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沒有人是無辜的
天牢內很是昏暗,滴答的水聲回蕩在整個牢內。
山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忽然不著邊際地道:“半夏的屍體安葬了嗎?”
這話是問雲瑤的。
雲瑤道:“半夏是雲家的侍女,我們自然會將她風光下葬。”
山茶點點頭,對古瀟道:“古瀟姑娘,你可曾後悔過相信一個人?”
古瀟搖頭。
山茶笑了,她道:“那我也沒什麽後悔的。”她微微抬頭,道:“很多時候,事情和後悔與否無關。她是半夏,我是山茶。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了。”
當天古瀟和琴箏就打算離開,雲家的三個姐妹前來相送。
在晹宮的門口,雲瑤道:“兩位姑娘,你們是雲家的貴客,可是這幾日事情變故頗多,招待實在是有不周之處。若是姑娘以後還能來晹宮做客,雲家一定設宴,答謝兩位姑娘調查案情之事。”她取出一盒銀兩,道:“這是一點賠罪的薄禮,還請二位收下。”
古瀟道:“這個就不必了。最終證明我們清白就比什麽都強。”她邁出宮門,微一拱手,道:“我二人就此別過,告辭。”
“姑娘請留步!”雲瑤又走上前,她取出一張紙,道:“我記得琴箏姑娘的武器是追魂箏,姑娘的箏弦似乎……這是千蠶洞的位置,裡面有著千年天蠶絲。若是姑娘有興趣,可以前往。”
古瀟一愣。雲瑤到底有多細心?追魂箏的箏弦受損之事她未曾和任何人提起,琴箏也只在雲霧壇的比試上用過一次,居然那一次就看出來追魂箏的琴弦有損……但是,送上門的地圖,不要白不要。
古瀟接過圖紙,道:“那就多謝雲姑娘了。”
她正好還想打聽有沒有那種很適合做琴弦的天蠶絲,這一下剛好。追魂箏的箏弦斷了好幾根,都是琴箏自己用靈術修複的。但修複了的東西再怎麽說也比不過新的,古瀟還是覺得要抓緊把琴弦換好。
古瀟忽然又想起,自己已經好幾日沒見連輕舟了,於是她道:“那個,這幾日沒見到連姐,她已經離開晹宮了嗎?”
雲瑤一愣,倒是雲應泣很快地反應過來,道:“非姨沒走呢,她這次要在玉瓊灣呆好久。”她又道:“你們要記得有空回來找我玩啊。當然,說不定我過些時候外出遊歷就能遇見你們呢!”
古瀟哈哈笑了兩聲,道:“那就有緣再見。”
三個人裡唯一沒有說話的人是雲中淚。但古瀟看得出,雲中淚已經和先前不一樣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低著頭,而是和人平視,雖然還有些膽怯和自卑,但眼神中已經多了一些堅定。古瀟朝她微微一笑,隨即拉著琴箏轉身離去。
離開了晹宮,古瀟感覺心情都好了不少。她道:“小箏,明心客棧在什麽地方啊?”
琴箏微笑道:“姐姐跟著我就好了。”
古瀟也笑道:“小箏一如既往的可靠,和你一起我簡直太安心了。”
聽了這話,琴箏的心情好像愉快了許多。片刻後,她道:“姐姐,他們這幾日是不是把你關起來了?”
古瀟心裡“咯噔”一下,然而她還是面不改色道:沒有,這幾天我在晹宮呆著,舒服得很。”
“那……”琴箏握住了古瀟的手腕,道:“姐姐的靈脈是怎麽回事?”
古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果然瞞不過去。
琴箏對醫術太精通了,即便靈脈修復得差不多,也還是避免不了被琴箏看出來……
古瀟心虛地道:“也沒怎麽。就是……嗯,怎麽說呢,中了符術什麽的……”
“竟然敢……”琴箏的手微微收緊,目光中似乎有冷意閃過。
古瀟連忙道:“不不不,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啦。總之,我們這不是平安離開了嗎?以後都不要回去了。”她岔開話題道:“話說啊,小箏你是怎麽在短短的五天裡查到凶手的?我本來以為你還要幾天才回得來呢。”
琴箏道:“我和雲姑娘去了吳宅,那之後又調查了屍體,找到線索以後就回來了。”
琴箏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這只是件很小的事,不過古瀟卻知道,這每一步都必定花費了大量的精力。琴箏擔心她在晹宮受苦,所以才加緊了時間趕回來的。
傍晚時分,琴箏領著古瀟來到了一間客棧前,這客棧上題著幾個大字——明心客棧。只不過,這附近沒什麽人家,地處也比較荒涼。
古瀟很確定她先前沒來過這裡,她道:“小箏,怎麽選了這麽偏僻的地方啊?”
“姐姐,這裡人少一些,比較安靜。”琴箏一邊推開門,一邊道:“我想讓姐姐在這裡稍作休息,恢復一下`身體。”
客棧中的布局很是雅致,不過除了古瀟和琴箏,再沒見到其他人,連店主也不知去了哪裡。
古瀟四下看了一圈,道:“小箏,這家客棧這麽大,可是很空曠啊。而且,沒有看見店主和夥計?”
琴箏笑道:“姐姐,隨我來吧。我們的房間在樓上呢。”
古瀟也不多問,跟著她上了樓。
二樓,古瀟見到了幾日未見的狐七。狐七還是老樣子,他本來慵慵懶懶地躺在床上,一見古瀟和琴箏來了,立即起身迎接。
見他這個樣子,古瀟笑道:“狐七,幾天沒見,有沒有想我呀?”
狐七繞著她轉了一圈,道:“當然,想肯定是想了的!”
“是嗎?”古瀟捏了捏他的圓臉,道:“我可沒看出來啊,我們的狐七小公子在床上躺得愜意得很呢!”
“嘿……嘿嘿。”狐七訕訕地笑了兩聲,道:“你和琴箏大人……啊不,你和琴箏處理完事情了?”
古瀟道:“是啊。不然怎麽回來?”她看了看屋子,道:“你看看小箏的品味是多麽好,看這個客棧的布局,比之前你弄的那幾個客棧好了不少。學著點,萬一你以後當個店掌櫃呢?”
狐七撇撇嘴,又道:“你怎麽知道這個客棧是琴箏選的?”
“這完全就是我喜歡的風格啊。”古瀟笑道:“你和我認識沒多久,總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客棧吧?再說了,我感覺你也沒那個眼光……”
“喂!”狐七這下好像真的沮喪了,他道:“也沒有那麽差吧……”
古瀟決定不逗他了,道:“是,是沒有。你們一直在這裡嗎?這裡的夥計和掌櫃都去哪了呀?”
狐七猶豫一下,道:“這個……”
琴箏接過話來,道:“姐姐,這家明心客棧很偏僻,客棧裡一天到晚也沒幾個客人,店主和夥計常常不在。不過,他們留了價位在每間房中,客人走的時候正常付錢就可以了。”
古瀟:這是不是……有點太隨性了?!這樣真的不會賠錢嗎?還是說這家店只是開著玩的?
最後,古瀟感慨道:“有錢真好啊,連生意都可以做得這麽自由。”
琴箏道:“狐七,你回去吧。我和姐姐也要回房休息了。”
狐七“哦”了一聲,老老實實轉回房間去了。
琴箏則將古瀟帶到另外的房間裡,道:“這一次吳家和徐家的恩怨恐怕會鬧得很大,我想姐姐應該也不願被那些瑣事煩擾,便自作主張訂下了這個客棧。姐姐不要怪我才是。”
古瀟擺手道:“怎麽會?小箏很懂我,我的確是對他們兩家的事不感興趣。而且,我覺得這家客棧的布置很好啊,簡單大方。”她看向桌邊擺著的一只花瓶,瓶中插著幾支淡紅色的花。瓶身上貼有住店的價格。能把價位貼在這個位置,倒是有趣。古瀟道:“而且還富有生氣,趣味橫生。”
琴箏似是放下了心,道:“姐姐喜歡就好。”
古瀟整理了行李,坐在床上,道:“小箏,關於這次的事,我還是有地方不明白。”
琴箏自然不會拒絕古瀟的問題,她道:“姐姐請講。”
“按照現在的線索來看,吳天法殺死了徐文莠。而且,殺人的原因還是因為吳天法的什麽朋友中了毒,他懷疑、或者說確信這是徐文莠導致的。吳天法想栽贓給我們,選擇了‘雲空盛景’這個時間也很合理。那個儲物符能夠儲存一根銀針,以吳天法的能力來說,這也沒有任何問題。”古瀟又道:“但是,有一點說不通。”
“如果吳天法是殺死徐文莠的凶手,那他應當不是臨時起意。連儲物符和銀針、包括毒藥都準備好了,他一定是早有預謀。但晹宮都是修靈者,‘雲空盛景’期間,守衛只會更加嚴密。如果沒人做內援,吳天法自己一個人應該做不到這些。再說,徐文莠是貴客,肯定有不少人保護,僅憑吳天法的那點伎倆,想殺她也不太可能。徐文莠手上的針刺痕跡是在手背上,即便是拿著符紙,召喚出銀針,傷口也應該在手心上。”
古瀟又疑惑道:“可是,今天在大殿上,吳天法分明說了要徐文莠去死,連反駁都沒有。如果真的不是他,他應該也沒理由背這個黑鍋……”
琴箏道:“那姐姐覺得,半夏是因為什麽死的呢?”
“這個很難說。”古瀟道:“我不了解半夏和山茶平日到底是什麽關系,但是說山茶殺了半夏,這種可能性的確是存在的。可是,山茶說她用了噬魂香,我記得噬魂香是能讓人產生幻覺的毒藥,中了此香的人會看到自己最憧憬的東西。這種香會慢慢吞噬人的神志,斷不可常燃。但噬魂香是很稀有的毒藥,山茶是怎麽拿到它的呢?”
“而且,半夏頸後的銀針和徐文莠中的銀針完全一致,連傷口的毒性都很相似。如果凶手真的是山茶和吳天法,按他們所說,他們沒有串通。即便恰好都想栽贓給你,也不會用的毒都一致。”
古瀟猶豫著道:“這兩件事……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古瀟說這話時非常嚴肅,但琴箏卻笑了。她輕聲道:“如果以姐姐的想法,真凶有可能是誰呢?”
古瀟認真地將自己在晹宮的時候分析的情況簡要地講了一遍,然後道:“我感覺這個事情吳天法的嫌疑自然是很大的。但是徐文莠假死或者雲家監守自盜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也考慮到了山茶,不過還是沒想到她真的是凶手……”
琴箏點點頭,道:“不愧是姐姐。即便在晹宮沒有調查,也分析得差不多了。”
“什麽意思?”
琴箏道:“姐姐說的那些情況,基本都有了。”她微笑道:“不過,姐姐覺得,這兩起凶案,誰最應該成為凶手?”
古瀟沒有立即回答。因為她注意到,琴箏這句話問得很微妙。
凶手是固定的,可琴箏問的卻是“誰最應該成為”,這裡顯然有些問題。
見古瀟疑惑,琴箏道:“姐姐,按照現在的情況,殺害徐文莠的凶手只能是吳天法。”
“只能?”古瀟還是不明就裡,道:“什麽叫做‘只能’?”
“字面意思。”琴箏解釋道:“不論真正的凶手是誰,現在的凶手只能是吳天法。”
琴箏坐在離古瀟很近的位置,道:“姐姐,往年的‘雲空盛景’都是晹宮宮主親自主持,可這一年卻全權交給了晹宮靈女。每一年都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偏偏今年就發生了。姐姐覺得,這是巧合嗎?”
古瀟皺了皺眉。雲瑤她們對待吳、徐兩家的態度雖然謙恭有禮,可古瀟知道,雲家這幾人的內心是不喜的,只不過迫於某種壓力才不得不逢場作戲。無論是將他們奉為上賓,還是讓吳天法和徐文莠獲得文武擂的頭籌,這些都是拉攏吳、徐兩家人的手段。可是,先前這些關系不是處理得很好嗎?怎麽今年就非要無端生事呢?
似乎看出古瀟所想,琴箏道:“因為吳家和徐家打算聯姻。”
這卻是古瀟沒想到的。
聯姻?!
那就是吳天法和徐文莠了?
如果他們兩家聯姻,那這兩家的關系勢必會更加密切,原來三家穩固的地位就會變成兩家合起夥來壓製一家……
琴箏繼續道:“單拚實力的話,吳家和徐家不會是雲家的對手。但那兩家在玉瓊灣都有自己的勢力,如果聯合起來,雲家未必不會被撼動。先前,這三家處於相互約束相互製衡的關系,也正因如此,玉瓊灣才能保持和諧穩定。不過,現在吳家和徐家有過於交好的趨勢,這樣的情況對於雲家顯然是沒有好處的。”
“姐姐不妨想想,如果我們是雲宮主,會怎麽做呢?”
古瀟微微垂眸。
如果她是晹宮宮主,她會怎麽做?
如果要鞏固雲家的地位,一是讓自己和他們兩家的關系更加密切。但是他們兩家現在要聯姻,沒有什麽能夠比聯姻更促進家族之間的交往。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第二種——讓吳家和徐家的關系變得疏遠甚至是敵對。
離間他們有很多種方式,但最直接最有效的,就是殺死吳天法或者徐文莠中的一人,再嫁禍給另一人。並且,具備殺人能力的人,就是吳天法。
古瀟道:“小箏的意思是……雲宮主今年如此舉動,其實是早已安排好的?目的是為了離間?”
琴箏點了點頭。
“那吳天法今天的表現是怎麽回事?”
琴箏道:“可能是壓力太大,失心瘋了吧。”
古瀟又道:“但是半夏為什麽……”
話沒問完,古瀟就明白了。
雲家想栽贓陷害的話,就一定要洗脫自己的嫌疑。洗脫嫌疑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也發生了同樣的事,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站在受害者的一方來指認凶手。
並且,按照雲家的安排,“殺”了半夏的人是山茶,既沒有牽連到別的家族,也不會引起懷疑。難怪,山茶說她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原來是因為這樣……
嫁禍給琴箏的原因,一是因為琴箏和徐文莠有衝突,嫁禍給她比較合理,二是因為古瀟她們二人初來乍到,在這裡沒有勢力。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恐怕就是因為琴箏足夠聰明,能夠明白雲家的意圖。放在平時,琴箏未必會幫助他們對付吳徐兩家,但是古瀟留在了晹宮當人質,琴箏絕對不會與雲家抗衡。雲家的人都已經算好,琴箏會把事情向他們想要的方向推動。
修靈世家真的會如此嗎?
古瀟感到有些脊背發涼,她又道:“小箏,你剛才說我的那些猜測基本都對,那徐文莠是假死嗎?”
琴箏笑道:“姐姐果然聰明。一開始,徐家小姐的確是假死。”她說道:“檢查屍體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雖然她的情況非常像是已經死去,不過在心臟處還是有微弱的靈氣流動的。半夏倒是真的死了,也的確是中了噬魂香的毒。”
琴箏這話說得又很有問題。
古瀟發問道:“小箏,‘一開始徐家小姐是假死’,所以她現在是真死了嗎?”
琴箏微笑道:“這就不好說了。畢竟想要拉人下水,自己首先得在水裡。徐家小姐顯然是不懂水的人啊。”
古瀟總覺得今天的琴箏說的話都格外意味深長,不過她眼下也沒時間考慮這話中的含義,而是道:“小箏,吳天法和山茶是冤枉的,他們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即便……即便是眼下不合時宜,我還是想試著把他們救出來。”
“姐姐想去為他們澄清?”
古瀟搖頭:“不會。我沒法給他們澄清什麽。”
雲家不會承認他們是罪魁禍首,想抓到他們的證據又絕非易事。現在說吳天法和山茶是無辜的,那罪名就變成了她和琴箏的了。
“姐姐。”琴箏淡然道:“他們不無辜。吳天法借著吳天霸的勢力在玉瓊灣為非作歹,他欺壓過的百姓不計其數。被他害死的人也有不少。”
“至於山茶,她和半夏是雲家的侍女,為了雲家獻出生命是她們的命運。而且,她們能夠成為貼身侍女,一路經歷的事情也複雜得多。”
“所以,姐姐。不要覺得心中有愧。”
“沒有人是無辜的。”
說完這些,琴箏微微垂下雙眸,她甚至不敢與古瀟對視。這樣做與害人也無異了,按照古瀟的性子,她一定覺得自己與那些人沒有兩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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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