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面具
雲中淚當然有膽子來找葉願瀟。
事實上,現在已經沒什麽地方是她不敢去的了。
計劃失敗,她現在幾乎沒有了籌碼。雲瑤身死,雲應泣顯然是濁氣入體,估計現在已經被魔化成了嗜血可怖的魔人,而且就在不久前,山茶也在迎擊怪物的時候自爆靈力與怪物同歸於盡了。
剩下她一個人,不管怎樣都無法在這個混亂不堪的修靈界存活下去。不同於雲瑤和雲應泣那樣的高階修靈者,即便是普通的怪物,她都沒有那個能力來對付。能夠找到葉願瀟見她一面,把一直以來的疑惑都問出口固然沒有遺憾,不過,就算是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現在見到了葉願瀟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其實,雲中淚本來見不到葉願瀟。
因為她是從玉瓊灣那邊過來的,按道理,現在林墨箏和葉願瀟怎麽說也該去妖界或者魔域,和雲中淚根本碰不上面。但因為葉願瀟聽說了結緣村的事情後頗有些不放心巫言,所以兩人才會臨時改路,先去玉瓊灣確認巫言的情況。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雲中淚。
雲中淚渾身上下都是血汙,一身檀色衣裙破破爛爛,發髻也在趕路的時候散落下來,但她臉上的那隻半舊的蝴蝶面具卻乾乾淨淨,顯然被保存的很好。
這種情況下還能有心思保存面具,可見她對這個面具不是一般的珍視。當然,她珍視的是那個送她面具的人。
雲中淚的眼神已經沒了隱晦,林墨箏自然看得分明。她神色又冷了幾分,強大的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來。可雲中淚這一次沒有退縮。
葉願瀟似乎也意識到了雲中淚想要談話的對象是誰,從林墨箏身後走了出來。“雲三小姐,好久不見了。”
“……葉願瀟。”雲中淚沉默片刻,道:“我是來見你的。”
林墨箏冷笑一聲,道:“怎麽,計謀失敗害死了自己的家人,又想打妖後的主意了嗎?”
她把“妖後”這兩個字的發音咬得極重,然後看到雲中淚的臉色沉了下去。
“小箏。”葉願瀟按下了林墨箏想要攻擊的手,從剛才的話裡,她已經大致明白了雲中淚身上發生的事。如今的雲中淚來找她,一定是有未能解開的心結。就算不是一路人,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葉願瀟也不會真的對自己曾經的救命恩人動手。她道:“三小姐,找我有什麽事嗎?”
看到葉願瀟的反應,林墨箏有些不悅地轉過頭,但還是沒有出聲阻攔。而且……她已經感覺到,有幾個熟悉的人要來了。
雲中淚平靜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個猶如驚天炸雷般的消息:“雲瑤和雲應泣死了。”
葉願瀟:“……”
聽別人話語中透露出來的消息和本人直白地說明到底是不一樣。或許是意外雲中淚這麽坦然,葉願瀟沒有開口,淡然地看著對面的雲中淚。
“如今的我失去了所有的籌碼,後路已絕。來到這裡,不過是有件事放不下。”雲中淚絲毫沒有畏懼,繼續道:“當年在玉瓊灣鬧市的小巷裡,你救了我。”
葉願瀟沒有否認,隻道:“順手而為罷了。而且,那最多算是解圍,不算是‘救’。”
這話不假。
那群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最多是動動手,搞些不入流的小動作羞辱人,還不至於真的敢把雲三小姐弄死。
雲中淚卻搖了搖頭。“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沒有人來過。”她淡淡道:“你是第一個。”
葉願瀟:“……”
“有什麽理由嗎?”雲中淚歪了下頭,即便扣著面具,也似乎想象得到這樣茫然的語氣之下她會露出怎樣一個迷茫的表情。“明明救了我,卻不打算陪在我身邊。明明給我指明了方向,可我按照那個方向走的時候卻又告訴我我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放任我自生自滅呢?”
葉願瀟緩緩搖了搖頭。“雲三小姐,我有自己的原則。恪守本心,除邪衛道,匡扶正義。我只是在盡力貫徹我的原則。無論是當初幫助你,還是現在會站在這裡,這都是我想做的事情。”
雲中淚有些疲累地想著,她執著了這麽多年的東西,原來對葉願瀟而言都只是理所當然和順手而為嗎?就沒有任何一點,沒有任何一點別的心意嗎?她抿抿乾裂的嘴唇,道:“……包括和我說這些嗎?”
“不。”葉願瀟道:“和你說這些,是因為你曾經說想要和我成為朋友。既然是朋友,又是救過我性命的恩人,我沒有道理看著朋友陷入迷途而冷眼旁觀。”她繼續道:“雲小姐,有一件事我很疑惑。”
“什麽?”
葉願瀟看著雲中淚臉上的面具,道:“於你而言,我不過是個偶然出現的過客,只是順手幫助你解了一次圍就讓你一直無法忘懷甚至願意信任我並在天牢幻境裡救我一命……如此,你應該是個很溫柔善良的人。可是,既然你願意加倍回報一個來自陌生人的好意,為什麽會對與你血脈相連、骨肉至親的姐姐為你付出的一切視而不見呢?”
雲中淚怔住了。她忽然想起雲瑤死前的話。
“對不起。”
“但我從不後悔。”
她又想起了雲應泣在雲瑤死後的漠然。不,與其說是漠然,不如說心如死灰。她說,“我和姐姐想留在這裡了。”
她甚至想起了山茶。
這個一直以來對雲家忠心耿耿的靈侍,即便是靈主和靈女都死了,也沒有違背她們的命令,一路沉默而堅持地守衛雲中淚到最後。
那個一路上都未發一言的人,在引爆靈力前,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雲小姐,靈女和靈主從來沒有虧欠過你。”
一個微弱的念頭一閃而過,雲中淚尚未想清,便排斥一樣的搖了搖頭:“不。不可能。她們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家族之間的糾紛葉願瀟不是很懂,可是,僅憑當初在玉瓊灣經歷的事情,她就能推測出一二。看似不作為實則將所有的權力都掌控在手中的晹宮宮主雲知涯,表面上溫柔得體端莊大方卻心機深沉撥弄風雲的雲家靈女雲瑤,以及看上去最為天真爛漫熱情活潑卻能完美領略雲瑤話中深意手段果決的現任靈主雲應泣……光是雲家內部就暗潮湧動,若是放眼整個玉瓊灣就更是混亂不堪。
權謀、實力、金錢……這些對普通人難以忍受難以理解的風暴漩渦,對雲家而言不過是日常的事務。
夾在這些人之中的雲中淚就像是個格格不入的普通人。
雲三小姐的地位沒有為她帶來任何便利,反而會把她推到風口浪尖,讓平庸的她在這個實力至上的修靈界遭受欺凌甚至是面對威脅到生命的危險。
雲中淚實力不強,又不是聰明絕頂,不懂運籌帷幄,她的那些小把戲在那些老謀深算城府頗深的人前完全不夠看。她能夠平安活到現在,自然是有人暗中保護。
只是,那個保護雲中淚的人掌握的權力有限,她只能保證雲家三小姐的生命安全,卻無法阻止那些欺侮她的人。
葉願瀟道:“雲三小姐,玉瓊灣的事情,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如果沒人保護你,你的性命留不下來的。”
保護?
雲中淚忽然想起,是有人一直保護她的。雲瑤一直在派人保護她,只是,她一直以為那是對她的監視,在她和雲瑤大吵一架後,她出行的時候,身旁就再也沒有人跟隨了……
“保護……不。”雲中淚笑起來,眼中似有淚光閃過:“從來沒有人會出現。無論是謾罵還是羞辱……從來沒有人會出現!”
“因為他們去處理那些能夠殺掉你的人了。”林墨箏淡淡道:“雲中淚,有人想殺你。”
雲中淚抬起頭:“……殺我?”
“是。”或許是因為雲中淚的樣子太過淒涼,林墨箏似乎願意再多說一點:“你的父親,雲知涯。在他的授意下,雲家和其他家族都會派出暗殺者。你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你的兩個姐姐。”
“什……”
“你一直被嘲笑的臉上的印記,是來自上天的象征。”林墨箏道:“在某個人的暗示下,你是一出生就該被供奉的天賜之物。”
雲中淚難以置信道:“那為什麽會有人想殺我?”
“你父親雲知涯從不是個願意聽從所謂的上天安排的人。比起供奉,他更願意將這種力量據為己有。不管是天賜還是詛咒,只要有了力量,他是不在乎的。但是,你沒有給他帶來他想要的東西。”林墨箏道:“與他所期望的不對等的實力,抑或是平庸的天賦,雲知涯不需要一個毫無用處的‘天賜之物’。既然你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就隻好他來發掘了。”林墨箏道:“雲家的勢力分為好幾派,你猜猜有多少人想扶持你上位,讓你做個什麽都不懂的提線木偶被人操縱?又有多少人想借此緣由除掉你,以培養自己的勢力?”
雲中淚忽然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長輩長老們看她時各異的眼神。有的冷淡,有的諂媚,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奈和漠然。當時的她看不透那些眼神,如今的她也已經不願意再深究那些眼神中蘊含的東西了。
“雲瑤一生爭權奪利,甚至不惜承擔巨大的風險也要在雲知涯的手下保住你……可是她也不過與你年紀相仿,勢力不夠強大,所以很多事情她看護不到,很多戲她也不得不去演。給晹宮宮主下毒沒那麽容易,噬魂香也沒那麽輕易拿到。”林墨箏看著那個始終沉默不語的人,道:“雲中淚,無論你信或不信,這一生最愛你的就是你的兩個姐姐。”
一個放棄了最真實的自我,掩蓋所有的心思只為了能在背地裡護下最小的妹妹一條性命,另一個明知危險,卻依然願意和姐姐並肩作戰,只希望姐妹三人能夠團圓和諧。
姐姐倒是仁至義盡,但這個妹妹可就很不盡人意了。
雲中淚忽然覺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耳邊是葉願瀟的那句話:“既然你願意加倍回報一個來自陌生人的好意,為什麽會對與你血脈相連、骨肉至親的姐姐為你付出的一切視而不見呢?”
視而不見……她雲中淚當真是心盲眼瞎,局外人都看得清的事情,她竟然直到現在才明白。
那隻本就受過重創勉強保持原樣的淺橘色蝴蝶面具裂成兩半摔落在地,雲中淚雙手捧著臉,指縫間有晶瑩的水滴流了下來。她總是這樣。喜歡不該喜歡的,期待不該期待的,辜負不該辜負的,傷害不該傷害的。
此刻,她無比清醒地認識到,就算她沒有做這些事,她也永遠比不過林墨箏,更配不上葉願瀟。滿身汙點的小人,怎麽配和溫潤如玉的君子在一起。
雲中淚終於站起身來,道:“我明白了。”她直視著葉願瀟,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即便只有微弱的可能,我想阻止孟望塵。”
雲中淚顯然是做好了某種覺悟,但是她也說得對,那種可能的確微弱。在這種地方,她活下來都困難,還提什麽阻止孟望塵呢?
葉願瀟尚未開口,忽然感知到的氣息讓她怔愣一下。這是魔氣。而且很重。她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頭戴鬥笠的灰衣女子。那人的裝束與她以往的風格極像,至於她身邊那個一襲紫衣提著巫杖的人就更好認了。
葉願瀟道:“是……衍兒姐?!還有巫言!”
那兩人都不是會大老遠打招呼的人,但還是加快步伐走近了。
雲中淚睜大了雙眼。
因為,她一眼就看到了被灰衣女人背在身上的人。
那個人一襲檀色華服,眉眼如畫,卻遮掩不住其中的倦色。她安靜地伏在那女子後背上,像是睡著了。
“雲應泣……”
夢魘把背上的人放了下來,道:“這個人似乎是現任的晹宮宮主,我們在來這裡的路上撿到了她。她的情況很糟糕,濁氣入體有魔化跡象,傷勢很重。我們……沒有辦法。”
能讓夢魘說對濁氣“沒有辦法”,一定是現在她的身體情況很糟糕。想來是在結緣村那裡煉化了太多濁氣,已經損毀的魔脈不堪重負了。
事實上,雲應泣幾乎是只剩一口氣了。處理不了濁氣,就算是擅長醫術的林墨箏也束手無策。
看著雲應泣疲憊且帶著隱隱悲傷的臉,雲中淚緩緩地站起了身。她在衣袖中翻找著什麽,一張紙符落了下來。那紙符有些皺了,可上面竟然閃爍著金光。
明顯是符靈。
雲中淚稍微灌注了一點靈力,一隻皮毛發亮卻又疲憊不堪的雪狼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符術天賦一直不高,不管修習多少年,都沒有煉出自己的符靈。但這一隻符靈,她認識。這是雲瑤的符靈,雪狼。
當時指尖的刺痛感猶在,雲瑤抱著必死的心態,將自己的符靈給了她。那是雲瑤能給她的最後的東西。
得知一切的雲中淚已經哭不出來,她所有的淚水都已經流乾,她不會再隱藏自己,卻也不會再把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暴露給其他人。
因為,會真心心疼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收回了雪狼,雲中淚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這笑容裡不帶任何陰鬱之意,反而帶著釋然和解脫。她終於找到了那張紙符。
那紙符上被血紅的符文鋪滿,一看就知道絕對是在修靈界禁止使用的東西。
雖然大致猜到了雲中淚要做的事,葉願瀟還是忍不住道:“雲三小姐,你……”
“無論是雲瑤,還是雲應泣,她們才是應該活在這世上的人。”雲中淚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能用一條汙濁不堪毫無意義的性命,換一個強大可靠果決勇敢的靈魂回來,簡直是一筆太劃算的買賣了。
血符。
雲中淚雖然不會強大的靈術,可是卻擁有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禁術。她試驗無數次才成功了這樣一張能夠轉移生命的血符。這血符能把自己的生命轉移給別人,也能夠讓別人被迫地把壽命轉移給自己。
她本來是想把這招用在孟望塵身上,但如今,她已經不想把這微弱的籌碼壓在那個不值得的人身上了。雖然只能救一個人,但是也足夠了。
雲瑤嗎……
雲中淚臉上那個雲朵形的褐色痕跡慢慢淡化,與此同時,血符的紅光閃爍,雲應泣身上的黑色紋路飛快消退,連帶著身上的傷也開始痊愈。意識朦朧間,雲中淚忽然覺得,血符只能換一個人的命真是太好了。不知怎麽的,她不想讓雲瑤也一起活過來。
大概是,對這位總是深藏不露的姐姐,她有太多的好奇,也有太多的話想說。她收回了手,從貼近心口處的儲物符中取出了一隻面具。
不同於普通的面具,這隻古銅色面具做工極精貴,上面雕刻著精密的花紋,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她輕輕地摩挲著這隻面具,最終卻沒有戴上。
面具戴得太久了,總是會累的。
雲中淚這樣想著。總之,死後如果能見到她的話,就好好聊一聊吧。
雲應泣醒來的時候,臉上都是茫然。她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會醒,而輕松的身體也十分異常。這裡莫非是死後的世界嗎?
短暫的茫然後,雲應泣看到了周圍沉默著的幾個人。
巫言。巫族族長,她還是見過的。另一個似乎是曾經是夢霆的弟子孟衍,只不過現在她的身份大概是魔族的夢魘。另外兩個她更熟悉一些,妖界之主林墨箏和名副其實的妖後葉願瀟。
看來,這裡不是死後的世界了。
沒道理這麽多人一下子都死了。
特別是這裡還有一個魔族。
緊接著,她又看向一旁倒著的那個人。雙眼瞬間睜大,雲應泣立即站起身來:“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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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