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汙名之下
尖銳的叫聲響徹耳畔,毒蟲蛇蟻四散奔逃,整片毒荊棘林劇烈地顫動起來,一個巨大的血紅色封印陣慢慢浮現。
丫丫從葉願瀟身後走了出來,她雙手指尖相對,整片荊棘林開始慢慢風化。丫丫站在封印陣中心,她小小的身體化為無數光點,照亮了整片天地。在一片比太陽更為耀眼的光芒中,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笑容不似以往那樣帶著些無奈和漠然,反而是一種無所畏懼的天真爛漫,倒是真的像極了一個孩子會露出的神情。被那光芒吞沒前,她笑著道:“葉願瀟姐姐,林墨箏姐姐,謝謝你們。再見啦!”
光芒褪去,站在原地的,是一個長發披散、墨色華服加身的絕美女子。
銀色的水紋在袖口處蔓延,衣裙直垂到地面卻纖塵不染,一雙鳳眸中透著股冷然清明,淡淡一眼卻有著睥睨天下的氣勢。這女子的面色蒼白,近乎是透著一股病態,周身縈繞不休的黑氣又給她平添了幾分陰鬱。
光是看氣場,此人絕對是不好相與的那一類。
但葉願瀟清楚面前這個人的身份,她淺淺施了一禮,道:“花遙……”說到一半,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了。
叫“姑娘”?但花遙顯然不是尋常的姑娘,稱呼人家“姑娘”有些奇怪。叫“小姐”的話就更不對勁了,哪個“小姐”會被鎮壓在無極奈落?叫“夫人?”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葉願瀟自己掐滅了。
她還不想在這裡打一架。
花遙沒有說話,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面前的人,似乎在等著葉願瀟把話說完。
最終,想到了花遙本來的身份,葉願瀟道:“花遙神仙,初次見面。小女葉家後裔葉願瀟,這位是妖界之主林墨箏。”
“神仙”,這個稱呼可太有趣了。
不如說,花遙已經幾千年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了。會叫她“神仙”的人倒也是有趣。
花遙薄唇輕啟,聲音空靈得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我早已不是神明。比起這種稱呼,你不如叫我‘魔王’。”
“以魔王之身,行神明之責。”葉願瀟笑了笑,道:“這不是更可貴嗎?”
花遙如暗夜星辰般的雙瞳看葉願瀟許久,最終道:“那,就叫我花遙吧。”說著,她手臂一揮,帶出一片細碎光亮:“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走吧。”
周圍的景象飛速退去,那些刺耳詭異的尖叫哀嚎也逐漸模糊不清,眼前出現了點點靈光,她們回到了奈落塔之中。
葉願瀟抬眸看去,顧樂禮還被白羽綾捆著,周圍飄著一團黑色火焰。聽到聲音,他近乎是震驚而悚然地看著站在葉願瀟和林墨箏身側的人,顯然是意識到了這人的身份。
花遙卻沒有看顧樂禮,隻停頓片刻,道:“外界之事我已盡數知曉。世間最難捉摸的當屬人心,心生惡念,就會產生無盡的濁氣。偏偏他們還意識不到這一點,就算魔族能煉化濁氣,也不過是暫時緩解。”
葉願瀟道:“如今孟遲的殘魂侵佔了夢霆二公子孟望塵的身體,連帶著化為望靈樹的洛禾……修靈界已經被他們攪得混亂不堪,如果再不阻止,整個修靈界甚至更遠的地方都會被毀掉。”
花遙垂下纖長濃密的雙睫,斂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緒,輕聲道:“能夠危害到人類的,從來都只是他們自己而已。”
這一句像是在辯駁葉願瀟的話,又像是在陳述某個事實。
“花遙。”一直保持沉默的林墨箏終於開口了:“即便如此,事情發生也總該有個緣由。距離我們進入奈落塔已過七日,雖然我們來這裡的時候,外界還不至於到了失控的地步,但七日之內,發生的事情恐怕已經並不完全受我們的控制了。修靈界只會比七日前的更糟。”
葉願瀟和花遙還沒什麽反應,但顧樂禮卻已經震驚了。
這完全不像是林墨箏會說出的話。明晃晃地為修靈者開罪,讓人以為人間始終存在著純善,這本就不符合林墨箏的性格。凶名在外的妖界之主會憐憫同情人類,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玩笑。她沒對所謂的人性冷嘲熱諷幾聲就算是很給面子了。
但很快,顧樂禮就明白了。
林墨箏的目的並不是在為修靈者開罪,而是在幫著葉願瀟說話。面對外人的時候,林墨箏的話並不多,但必要的時候,她不會讓葉願瀟處於弱勢的地位。即便那個外人說的有道理。
眼下,既然葉願瀟提的最多的就是孟遲,就說明她的內心深處依然相信人心中始終存在大義。林墨箏不想破壞掉葉願瀟內心最美好的想法,所以她輕描淡寫地把事情一筆帶過,又直接告訴花遙修靈界的情況。
言外之意無非是:修靈界現在很糟糕,別浪費時間聊天。
顧樂禮的腦子裡忽然不自主地浮現出四個字:無理取鬧。
堂堂妖主,也會在這種小事上無理取鬧嗎?
顧樂禮有些哭笑不得。
花遙活了這麽多年,自然不會看不懂人心。再說,她在人間留存的力量回到她的體內,她早知道近些年來修靈界發生的事情。所以,當她看到林墨箏和葉願瀟的時候,隻一眼,她就看得出林墨箏對葉願瀟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她無意爭辯是非,畢竟,她此番離開奈落塔,不是為了和別人爭個對錯的。
神仙或許會對錯分明眼裡容不得沙子,但她已經是魔王了。
花遙斂了衣袖,淡淡道:“無論如何,我需要先回魔域。”她偏過頭去,對葉願瀟和林墨箏道:“你們先走。”
葉願瀟一怔。倒是林墨箏聽懂了花遙的意思,道:“不必。我們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就不會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和做法。倒不如說,讓他們把原先的想法坐實,這會比解釋更簡單。”
有了林墨箏的話,葉願瀟立刻就明白了花遙的意思。
花遙讓她們先走,明顯就是想與她們撇清關系,造出是自己突破封印離開奈落塔的假象。即便汙水滿身背負惡名,也還是會擔心自己弄髒朝她伸來的援手嗎?
難怪,難怪花遙才是神明,難怪這位“魔王”能得到魔族的擁護……原來是個這麽溫柔的人啊。
葉願瀟的臉上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她擺手道:“別擔心啊,花遙。我們的能力可不弱,至少在你到來前,我們都有努力控制事態的。還有……”她停頓了片刻,道:“不能讓你一個人承受所有的事情啊。”
花遙的眼瞳中閃過一抹驚訝,隨即又微微閉上雙眼,淡淡道:“我早已不在乎。”說完,她輕輕揮手,奈落塔的塔門應召而開。
塔外的修靈者已經聚集起來,胡叁和綺羅也已經到了極限。
花遙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群人對妖族橫加指責而且還對魔王為禍修靈界這種行為大肆謾罵。在其中一個修靈者的長劍即將刺入綺羅心臟的前一刻,花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徒手接住了那一劍,順便在那個身體已經出現黑色紋路的修靈者天靈上拍了一掌。
這一掌吸走了全部侵入那人身體的濁氣,黑色的紋路迅速消退,他脫了力一般暈倒在地。
花遙立在奈落塔前,眸色冷意漸深。這裡的狀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
現在濁氣已經開始侵蝕靈氣最旺盛的人類,按照這個事態,如果再不做些什麽,濁氣能夠侵蝕的就不僅僅是活物了。埋入地下的屍體、地面上腐爛的木樁,甚至是路旁不起眼的石頭……這些東西都有可能變成最為恐怖的怪物。
花遙的氣場太盛,洶湧的魔氣更是壓製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在場的所有人都認出了她的身份,卻不敢上前。花遙的目光掃過一眾修靈者,手指微動,滾滾黑氣便朝著她的指尖聚集。又是數名修靈者倒地的聲音,剩余的人紛紛後退,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與全盛時期的魔王花遙對抗。
即便這些人剛才還在義憤填膺殺氣騰騰地咒罵魔王,頗有不死不休的氣勢。
魔氣翻湧,花遙一句話也沒說,露了個臉後就化作一團黑氣消失在原地,留下一群敢怒不敢言的修靈者糾結地站在奈落塔前。
不過,接下來出現的幾個人打破了沉寂。
“是……是妖界之主!”
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然後所有人都恍然大悟般抽出武器指著站在奈落塔前的三個人。有人驚叫道:“那是顧城主!妖主妖後綁架了顧城主嗎?!”
能問出這個問題,顯然是在林墨箏他們進入奈落塔這幾日才趕來的人。那些駐守了多日的人立刻道:“七日前顧城主就被強行帶入奈落塔,我們以為他遭遇不測了……”
顧樂禮:……
林墨箏自然不願理會那些烏合之眾,她向胡叁和綺羅甩了幾根銀針,然後偏頭看向顧樂禮:“顧城主,你應該算是個聰明人,剛才的事情想必你已經看清楚了。孰是孰非,你心中該有定奪。”
顧樂禮自然明白。他看得分明,剛剛那魔王花遙是救了那些已經被濁氣入體、即將魔化的修靈者,而且吸收走了絕大部分的濁氣……方才花遙所釋放出來的魔氣雖然壓抑,卻不至於損害靈體。
他在外遊歷多年,對修靈世家之間的齟齬不可謂不了解。只是,整個修靈界竟然存在著這麽大的一個謊言,這確實是讓他深感意外。不如說,這謊言已經騙過了所有人,恐怕是真實得連說出這話的人都信了,才能夠完美到沒留下一點證據。
“魔族十惡不赦”似乎已經成為了某種不可動搖的規矩和法則,讓人甚至不會有那麽一點意識來進行哪怕微弱的質疑。
但是,如果拋開自己所認知的一切,單純地根據發生的事情做出判斷,發現問題就沒那麽困難了。比如說濁氣的來源雖然是萬物生靈,但根本原因卻是世間永無休止的惡意。
這一點沒幾個人知道。就算隱約能猜得到,大家也都不會往那方面想。那些所謂的權力掌控者也會一直裝聾作啞順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魔族,這聽起來既沒有問題,又不需要過多解釋。
反正“魔族十惡不赦”。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如今,他已經知曉一切,成為了那“所謂的權力掌控者”,可是,他真的能夠背棄迄今為止所有的一切,站在真實的一方甚至協助揭開這持續千百年的謊言嗎?在謊言之下,就算有人承擔了汙名,但至少修靈界還算和平,如果把真相袒露在眾人面前,要掀起的一定是一股腥風血雨。
想要把已經完好的皮肉撕開,露出那下面的汙濁,就勢必會鮮血淋漓。
退一步講,就算林墨箏和葉願瀟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假設魔族已經忍受了千百年的罵名,他們承受了所有人的謾罵和指責,但這結果至少還算平和。
現在修靈界有共同的敵人,在面對敵人時,大家都還能放下仇怨爭鬥共同對抗敵人。但如果魔族的真相被揭開,那矛頭就會重新指向人族內部。到時候,魔族由敵人突然轉變成了恩人,有多少人會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又有多少心懷不軌的家夥會因此挑起紛爭?而且,身為守護這片大陸的強大的修靈者,這些家族要忍受多少詬病?要重新獲得人們的信任又有多難?
真相,一定會比現在更好嗎?
如果是帶來腥風血雨的真相,倒還不如就在這片假象中生活下去。
魔王花遙顯然就是做好了這樣的覺悟,才會對這件事閉口不提。如果修靈界沒有行動,魔族不會有任何動作。他們不會澄清,也不想澄清。
沉默的時間久了些,面對顧樂禮的沉默,林墨箏嗤笑一聲,淡淡道:“如今顧城主自由了,隨便你去什麽地方。想要揭開真相或者冷眼旁觀再或者是與其他執迷不悟的人一樣裝聾作啞甚至推波助瀾……我都不會阻攔你。選擇權在你。”她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顧樂禮的腰間,在那裡,一柄外觀十分樸素的折扇輕輕巧巧地別著,完全看不出那是名動修靈界的靈器千秋百畫扇。
顧樂禮抬起了頭。
“姐姐,我們走吧。”花遙已經救出,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林墨箏無意與這群人多言,拉著葉願瀟的手就要離開。
胡叁和綺羅重傷,也不適合再留下。在林墨箏的示意下,他們恭恭敬敬地跟在了兩人的身後。
葉願瀟隨著林墨箏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她微微偏過頭,道:“遊弈。”
這個名字已經太久沒被提起,顧樂禮明顯愣了一下。
“你對我們有過恩情,我們不會忘記。只是……”葉願瀟停頓了一下,道:“比起站在權力頂端卻被各種原因束縛而畏手畏腳的顧城主,我還是更懷念那個孑然一身卻自由自在瀟灑超然的遊弈。”
顧樂禮的瞳孔縮了一下,他微微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看著幾人離去的身影,他的手慢慢握住了千秋百畫扇的扇柄,指節因發力而微微泛白。
林墨箏和葉願瀟離開的時候,沒有人敢提出反對,更沒有人敢上前阻止。無論是魔王花遙還是妖界之主,都不是身為普通修靈者的他們能惹得起的。更何況,除了那兩個妖以外,在妖主林墨箏身邊還跟著一個看似很好說話實則一切都以林墨箏為中心的名義上的妖後葉願瀟。
攻擊葉願瀟或許還會被本人原諒,但如果膽敢在葉願瀟面前挑釁林墨箏,那就真的是不想活了。
妖主妖後走了,大家就把目光轉向了顧樂禮。這種時候,他們需要一個有足夠的權利和實力,又能夠領導他們的人。現在四大家族的四位靈女都沒露面,孟、洛、雲家三位靈主又不在場,好不容易有一個在場的,就算是先前顧家出過一些問題,但眼下除了這位顧城主,也沒人能更好地做出決策了。
聚在一起的人稍加討論,就討論出了決策。一個青年上前,把現有情況簡單說明後,道:“請顧城主明示,接下來需要怎麽做。”
“怎麽做……”顧樂禮歎了口氣。就在剛才,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定論和決策。他將千秋百畫扇握在手裡,道:“不要爭鬥,不要反抗,不要與魔族妖族為敵。”
簡而言之,聽天由命。
對於修靈者乃至於整個人族而言,想要讓修靈者幫助魔族是不可能的,他們能夠做到的極限就是等待。等待魔族和妖族將這件事處理妥當,等待事態緩和下來再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慢慢地將魔族並非敵人這一觀念滲透進人的思維中去……這是顧樂禮能夠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然而,那些修靈者卻震驚了。
身為四大修靈家族之一的顧家,清城城主顧樂禮顧城主作為領導者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嗎?雖然他們自詡還沒高尚到為了素不相識的人放棄生命,可是現在只有修靈者才能抵抗魔族的情況下,這位顧城主居然讓他們按兵不動?他在想什麽?!
不準備還擊,沒有任何部署安排,居然想要按兵不動無動於衷?這是發瘋了嗎?!還是被魔王給嚇傻了?!顧樂禮被抓到奈落塔的那幾天裡都發生了什麽?!眾人迫不及待地要追問,想讓這位顧城主給他們一個說法,但被眾人圍在中心的顧樂禮折扇輕搖,空白的扇面上出現了幾道山水橫紋,下一刻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眼尖的人立刻反應過來:“是千秋百畫扇!”
顧樂禮的情況暫且不提,林墨箏卻在路上遇到了她絕不想遇到的人。
這個人倒是沒多難對付,或者說恰恰相反,那人實力並不強,至少對她來說,弱得像隻螞蟻,隨時可以碾死。
但有些麻煩的是,這“螞蟻”不太安分,總是肖想些不該她想的事情,這就很令人生厭了。
妖瞳閃爍著令人心生寒意的金光,林墨箏上前一步,將葉願瀟擋在身後,目光冷冷直對上了對面狼狽不堪的人。
“你倒是敢出現在這裡,雲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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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