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到局裡, 祈銘下地下二層加班屍檢遺骸,羅家楠去找領導匯報調查進展。陳飛認可他的判斷,也同樣認為眼下不能操之過急。要急也得是賣金子的急, 越急越容易出岔子。
隊長辦公室裡,陳飛將其他人的調查所得同步給羅家楠:“苗紅和袁橋已經去盧鑫家裡走訪過了, 他妻子根本不知道丈夫還存了那麽多黃金,另外盧鑫出車禍的那條路不是回家的方向,所以我判斷他是想將金條交給另一個人保管,而不是帶回家給妻子。”
“通訊記錄有什麽發現?”
端杯子喝了口熱茶, 羅家楠皺皺眉。這生普好像是有股子霉味了,之前祈銘說黃曲霉素超標,他沒當回事,最近喝完茶胃裡老反酸,看來是不能因為心疼東西就當自己百毒不侵了。
“技術那邊在排查了, 盧鑫的社會關系極其複雜,一天能接打二三十個電話, 這還不包括微信通話。”
“讓他們先篩女的,像盧鑫這種為了錢跟著前科犯混的人, 包養情婦的可能性很大。”
陳飛點點頭,看他不停的看表, 又問:“你還有事啊?”
“去趟老B那, 章河的線索是他給的, 我怎麽著也得過去打個照面。”
“別喝大了啊, 我可不想再被你噴一身血了。”
“不至於,我現在可惜命了。”
嘴上應承, 實際上羅家楠做好了今天喝到爬回家的準備。和手裡其他的線人不同, 老B跟他的交情完全與金錢無關, 雖然逢年過節的他也會給人家兒子發壓歲錢,但老B開那飯館一年流水三四百萬,根本不缺他那點錢。
交情全在酒裡,就像以前陳飛趙平生他們去外地辦案,不喝趴下一頓,兄弟單位的領導還覺得你看不起人家。
下樓和祈銘打了聲招呼,羅家楠照例收到一聲“少喝酒”的叮囑,出門打了輛車奔鎮海夜市。鎮海夜市是全市最大的餐飲商家聚集地,也曾是最魚龍混雜的消息來源地。大部分店面下午四五點才開門,白日裡略顯蕭條,到了晚上人聲鼎沸。家家都把桌子擺到店外,廉價的塑料椅和桌板接連成片難分你我,服務員轉著圈的竄,客人結帳時經常發現一個桌上擺了兩家的菜。
七點多正是上買賣的時候,老B在店裡忙前忙後,快八點了才撂屁股坐到特意給羅家楠留的桌子對面,分了支煙,搓著光禿禿汗涔涔的腦瓜頂歇氣。快五十的人了,不比年輕的時候,他跟羅家楠說,熬不動夜了,想把店盤出去。
“這麽好的買賣盤出去,你舍得?”羅家楠說著掃了眼門口剛換的招牌——“龍蝦就酒,越喝越有”,亮閃閃紅彤彤,比周圍的招牌大出不止一號,鶴立雞群的,離著老遠一眼就能看見。
老B無奈嗤笑,臉上的橫肉一顫:“是舍不得,可乾餐飲太累了,又不能跟以前似的,找倆小弟盯著,到日子收錢就行了,像什麽采買對帳前廳後廚衛生消防全得我一個人盯著,你看我這腦袋,以前每個月還得去理發店刮刮,現在我自己拿刮胡刀就能解決了。”
羅家楠被他逗笑了:“你這腦袋禿的是挺徹底,我記得剛認識你那會,你還梳大背頭呢,怎麽後來突然有一天就刮光頭了。”
老B嘴角一抽,尷尬道:“嗨,那是假發套。”
羅家楠不免愕然:“是麽,我沒看出來是假的。”
“那能隨便讓人看出來麽,十五萬一頂呢,都是真頭髮一根根織出來的。”輝煌的往昔在老B嘴角稍稍凝了一瞬,又消散在麻辣味道的空氣中,“哎,那個時候真是拿錢不當錢啊……一切都來的忒特麽容易了。”
“容易?”掛笑的眼角眉梢立時放平,羅家楠神情凝重的看著他,“老B,你別忘了,那些錢沾了多少血,搭了多少條命呢。”
冷不丁被敲打了一記,老B眼神微頓,忙舉杯敬羅家楠:“嗨,過去了過去了,來,楠哥,走一個。”
玻璃的碰撞聲清脆響起,羅家楠仰頭乾掉半杯白酒。辛辣的液體順著喉管直流而下,燙得五髒六腑仿佛燃起一團烈火,熱意驟然輻射至四肢百骸,刻意封存的記憶宛如逼出毛孔的汗水般自腦海中翻湧而出——
“誒,疼麽?”
隨著聲關切的詢問,一根手指戳上羅家楠耳後的紗布,疼得他當即偏頭躲避,同時怨憤的瞪了戳自己傷處的男人一眼。能不疼麽?耳朵差點被削掉了。給他縫合的還是個獸醫,麻藥都不舍得打一支,大大小小十四處刀傷,縫了百十來針,疼的他冷汗層起,全身虛脫。
“行啊你小子,替鷹爺擋刀,我聽說對方有十幾個人呢。”男人伸腿勾過一張圓凳,坐到床邊,又敲出支煙塞進他嘴裡,彈開火機點燃。
蒼白的嘴唇抿了抿,煙霧繚繞而上,熏的羅家楠眯起眼。
啪!一巴掌拍上他的大腿,震得他全身的刀口一齊繃緊,剛緩和下來的疼痛感再次襲上大腦,冷汗唰的遍布全身。但他沒抱怨,也沒推開對方的手——實在是沒力氣了。化名王平蟄伏近兩年,他終於得到了黑老大寇英的信任,然而代價實在是過於慘烈,但凡那十四刀有一刀砍中動脈,他就可以上英烈牆了。
拍他的男人叫戴豪,也是他身為馬仔所跟的“大哥”。見羅家楠悶頭不言聲,戴豪伸手拍拍他的臉,又衝他笑笑:“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就是沒勁兒說話了……”
錯開視線,羅家楠閉上本就沉重的眼皮。不光身上疼,心裡也疼。護著寇英逃離險境後,寇英駕車亡命逃竄時撞了一名無辜的路人,可他什麽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暗紅在後視鏡裡無聲蔓延。
“年輕人,不礙的,睡一覺就生龍活虎了。”
戴豪的長相在一乾五大三粗的老爺們裡算出類拔萃的,天然帶著股子邪性的味道,笑起來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現在羅家楠就有一種危險迫近的感覺。戴豪跟了寇英十來年了,深得對方的信任,以往寇英去見情婦,都是戴豪替老大開車。今天是戴豪臨時有事,便把手底下`身手最好的“王平”派了過去。有戴豪在的時候,從來沒出過事兒,可獨獨就在今天,寇英被人堵了。十幾把寒光閃閃的砍刀齊刷刷亮出來,晃得羅家楠腦子裡一片空白。
直覺告訴他,這裡一定有什麽事。組織裡明爭暗鬥的事情不少,但基本局限於底下這幫人之間互鏟牆角,幾乎沒人敢挑戰寇英的權威,也沒那個必要。如果說今天這事兒是戴豪吃裡扒外算計自家老大,背後一定得有人撐腰。
但能是誰呢?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你小子,這回硬氣了哈,”戴豪眼中凝笑,語氣戲謔,“剛鷹爺跟我說,要把你調去專職給他開車,得,看來以後連我都得喊你聲‘平哥’了。”
“沒,全靠豪哥提拔。”
疼得腦子裡一坨漿糊,但羅家楠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聽的出來,戴豪心裡並不像嘴上表現出來的那麽大度。而且如果今天的事情真的和戴豪有關,這個爛攤子總要收拾,他活下來反倒成了對方的絆腳石。接下來的日子也許會很艱難,眼下他滿身的傷,隨便來個人都能要了他的命。
突然脖頸一涼,他猛地睜開眼,又在瞬間控制住情緒,避免暴露自己的警惕。戴豪的手背緊貼在他的頸側,眉心微皺,聽似關切的:“你好像有點發燒,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別找麻煩……要能去醫院就不找獸醫縫針了……”
羅家楠心跳狂飆,連帶頸側的血管突突直蹦。現在他人在寇英的別墅裡,人身安全是可以保障的,只要出了別墅的大門,那就是任人宰割的綿羊。
“也是,”戴豪點點頭,隨意的四下看了看,“那行,你好好養著,等傷好了,讓兄弟們給你慶祝慶祝。”
“謝謝豪哥,只是給鷹爺做司機而已,沒什麽好慶祝的。”
“傻小子,我就是靠給鷹爺當司機起家的!還沒什麽好慶祝的,你就要發達了!”
戴豪一陣大笑,可笑聲在羅家楠聽來卻是有些瘮人。那不像是笑,反倒是像是末路的狂吼。笑聲震得空氣針扎一樣刺進傷口,激得本已飆升的心跳更顯無序。
笑聲戛然而止,戴豪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裡竟是流露出些許的淒涼。許久,他背過身,釋出一聲歎息:“以後的路,你好自為之吧,能活著的話,每年記得替我上柱香,就當還我把你從陰溝裡撈出來的恩情。”
“……”
定定的看著瞬間頹然的背影,羅家楠意識到了什麽,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戴豪離開房間後,他忍疼拖著身體挪到窗邊向下張望,看到戴豪被兩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左一右架著,塞進一輛黑色的無牌照SUV。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戴豪,據說是替寇英頂了肇事逃逸的罪名,沒輪到公安機關動手,留下一封“認罪書”後從某棟二十幾層高的大樓上“跳”了下來。
一條人命,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沒了。
聽羅家楠提起戴豪,老B眯起被酒精泡漲的眼,惋惜道:“他啊,是個能人,可惜,管不住褲腰帶,仗著長得人五人六的就敢勾搭小嫂子,還合夥算計鷹——”
眼見羅家楠視線一凜,老B趕緊把“爺”字咽了回去,改口道:“所以說啊,紅顏禍水,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你媳婦不也挺漂亮?”羅家楠撅了他一句,“比你小多少?二十?”
“沒沒沒,她比你大,就是長得顯小。”老B嘿嘿一樂,習慣性的胡擼了一把光禿禿的腦瓜頂,“不怕你笑話,我這基因也就這樣了,娶個漂亮點的媳婦,改善改善下一代的門面。”
這倒是,羅家楠皺眉笑笑。老B那兒子會挑,長得一點不隨爹,五官全隨媽了。他是沒機會有下一代了,不過要是能生個閨女長相隨祈銘,應該也是個絕世大美人。
想想,隨便想想。
結果想誰誰來,兜裡電話震起,接起來就聽祈銘那邊語氣凝重的:“家楠,屍檢發現槍彈創,嫌疑人手裡有槍。”
酒“唰”的醒了,羅家楠立刻起身離開座位,找了個背人的偏僻角落,問:“子彈打在什麽位置?”
“我給你轉視頻。”
掛了電話轉視頻通訊,入眼便是裂痕滿布的森白骸骨。
“先前屍體高度碳化,頭骨因高溫爆裂,初檢未能發現彈孔,清理後重新拚接碎骨才看到,”祈銘的畫外音同步響起,“你看,這裡是死者的右側顱骨外板,雖然彈孔拚接不完全,但仍可以看出斷面為喇叭狀,斷面周圍骨折線呈放射狀,符合子彈射出口的特征。”
“……所以死者不是因為遇到落石才失控翻車,而是頭部中彈?”
“對,中彈後他並沒有立即死亡,油箱爆炸起火時尚處於瀕死狀態,微弱的呼吸導致吸入了少量一氧化碳。”
“可現場沒有發現彈頭。”
“穿透傷,子彈可能嵌到路邊的石壁上或者掉進草叢裡了,我已經通知杜老師他們再回現場複勘了。”
“行,我馬上回去。”
聽他說話舌頭有點大,祈銘關心了一句:“喝酒了吧?用不用我開車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打一車就行,打一車。”
一聽祈銘要開車,羅家楠這酒算徹底醒透了。
TB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