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解脫
“腳步聲和拔刀的聲音太響了。”楊小六的聲音淡淡響起,身後的腳步聲一僵。楊小六卻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那人,繼續道:“想要偷襲的話,至少要做到安靜。還有,壓製住自己渾身的殺氣。”
那女子停下了步伐,即便極力壓抑著也能聽出話中的顫音:“……我不是殺手,這方面自然比不得你,流消。”
“文家大小姐文思賦竟然還活著,你大概是我刺殺任務中唯一的漏網之魚。”楊小六的手搭上腰間的刀柄,那把沾染過無數人的鮮血、讓修靈界都聞風喪膽的倒鉤長刀此刻正乖順地掛在他的腰間,完全看不出任何異樣。
既然被認出來,文思賦也不打算再隱藏。她摘下了一直遮蓋住面容的兜帽,冷聲道:“‘文思賦’的確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只不過是一個滿心復仇的傀儡。”
楊小六毫不意外,點頭道:“本該如此。”
“我說過,我會記住你的名字。殺手流消,你手上人命無數,怎麽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活在這世上?”文思賦攥緊了手中的短刀,道:“你以為自己換了個名字,再做些不痛不癢的‘好事’,就能洗脫從前的罪名,成為接受眾人感恩的英雄了嗎?你休想。你手上的鮮血早就洗不掉了,你冤魂纏身,永生永世不得安寧!”
“是嗎。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洗脫什麽罪名。”楊小六轉過身,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用力攥著刀柄、沒說幾句話卻連臉都氣得發紅的少女。“做了就是做了,你覺得我是你的仇人,報仇就是。不過,要怪也隻怪你們惹上了不該惹的人。”
殺手,不過是一群生活在黑暗和鮮血下的商人罷了。他們與其他商人的區別也無非是交易的東西不同。用金錢可以從普通的商人那裡換取到貨品,而用金錢從殺手這裡買到的是人命。
看著已經雙手顫唞卻仍立在原地的少女,楊小六道:“怎麽,不是說要報仇?看到仇人嚇得不敢動了嗎?”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搭上了腰間的刀柄,可卻始終沒有把那把刀拔出來的意思。
文思賦握著匕首,道:“被你發現了,我無話可說。”她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道:“我知道,以我的能力根本殺不了你,但……就算是死在你手下,我也要全力一試。”
“看上去倒是挺決絕的。”銀光一閃,倒鉤長刀被楊小六握在手中:“那就別再囉嗦了,來吧。”
文思賦後退半步,左手緩緩與握著刀柄的右手相握,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了一個防禦的動作。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伴隨著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向水邊的男人襲去。
楊小六甚至沒有躲避一下,倒鉤長刀的刀背穩穩地接住了短刀的刀刃。他持刀的手極穩極穩,文思賦的行為對他而言不能算是“攻擊”,甚至連小打小鬧都稱不上。
文思賦顯然是盡了全力,她知道憑力氣絕對沒有勝算,刀尖一轉,朝著楊小六的脖頸處砍去。這一擊不出意外地落了空,楊小六收回了倒鉤長刀,身形瞬間後撤數步,就立在水岸邊遙遙看著對面的人。
日頭漸漸落了,昏暗的余暉灑在海面上,顯得格外淒涼孤獨。
文思賦牙關緊咬,眼中只剩下怨恨和不甘。帶著些急躁和焦灼,她的刀再一次朝著楊小六的心臟而去。
“你都不會換個方向嗎?”楊小六歎了口氣,刀上的倒鉤一挑,那把刀便脫了文思賦的手,落入了海裡,轉眼就被大海泛起的浪花吞沒。“身為殺手,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冷靜。就算是最糟糕的情況也不能亂了自己的心神。雖然你不是殺手,但總歸是來殺人的。”
沒有再看停留在原地的文思賦,楊小六向前走去,卻在背對著文思賦三步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如果這就是你的全部實力,那你的仇可能這輩子也報不了了。”
話音剛落,楊小六的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一口鮮血便嘔了出來。他低下頭去,刺中了他的利器甚至沒能捅穿他的胸口,但手上迅速泛起的青黑色已經讓他知曉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用毒嗎?雖然沒有力氣和速度,但是有著果決的心態和毫不在意自己生死的執著……倒是也不容易。
文思賦還保持著刺向楊小六的動作,手中的匕首上有暗紅的血液順著刀柄流下來,劃出一道詭譎奇異的紅痕。“我說過,就算是死在這裡,也絕不會放棄。”
雖然一直隨身佩著武器,但她從沒想過能真的找到流消這個聞名修靈界的殺手。所以,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刺痛逐漸變成了麻痹,連帶著意識都不甚清晰。楊小六的手再也握不住那把倒鉤長刀,他歎了口氣,竟是有些釋然地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意。
聽說人死前似乎會把自己的一生都重看一遍,但是楊小六在一片令人安心的朦朧和沉寂裡隻覺得莫名其妙。是的,他這一生都簡直是莫名其妙,或者說,一事無成。
名動天下的殺手會覺得自己的一輩子一事無成,這話要是叫那些死在他倒鉤長刀下的人聽到恐怕會氣得從墓地裡爬起來打人。但楊小六的確是這樣覺得的。
小時候的記憶過了太多年已經模糊不清,他隻記得從希冀村裡死裡逃生的恐懼和親人被害的仇恨與悲痛。他被一個厲害的高階修靈者救起,雖不能使用靈力,卻憑著普通人的身份成為了讓不少修靈者都要忌憚的殺手流消。
他選擇了殺手這條路就足以見得他從未放下過仇恨。最初,他以為那些怪物是來自魔域,於是理所當然地把魔族歸為仇敵,後來種種蹊蹺讓他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了鎮守隱祈港的顧家。再後來,他知曉了楊家的真相,想要復仇的對象多了孟家。但是如今,整個修靈界都在編織一個極大的謊言,放眼望去,楊小六竟然已經不知道誰才是他的仇人了。
原來人人喊打喊殺的魔族在保護人族,可本該庇護百姓們守護修靈界的修靈家族竟然聯起手來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甚至不惜用人的生命為代價,只為了維持那個可笑的謊言……
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什麽是真實的?
“仇人何在?”
當初林墨箏這樣問他的話,他如今依然無法回答。
為了變得強大,為了能練就一身即便沒有靈力也能夠復仇的身手,他選擇了這種極為極端的方式。他被仇恨所困擾,卻又親手製造新的仇恨……刀上染得血越來越多,他握刀的手卻越來越穩。
殺人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楊小六不懼怕死亡,或者說,他的心早就死在希冀村覆滅的那一晚了。
只是,有時候他會站在一地的屍體前想,他這樣的人,以後會以什麽樣的方式死去呢?被修靈者擊殺,或者在某一次任務中失手而死?再或者是死在魔族手下?當然,也有極為微小的可能性,他會像大多數普通人那樣,因為疾病或是年老體衰而死。
可是,怎麽想都不太愉快啊。
無論是采春園的攝毒珠還是吳家的鎮宅驅鬼圖,那些都不過是他遊走於世間的籌碼,至於其他的事情,他不想管,也管不了。聽說葉願瀟和林墨箏還活著的時候,他幾乎是震驚的。時隔多年再次見到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兩個夥伴,他是詫異而茫然的。
時間太久遠,相處的日子也太過稀少,在倒鉤長刀勾向林墨箏的時候,他並沒有任何猶豫。他理所當然地將林墨箏逼入了絕境,又意外地被契約妖靈的林墨箏反殺。說是反殺也不太對,因為後來林墨箏放他走了,還讓他別打不該打的主意。
他遊走在這世間,調查到的線索也越來越多。只是,他帶著鎮宅驅鬼圖這樣的寶物,被追殺是一定的。這期間又陰差陽錯地被葉願瀟和林墨箏救了兩次,自己特製的倒鉤長刀也丟了。
或許是出於對林墨箏的信任,他主動找到了對方,並且和她達成了交易。他負責收集各種信息並轉交給林墨箏,而林墨箏則需要幫他解決一些小麻煩,比如說甩開那些阻礙他的修靈者和找到那把倒鉤長刀。
信息越來越多,真相也越來越清晰。
所以,在林墨箏告訴他魔族的事情後,他幾乎沒怎麽猶豫就做出了決定。保護他能夠保護的人。他的敵人已經太多了,血祭是整個修靈界做出的決定,難道要為了一個村子的人殺盡天下修靈者嗎?
這不可能。而且,他也做不到。
保護別人的時候自然不能夠用“流消”這個血腥氣極重的名字。他猶豫了很久,最後選擇了已經許多年沒用過的名字——楊小六。流消是個冷酷殘忍的殺手,但楊小六只是一個帶著鄉土氣息的質樸村民。
手上染血無數的殺手流消竟然會保護別人,如果是幾年前,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但事實上,他不但保護了,還在修靈界危難的時候完成了林墨箏托付給他的最後一件事。帶著這些人來南渦島,這就是他楊小六能夠做到的全部了。
他沒有靈力,不會靈術,空有一身武藝,完全不能與那些怪物魔人對抗。他已經做了該做的事情,剩下的就交給那些更厲害的人吧。而且,即便看多了這人間的黑暗,他也不想再讓自己的刀上染血了。
放下了一切後,空虛的感覺就越發明顯起來。
身為一個殺手,他的記憶力好的嚇人。和經常認不出人的葉願瀟相反,他能辨認出他見過的每一個人。尤其是死在他手下的人。所以,見到文思賦的第一眼,楊小六就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閔溪畔文家大小姐,文思賦。
想起那雙滿含仇恨的眼睛,楊小六突然想著,如果就這樣死在她的手裡,似乎也不錯。他滅了文家滿門,不會再有什麽仇怨能比這更大了。而這種仇恨,非得他以死才能了結不可。
仔細想想,殺人無數的殺手最後死在了當年的漏網之魚手上,不是很合理嗎?
楊小六歎了口氣,向前走了幾步。文思賦站著沒動,那把帶毒的匕首自然就脫離了他的身體,暗紅的血液順著後心的血洞流下來,瞬間染紅了一片土地。楊小六轉過身,在文思賦震驚的目光裡俯下`身把腳邊的倒鉤長刀拾了起來。
怎麽說也是陪了自己好幾年的武器,就算是死了,也還是想帶上它。
見對面的姑娘一臉警惕,楊小六笑了笑,然後把那把刀別回了自己的腰間。“做得不錯,倒是有點殺手該有的樣子了。”說罷,他沒看文思賦的模樣,繞過了還在原地的女子,向著前面看不到盡頭的海面走去。
日頭即將落下去,只剩下倔強的一點留在海面上,讓這深不見底隨時會把人吞沒的海水泛出一層極為迷惑人的溫柔的金色。
刺骨的疼痛慢慢消失,連帶著浸透了身體的寒冷也被溫暖的氣息取代。楊小六睜開雙眼,眼前的場景幾乎讓他落下淚來。
夕陽下的小茅草屋旁,頭上圍著一塊布巾的女人站在院子裡,手裡拎著根長棍,朝立在院子中顫顫巍巍扎馬步的少年道:“腿站穩!手臂繃直,不許打顫!”
那胖乎乎的少年不得不把肉乎乎的胳膊伸直,他額頭上汗涔涔的,咬牙道:“娘,您這不公平!我爹呢?!還有我弟!他們也得一起!”
話音剛落,茅屋門前的簾子被掀開,穿著短布汗衫的男人端著幾盤菜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又隨手用搭在肩上的布巾擦了擦汗,道:“楊小五,你膽子不小,還敢跟你娘頂嘴。你之前怎麽跟人家兩個女娃誇下海口的,還說以後厲害了要保護人家,現在就受不了要放棄了?”
“怎麽可能!”楊小五咬牙道:“我可是說到做到的!”說完這話,他又覺得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道:“爹,我弟去哪了?”
楊母道:“你弟?你弟可比你厲害多了,再偷懶的話今天晚上也別吃飯了!”
話音剛落,楊母轉過頭,目光直接看向了站在通往茅草屋路上的楊小六。
四目相對,楊小六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不覺得還能再見到自己的家人,更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可以看到自己。這麽多年的本能讓他警惕地回頭望去,然而這條路上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
楊母看了楊小六半晌,她似乎有些欣慰,又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六,傻站在那裡幹什麽?還不回家?”
而他的父親楊威武擺好了碗筷,對楊小六道:“怎麽,不吃晚飯了?”他又看向一旁明顯已經雙腿打顫的楊小五,道:“小五別練了,叫你弟弟回家吃飯。”
楊小五立即放下雙手,卻因為長時間單一的動作險些跌坐在地。他扭過頭來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楊小六,招手道:“小六!”
即便是幻境,這些場景也太過令人沉迷。楊小六克制不住地向前邁了幾步,卻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樣,馬上退了回去。
他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自己的父母都是溫和淳樸的村民,他們說過,學習武藝是為了保護別人。可這份教誨已經被他丟棄了許多年,如今他的雙手都沾滿鮮血,早已沒有資格站在這裡了。至於他的哥哥楊小五,雖然有些調皮還總需要他來收拾爛攤子,在原則問題上卻也是個明事理的孩子。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把冰冷的倒鉤長刀還在昭示著他的身份。楊家需要的是一個普通人而不是什麽天下第一的殺手流消。這個家裡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他後撤兩步,轉過身去。在路的後方,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景象。沒有溫柔的夕陽,沒有能讓人溺斃其中的寧靜安詳,只剩下了冰冷而孤獨的黑暗。但即便如此,他也……
泛著冷意的手被一隻帶著熱度又有些肉乎乎的手捉住,楊小五把正要離開的人給掰了回來,然後有些不解道:“小六,你幹啥呢!快回來,就等你了!”
“等……我?”
楊小六這才發現,此刻的他與楊小五差不多高,而伸出手來,竟然也是尚且稚嫩的少年模樣。不是那雙沾滿鮮血的手,而是他還作為“希冀村的楊小六”時的模樣!腰間那把冰冷的長刀不知去向何處,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而這時,楊小五已經拽著他往茅屋那邊走去:“是啊,你一走就是好多年,我和爹娘一直在這裡等你來著。每天都習武可真是太累了,你回來了就好了,我總算還有個伴。”
“你們……”
說話間,楊小六已經來到了茅屋前,楊母扔下手裡的棍子,道:“誰說我們家小六一天到晚不著家了,這不是好好回來了?”
楊威武湊上前來,笑道:“倒是沒什麽變化。”長滿厚繭的大手拍了下楊小六的肩膀,道:“回來的時間倒是早了點,不過外邊這麽亂,早點回來也好。”
楊小六站在原地,離他而去多年的陌生而熟悉的情感回來了,再沒有什麽追殺,再沒有什麽危險,這裡只有靜謐和祥和。
“你頂著‘流消’這個身份有多久了?是不是都忘了自己其實是楊小六?”
葉願瀟當初問過他的話依然回蕩在耳畔,只是,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是“流消”了。他已經真的變回那個希冀村的楊小六了。
“爹,娘,哥……”楊小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道:“對不起,楊小六回來了。”
文思賦站在空曠的水邊,手中的匕首墜落在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除了地上蓄積的一大攤血液一直蔓延至水邊的痕跡外,沒有任何異樣。若不是那些血痕還在,文思賦幾乎要懷疑剛才的是一場夢。
天下聞名的殺手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殺了,這怎麽聽都像是個荒唐到極點的笑話。
文思賦靜靜地立在原地,直到一襲紫衣的女子出現在她身邊。
“你該回去了。”巫言的目光掃過地上的血痕,聲音很是平靜。
文思賦道:“你們一開始就知道。”
巫言沒有回答,隻重複道:“你該回去了。”
“……是嗎。”
“他也很累了。”巫言淡淡道:“如果一個人的死亡能同時解決兩個人的痛苦,那倒是沒什麽不好的。”
文思賦點了點頭,沉默地收起匕首,轉過身離開了。只是……怎麽可能解決掉兩個人的痛苦呢?不愧是殺手流消,永遠都只會為他自己考慮,到了這一步都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解脫而已。
解脫了的,從來都只有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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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