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祀天
葉願瀟倒是想像以往一樣回林墨箏一句“我沒事”,但劇痛之下,她緊咬著的牙關都在顫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心臟處流動的血液似乎被什麽凍結,渾身上下都在發冷,好像心頭血被什麽東西給引走了一般。
林墨箏的妖瞳受到了壓迫,她一隻手扶著額頭,試圖緩解眼睛帶來的疼痛。天恕契約給她帶來的影響比想象的更大,僅僅是隔了一定距離而尚未直接接觸的程度就會令她如此失態,若是那道白光打在她身上,會產生的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腦子裡像是有一柄鋼刀在攪動,她竭力穩定下來,喚了葉願瀟一聲,但卻良久沒能得到回應。林墨箏的心一沉,她再顧不得鋪天蓋地的痛意,衝到葉願瀟身邊,道:“姐姐?!你怎麽了?!”
葉願瀟的臉色慘白一片,雙手更是冷得像塊冰。
有什麽東西正在抽取她的生命力!
林墨箏又驚又怒,她本能地出手用銀針封鎖了葉願瀟的穴道,看向孟遲的神色越發冰冷。
是天恕契約嗎?可是,天恕契約只會約束妖族,怎麽會波及到葉願瀟?!
就在這時,林墨箏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當初成為妖主的時候,她和葉願瀟都在天恕契約上簽下過血契!那時候林墨箏根本沒想過天恕契約會有危險,讓葉願瀟也一起結契本是為了穩固她在妖界的地位,這樣的話日後眾妖族就不敢輕視怠慢於她,可林墨箏完全沒料到天恕契約竟然會出現這樣大的問題。
所以,孟遲能如此順利地解開天恕契約的禁製,也是因為在先前的戰鬥中獲得了葉願瀟的血嗎?!
巨大的自責和心痛幾乎要將林墨箏吞沒,但她深知此時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殺了孟遲和洛禾然後毀掉天恕契約。
她偏過頭去看了一眼花遙,對方雙目有些黯淡,卻微不可察地朝她點了點頭。
是時候了。
花遙能夠將其余人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只要她啟動封印陣困住孟遲和洛禾,自爆妖丹的威力一定能將他們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現在或許並不是最好的時機,但葉願瀟的情況已經無法再拖延下去——林墨箏無論如何都不能拿葉願瀟的生命做賭注。
林墨箏緩緩垂下右手,食指和拇指輕輕撚了撚自己的衣袖邊緣。這本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但距離林墨箏最近的胡柒卻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是戰爭開始前林墨箏與他們定下的暗語,只要林墨箏做出這個動作,他們就立即準備啟動陣法。
群妖鎖天陣。
集妖族全力而成的最強陣法,八個陣眼缺一不可,陣眼能夠凝集天地萬物的力量,一旦陣法啟動,陣眼所收集的力量就會被傳輸到法陣當中。八大陣眼遍布范圍越廣,群妖鎖天陣的威力越大。
當時胡柒和林墨箏在天靈大陸布下的傳送陣可不僅僅是傳送法陣,群妖鎖天陣的陣眼早已安置妥當,只等這次一舉發動。
不過,相對應的,威力越強的招式,需要付出的代價也越大。群妖鎖天陣相當消耗妖力,這段時日林墨箏的妖力絕大部分都耗在這上面了,但為了不暴露,她才謊稱是傳送法陣太過消耗力量。如果陣法啟動,林墨箏勢必會耗盡所有的妖力,到那個時候……
胡柒緩緩收緊了手指。沒問題的。他特意檢查過,陣法的啟動絕不會出現紕漏。現在也許不是最好的時機,但只要陣法順利啟動,他們就有更大的可能將孟遲和洛禾除掉。
但就在胡柒即將把林墨箏的命令吩咐下去的時候,葉願瀟忽然抬手攔住了身側的林墨箏。
“小箏,先冷靜下來。”
許是葉寧的禁術還在生效,兩廂拉扯之間,葉願瀟竟然覺得痛感並不那麽明顯了。她輕咳一聲,聲音平穩淡然:“這個時候與他們硬拚沒有好處,千秋百畫扇還在他手上,剛才他逃脫失敗,這次我們未必能輕易得手。至少,要讓他失去能逃走的手段。”
打斷的時機未免太過巧合,胡柒隱隱有種奇怪的感覺,但這件事是絕對瞞著葉願瀟的,她沒可能知道這些。最終,胡柒放下了疑惑,隻把這件事歸結為一個偶然,畢竟這世上的偶然已經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林墨箏一向不會忽視葉願瀟的話,她抬起頭來,見葉願瀟的臉色果然好了很多,遲疑道:“可是姐姐你……”
“安心,我沒事。”葉願瀟的神情已經恢復如常,她看著孟遲,臉上甚至還帶著一點極為自信的笑意。“我身上也有著絕不可能被他得到的存在啊。”
那把扇子太礙事了,至少得把它掌控在手裡……
葉願瀟低聲道:“小箏,除了正面對抗,還有什麽方法能拿到千秋百畫扇嗎?或者,讓那把扇子不能發揮作用……”
“影響靈器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控制它的主人。與靈器締結契約的人若是身死,靈器便會被摧毀,就算是那種極為強大的存在千百年的靈器也會受到極大程度的壓製。只是……千秋百畫扇應該已經與顧樂禮解除……”話說到一半,林墨箏忽然愣了一下,眼瞳中的金色一閃而過,她疑惑道:“不,沒有解契……顧樂禮和天恕契約還有聯系!”
可是為什麽?一件靈器怎麽可能同時承認兩個主人?!如果沒有與靈器結契卻能夠使用,要麽是孟遲身上的力量已經可以壓製住靈器甚至違背契約,要麽就是他得到了靈器主人的允許!
葉願瀟顯然想到了這些。說實話,從她發現千秋百畫扇在孟遲手上的時候,她就以為顧樂禮已經凶多吉少了,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想必他用了什麽手段逃脫了孟遲的追殺,所以……可以從他那裡尋找突破口嗎?
林墨箏緩緩閉上雙眼,複又睜開,肯定道:“姐姐,顧樂禮就在附近。”
天恕契約對妖族的影響太大,這種時候絕不能讓林墨箏和孟遲對上。葉願瀟道:“小箏,你帶著胡柒他們去找顧樂禮,我來對付孟遲。”碎靈簫在她手心轉了一圈,尖銳的簫聲阻絕了孟遲絕命鞭的攻擊。
“……”林墨箏雖然擔心葉願瀟,卻也知道天恕契約對妖族的克制有多嚴重。在整個南渦島,他們幾乎沒有除了妖族外的同伴,魔族和巫族已經戰鬥不能,若是留下妖族協助葉願瀟的話,一個不小心反而容易被控制,到時候就真的是雪上加霜。而且雲應泣和胡叁的招數消耗了孟遲不少的力量,如果只是牽製片刻的話……林墨箏咬了咬牙,道:“姐姐,我一定盡快回來!”
碎靈簫抵在唇邊,葉願瀟微微偏過頭來,她的唇角勾起一個淺淡的笑意,然後輕輕點了下頭。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讓林墨箏的心安定了下來。
“看來,林墨箏也沒有她說的那麽在乎你。”孟遲擦了下剛剛被葉願瀟的攻擊劃破的臉頰,那道血痕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更加妖冶顯眼。“這種時候就把你扔下……三翻四次被隱瞞被背叛,你為什麽還要站在她那邊呢?”
他像是在蠱惑一般,道:“你本就是修靈者,和修靈者站在一起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像這樣站在所有人的對面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但若是你願意回心轉意,修靈界就一定能擊潰魔族,你就是修靈界的英雄……不管是你想振興葉家還是想保護修靈界,都可以做到。所有人都會把你看作救世主,錢財權勢都不會少了你的份,你的名字也會被後人銘記。這難道不比區區一個林墨箏好了太多嗎?”
孟遲的這番話聲音不大,但不知怎的有一股奇怪的穿透力,不少人都聽見了。葉願瀟分明看得出,有相當一部分修靈者在聽到“英雄”和“權勢”這樣的字眼時眼中閃爍著的近乎貪婪的光。
葉願瀟忽然覺得好笑,她淡淡道:“你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想拖延時間吧?怎麽,天雷水雲牢傷了你的元氣,一時半會恢復不了了?”她輕笑道:“你剛才說的東西的確足夠做為誘惑別人的籌碼,但是對我而言,那些東西沒有絲毫用處。我是修靈者,我有自己的原則,而且有一點你說錯了。”
在孟遲陰沉又帶著些疑惑的目光中,葉願瀟道:“林墨箏從來都是最重要的存在,金錢權勢聲名地位,不及她萬一。”
“……你!”許是被葉願瀟這樣固執的態度和她說的話給氣到了,又或許是葉願瀟這幅樣子讓他想到了什麽事情,孟遲的絕命鞭已經有些按不住了,但他顯然沒有恢復妥當,不敢輕舉妄動,便試圖繼續通過言語讓葉願瀟動搖。
葉願瀟明知他在拖延時間,竟然也不點破,反而鎮定自若地聽他說話。兩人有來有往地對話了幾個來回,見孟遲周身的氣息越發穩定,葉願瀟笑著道:“客套的話也別再說了,時間已經夠了。”
“別高興的太早。”對上孟遲滿是嘲諷的目光,葉願瀟道:“不如猜猜看,明知道你的目的,我為什麽和你打了這麽長時間的啞謎?”
見孟遲罕見的露出了有些詫異的神情,葉願瀟繼續道:“你利用了這段時間恢復,我們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斃。”
周遭驟然亮起的陣法讓孟遲的身體不能自主地搖晃了一下。他掃視了周圍,原本控制著修靈者的妖族不知何時聚集起來,而那些修靈者紛紛倒地,像是中了什麽迷[yào]。他能夠感覺到,奇特的力量正從四面八方朝著南渦島匯聚,一旦這陣法真的啟動,以他現在的能力,要逃脫絕非易事……
孟遲看向完全被控制住的洛禾,他剛承受過天雷水雲牢,已經沒有多余的氣力幫洛禾脫離束縛了。洛禾是千年的望靈樹,就算被這陣法困住也不會危及性命,而且攝毒珠已經與洛禾融為一體,就算是為了修靈界想想,他們也絕不敢真的摧毀洛禾。
他咬了咬牙,很快下了決定。
千秋百畫扇在手中展開,上面很快便出現了一座塔的模樣。看樣子,孟遲想去的地方是奈落塔。
那圖案形成極快,卻在將將完成時停了下來。
孟遲顯然察覺了異樣,面色猛地一沉。“你們竟然……”
悠揚婉轉的琴音響起,林墨箏一襲紅衣,有如神祗般從天而降。
在不遠處,顧樂禮發束散亂全然不複平時優雅的模樣,一身竹青色的華服也被各種武器劃得破破爛爛,沾染的血汙幾乎讓人連衣服上的花紋都看不出來了。看來,從孟遲手下脫身也費了相當大的功夫。此刻他雙手捏著靈訣,牙關緊咬,顯然是在憑借僅有的聯系控制著千秋百畫扇。
顧聆音站在一旁,在看到顧樂禮的那一刻,她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似乎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但下一刻她不知想到了什麽,額頭冒出了冷汗,連手心也被汗水浸濕。“兄長他……隱祈港和顧家……我……”
顧樂禮站在了修靈界的對立面嗎?如果那樣的話,以後要怎麽讓顧家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天靈大陸上?他們的父輩犯下的過錯,真的沒有辦法彌補了嗎?
樂聲越來越急促,南渦島上的陣法也亮起了大部分,強大的妖力和靈力壓製得孟遲無法移動分毫,可他的神情卻忽然鎮定了下來。“這麽說來,你們是覺得天靈大陸不會出差錯了。”
天靈大陸?
他說的是北方的怨靈和魔域的怪物嗎?
那些東西固然有威脅,但任何威脅都沒有孟遲和洛禾來得大。只要解決掉這邊,天靈大陸的怨靈魔人和怪物自然也能慢慢想辦法處理……
但還沒想完,葉願瀟便睜大了雙眼。群妖鎖天陣的威力在減弱,原本陣法散發出的淡金色光芒不知為何變得暗淡,還隱隱透著些黑氣和陰邪之氣。陣眼引來的力量反而在摧毀陣法嗎?!
葉願瀟轉頭看向林墨箏和其余妖族,林墨箏的唇邊已經溢出絲絲血跡,連胡柒和胡叁這樣強的妖都有些抵抗不住,普通的妖族就更是艱難。有些妖已經維持不住人形,正倒在地上痛苦地喘熄。至於那些昏迷的修靈者就更是沒有絲毫抵擋的氣力,不少人身上出現了黑色的紋路。
不行,如果再讓濁氣蔓延到南渦島,所有人都會撐不住的。
指甲嵌進掌心,葉願瀟咬緊了牙關。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群妖鎖天陣一旦失敗就再也無法重啟,顧樂禮和千秋百畫扇的聯系太過有限,若是陣法失敗,主動權就全然掌握在孟遲的手中了。該怎麽辦……
一片沉寂之中,一個人緩緩朝著葉願瀟走了過來。那人一襲冰藍色衣衫,他相貌極好,甚至比女兒家更精致靈動,眉眼生得溫柔嫵媚,但神情卻凌厲鋒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開口,聲音清澈明朗:“葉姑娘,不要著急。”
即便衣著沒有變化,但那人的眼神和語氣已經足夠葉願瀟準確辨認他此刻的態度,她遲疑片刻,道:“……離憂公子?”
離憂淡淡地看著正在恢復力量試圖掙脫束縛的孟遲,輕聲道:“巫族的祀天者有一種很特殊的能力。”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亡祭喊道:“離憂!”
離憂微微偏過頭去,眼瞳中有藍色的光亮閃過。他看著亡祭因為情緒失控而明顯變得扭曲的臉,緩緩地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來,那笑容竟如當初的木槿一般柔媚明豔:“亡祭,一直以來,多謝了。”
謝謝你願意陪著我一起胡鬧,謝謝你願意陪我一起反抗那所謂的“天命”,謝謝你願意站在這樣的我身邊不離不棄……只是,我已經不能也不應該再在你的身邊拖累你了。
離憂的身體開始滲出血珠,鮮血慢慢染紅了整片衣襟,像是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花。他站在散發著黑氣的法陣前,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釋然和堅定。
巫族的祀天者從出生起就背負著被詛咒的命運。祀天者擁有絕塵的容顏、足以令世間之人癡迷的身體和令人羨豔的能力,可這副身體還有靈魂都不屬於他自己。
因為太過完美,而完美無瑕的東西總是屬於上天的。這完美到無可比擬的軀體和靈魂終將被獻祭給上天,以保族群氣運不衰,保族人性命無憂。
而那個被人羨慕的能力則給族群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災厄,巫族覆滅後,離憂無數次都會想起那個他成為祀天者的當晚所做的與現實場景無限重合的夢,他就像是清醒著陷入了最難以逃脫的夢魘,讓他即便是連正常的活下去都難以做到。
可是,就算如此,離憂也會喜歡美好的事物。不管是漂亮的花朵還是美麗的人,他都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其實這很奇怪,明明自己就是完美無瑕的,卻總是能為平凡的小美好而駐足。而且更奇怪的是,他的眼光又偏生很高,普天之下容貌姣好的人有不少,但能擔得起他一句“美人”的人卻寥寥無幾。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徒有其表的人可算不得什麽“美人”。
這亂世之中,太過善良的人可未必有什麽善報,能被離憂稱上一句“美人”的人一共也不過九位,如今還活著的只剩下四位了。對於美人,他從不會吝惜自己的誇讚,九個人中有八個人都聽過他的稱呼。
只有一個人例外。
離憂的眼睛藍得發亮,雙眸中是比雨後水洗過的天空還要澄淨的光彩,他看著被血痕糊了半張臉又神色急切到連傷疤都因此顯得格外猙獰的亡祭,認認真真地道:“亡祭,其實,你是我這一生所見之人中為數不多的……”
血色染紅了整個法陣,黑氣和陰邪之氣被盡數驅散,整個南渦島爆發出強烈的金光,數道鎖鏈瞬間將孟遲的身體穿透,然後將他死死地釘在原地。
被濁氣侵蝕的感覺一掃而空,林墨箏看向了離憂剛剛站立過的地方,那裡此刻已經空蕩一片。她忽然想起了她曾經聽說過的關於祀天者的傳言。
巫族的祀天者有一種很特殊的能力。
不管是什麽陣法招數,只要獻祭了祀天者的身體和靈魂,都一定會成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