多老警員僅僅是因為學歷、立功多寡問題導致升不上去,其實經驗不比在市局、省廳工作的同僚差,反倒是因為常年在一線與各色人等打交道,能力更勝一籌。
感覺到臂上的力道有些重,老頭兒猶豫了幾秒,向後退開,把他們一行四人讓進院內。原本趴在陰涼處的看門狗見有陌生人進院,“呼”的起身,扯著鐵鏈朝前撲,凶巴巴狂吠。秦警官聞聲側頭,一記無聲的瞪視刀去,那狗居然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嗚咽著縮回了頭。
羅家楠和彭寧對視一眼,表情一致——我艸,狗都怕他,這人牛逼啊!
似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顧所長輕笑一聲說:“老秦以前是打狗隊的隊長,我們這方圓百裡的野狗見著他都得夾尾巴。”
“打狗隊是幹嘛的?”彭寧小聲問羅家楠。
“字面意思,打狗的。”羅家楠低聲解釋,“以前養狗不□□,也沒那麽多限制,養什麽的都有,有些狗立起來比人還高,跟狼似的,流浪街頭沒人喂養就跑去叼小孩,還傳播狂犬病,打狗隊就負責清理那些流浪狗。”
聽起來有些殘忍,彭寧不禁皺眉。在他的概念裡,流浪狗是需要救助的,也在網上捐助了一些收治流浪貓狗的公益團體。不過要是按羅家楠說的,都開始叼小孩了,那確實應該治理治理。念書的時候碰上過瘋狗襲擊人的事情,他們宿舍還有個人被咬傷了,趕緊送去醫院打了狂犬病疫苗。狂犬病不但發病率極高,且發病後幾乎百分之百死亡。不過應該怪罪的不是貓貓狗狗,而是那些養而不負責,隨意丟棄寵物的主人。
事實上進院了也沒什麽可搜查的。六個集裝箱組成的移動房屋,除了看門老頭兒住的那間,其他都掛著鎖。窗上還拉著簾子,推拉窗也從裡面扣住,推不開。院子裡的桶都是空的,打開蓋子,一股子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顧所長問:“這裡面放的都是什麽東西?”
老頭兒一臉迷茫的:“我也不知道,我就負責看大門,從來沒進去過。”
“那這人你見沒見過?”羅家楠向他出示范何輝的證件照。
老頭兒眯起眼,費勁巴拉的辨認了一番,點點頭:“見過,他一般一個月來兩三回,最近一次是昨晚來的,今早走的。”
“他來幹嘛?”
“不知道,在那間房裡倒騰了一宿,早晨開車走的。”老頭抬手朝第三間集裝箱指去,“這幾間屋子老板都出租給不同的租戶了,只要按時交租金的老板都不管,但拖欠租金了,老板就把鎖剪了,把裡面的東西清出去,再租給下一個人。”
又指了指堆在牆根處的垃圾:“那些都是從拖欠租金的屋子裡清出來的,我看有的能用的就撿回我屋去,不能用的都堆那堆著。”
羅家楠朝那邊看了一眼,繼續問:“那幾個大桶是怎麽回事?”
“哦,那幾個桶就是這男的從屋裡搬出來的,讓我別動,說回頭還要用。”老頭兒朝手機上的照片努了努嘴,“他挺客氣的,每回來都給我帶點打包的飯菜,叮囑我幫他看好門,別讓任何人進去。”
幾名警察互相看看,又一齊將目光投向第三間活動房屋——這裡面,究竟裝著什麽秘密?
沒搜查證不能輕舉妄動,羅家楠讓彭寧到車上拿東西,先把那幾個塑料桶的桶底抹一遍,回去鑒定一下裡面裝過何種液體。顧所長說會派人盯著這地方,只要羅家楠他們那邊手續下來,立馬剪鎖進屋。走之前羅家楠又問顧所長打聽那家鴕鳥燒烤的情況,顧所長表示,那地方是做合法生意的,所售鴕鳥製品有養殖場出具的防疫和養殖等文件,有關治安消防防疫的工作都很配合,總的來說是個非常令他們省心的商戶。
顧所長信誓旦旦的:“那地方一樓是大廳,二三四層都是包間,五層是辦公室和員工宿舍,我親自去檢查過,沒問題。”
羅家楠是覺著,在房價不到五千一平米的地方開這麽壕一買賣,不太合乎常理。對此,顧所長表示:“我們這地方大,地價便宜啊,這麽大一買賣要開在市裡,一年光租金得多少錢?老板又不是傻子。”
羅家楠問:“這老板叫什麽?”
“法人代表叫徐安安,四十來歲一女的,長得特有氣質,真正的老板我沒見過,只聽說是個海歸,比你還年輕。”
徐安安?羅家楠忽覺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這個名字。上了車,他交待彭寧:“你查一下叫徐安安的,四十歲左右的女的。”
“余安安我知道,是發哥前妻。”
聽彭寧隨口念叨了一聲,羅家楠稍感釋然,琢磨著自己可能是和名人弄混了——余安安,徐安安,很接近,畢竟記憶有時候並不是很靠譜。
過了一會,又聽彭寧說:“查著了楠哥,徐安安……謔,她還當過電視台的主持人呢,確實長得挺有氣質的。”
——主持人?徐安安?
反反覆複念叨著這倆關鍵詞,羅家楠腦子裡碎裂成片的畫面逐漸拚湊完整,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記憶並沒有出現偏差——徐安安,當年寇英曾經追求過但沒有得手的女人。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