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病陣
南方魔陣裡,墨藍衣裝的青年眉頭緊皺,他的手中握著一柄短劍,目光沉沉地盯著不遠處。饒是面上冷靜,但額心的汗水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汗水順著左臉上猙獰的傷疤滑下,一直滴落入地。
他凝視著對面的人,許久,才用嘶啞的嗓音道:“畫魂。”
被他稱作畫魂的人微微抬起頭,漆黑的眼睛中沒有眼白,連瞳孔都看不出來。美豔的皮囊之下,已經不再是人類的靈魂。那人如傀儡一般詭異地抬起頭,喉嚨中發出了桀桀的笑聲。
青年有些痛苦地閉上眼,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幾分。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緊接著嘔出一口鮮血。“是病陣嗎……”
話音未落,被稱為畫魂的女人就朝他衝了過來。
他渾身乏力,甚至提不動手中的短劍,只是一次躲避就仿佛耗盡了所有的體力。他半跪在地上,道:“離愁,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女人充耳不聞,事實上,她已經沒了意識。活人對她而言,只是能夠刺激她繼續殺戮的工具。她雙手化爪,攜著滾滾魔氣朝著青年的心臟掏去——
這一擊卻沒有成功,一道凜冽的劍氣生生把那雙手攔了下來。
葉願瀟提著劍,看著還跌坐在地上的人,道:“你還好嗎?”青年抬起頭,然後她愣了一下,道:“亡祭公子?你怎麽在這裡?”
亡祭又嘔出一口血,道:“離憂被顧炫黎抓走了。”
顧聆音的臉色非常糟糕,此刻她眼中只剩下魔陣,也不去管亡祭和葉願瀟說了些什麽,轉身握著破天戰戟和那魔靈纏鬥起來。
葉願瀟卻不得不多加留心,她問道:“離憂公子?!他怎麽會被抓走?!”
“攝毒珠失蹤了。”亡祭看上去極為虛弱,說一句話都要緩半口氣:“洛雪繼任後,族長就離開了,沒過多久,我和離憂有些想去藏靈山看看族人們,便也離開了。但是我們回去的時候,發現藏靈山裡的屍體不翼而飛,攝毒珠也失蹤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和顧聆音纏鬥在一起的魔靈,道:“我們立刻聯絡了族長,族長佔卜得出我族人的屍體在西方。”
亡祭攥著手中的劍柄,道:“我們和族長一進來就被分開了,這裡是八苦之中的病陣,我現在病痛纏身,根本無計可施。就在剛才不久,離憂為了保護我,被魔靈抓走了……”
葉願瀟有些詫異:“你是說,魔靈抓走了離憂?”
亡祭吃力地點了點頭。
“這就奇怪了……”葉願瀟道:“我們經過的魔陣中,魔靈對我們的殺意是不加掩飾的,它竟然會抓走而不是殺死離憂……”她沉默片刻,道:“那顧炫黎可能是需要離憂,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們立即破陣離開!”
亡祭隨即從袖中取出一面銅鏡,紅木做框,上有同心結花紋。
葉願瀟看了一眼,道:“紅妝鏡?”
亡祭點點頭,道:“紅妝鏡是我族畫魂師用的法器,使用畫魂秘術可以將死者的靈魂召入鏡中,並通過紅妝鏡與之交流。”
“你想召來誰的魂魄?”
亡祭看著眼前披頭散發面目猙獰的魔靈,道:“巫族畫魂師,離憂的妹妹,離愁。”
葉願瀟:“她是離愁?”
“……是。”亡祭咳嗽幾聲,道:“巫族滅族的時候,畫魂師離愁和念骨師祝司為了掩護我們失蹤了。我們都以為他們死了……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畫魂。”
沒工夫和亡祭聊更多,葉願瀟道:“你會用紅妝鏡嗎?”
亡祭道:“離憂教過我,雖然沒有實施過,但是可以進行嘗試。”
葉願瀟點頭,召出流月七星劍,道:“那好,你快召魂,我去幫顧聆音!”
已經成為魔靈的人容貌還是一副少女形態,盡管她的實際年齡也許比葉願瀟和顧聆音加起來都大。離愁已經死去,這只是用她的身體培育出的魔靈。
葉願瀟深吸一口氣,控制著流月七星劍擋在了顧聆音的面前。
在聚濁陣的壓製下,靈術的使用都會受限,饒是顧聆音和葉願瀟這樣的高階修靈者也難免體力不支。就在葉願瀟和顧聆音落於下風的時候,對面魔靈的攻擊停止了,與此同時,一個清亮的女聲傳了過來。
“亡祭大哥,好久不見!”
葉願瀟抬起頭,面前的少女已經停下了進攻,身上魔氣也散去大半。雖然仍是魔靈的樣子,可已經沒了殺意和暴虐。
亡祭咳出一口血來,虛弱道:“你總算清醒了。”
“讓你使用畫魂術真是抱歉……”離愁歎了口氣,黑色的魔紋慢慢收縮,卻沒有變淡的痕跡。“當年巫族滅亡,人家將紅妝鏡交給了哥哥,現在既然在你這裡,想必哥哥一定很信任你。”
亡祭道:“離憂被捉走了。”
離愁的神色嚴肅了幾分,道:“人家正是要與你說這件事。哥哥本來是巫族的祀天者,所以那個壞家夥把他捉去當祭祀品了。亡祭大哥,你要快點去救人家的哥哥。”
亡祭道:“我一定會救……”話沒說完,他又是一口血咳了出來。
離愁:“……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吧。”她繼續道:“對了,人家要提醒你和巫言姐,小心祝司。”
“念骨?”
“是呀。”離愁托著腮,道:“人家的魂魄是被鎖在這具身體裡的。”她幽怨地告狀:“祝司乾的!本來人家要去輪回,再不濟也是歸於天地,可是還沒等人家給自己的魂魄畫個美美的樣子,就被鎖在這個身體裡了!不僅如此,一身**綠的壞家夥還把人家身體給弄成這個醜模樣!”
亡祭震驚了,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分:“祝司鎖了你的魂魄?!”
見亡祭不信,離愁更生氣了:“他是巫族念骨師,白骨手串和鎖魂鏈只有他才有!不然,你以為什麽封印能把人家的魂魄鎖住十多年!真是枉費了巫言姐一片癡心,身為念骨師,意志竟然這麽不堅定,說被魔化就被魔化……”
“你說什麽?!”這一次,亡祭的聲音比先前還要高。他掙扎著撐起身體,道:“可是……祝司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會被魔化!”
離愁聲音也大了,她生氣的時候,一頭長發會無風自動,炸成一團,配上她氣呼呼的模樣,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死個屁!人家才是死了的那個!他被魔族抓走,以魔氣入侵了靈體,又被封印了記憶,現在已經變成不折不扣的魔頭了!就是他聯合那個綠**把人家的魂魄封印在這裡的!”
“祝司……”亡祭的手慢慢冷了下去,他道:“祝司在哪?”
“還找什麽祝司!快去找人家的哥哥!”離愁生氣道:“聚濁陣的陣眼用的是藏靈山裡族人們的屍身,以西方陣眼為首,東方陣眼為發,西南安置的是巫族族人的左臂,西北是右臂,東南是左腿,東北是右腿。南北兩邊分別是巫族的族人本身。最中心的濁氣祭壇是這個魔陣的‘心’,破了‘心’,聚濁陣就散了!顧炫黎勾結魔族,打算踏平修靈界,你快去攔住那隻討厭的癩**!”
此時的亡祭仿佛失了力氣,腦子也不會思考了,他道:“南方魔陣的陣眼是什麽?”
離愁是個急性子,她快急瘋了,聞言喊道:“人家就是陣眼!你不是畫魂師,畫魂術撐不了多久,快毀掉人家的身體,不然等會人家就撐不住了!”
亡祭卻道:“那你怎麽辦……屍身被毀,入不得輪回,也不能歸於天地……永世都要做孤魂野鬼了。”
離愁愣了一下,道:“雖然也很難過,但是人家覺得,比起人家的輪回,整個巫族和修靈界更重要。”她歎了口氣,道:“況且,人家把哥哥托付給你了,你要替人家照顧好哥哥,要是人家發現你把哥哥照顧得瘦了,人家半夜三更要站在你窗戶前嚇嚇你。”
說完,她轉過頭看向葉願瀟,道:“是葉公子和孟小姐的孩子呀,可真俊秀,要是人家還活著,真想把你的魂魄畫得美美的呢。”
葉願瀟已經從剛才離愁的話中聽出了許多消息,她道:“離愁姑娘,西方陣眼還有人在守著,她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要快些破陣了。”
離愁點點頭:“好的,人家就喜歡你這不拖泥帶水的性子!”
黑炎灼燒著離愁的身體,焚燒的火焰將一切濁氣都燃燒殆盡。被黑炎焚燒,就算是魂魄也會承受巨大的痛苦,但離愁卻露出了一個淡然的微笑。她的臉頰兩側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可愛甜美的鄰家小妹。
她站在漫天黑色的火焰裡,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她想,現在自己的樣子好不好看呢?小的時候,離憂總會嘲笑對著鏡子塗脂擦粉的她愛臭美,卻還是會把各種好看的發釵首飾和帶著香味的胭脂水粉悄悄放在她的首飾盒子裡。
那個時候,巫言和祝司每天都成雙入對的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兩個人都一臉甜蜜。母親給她取名離愁,給哥哥取名離憂,就是希望她和哥哥此生都能無憂無愁,快樂順遂。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煩惱憂愁,每天都很開心。但她隱隱覺得,巫言和祝司似乎比她更開心。於是她就問,“你們為什麽每天都這麽開心?”
祝司笑著告訴她,等她長大了就知道了。
在巫族最重要的六個人裡,她的確是年紀最小的。可是她都一百多歲了,對凡人而言已經年歲很大了,還不算長大嗎?
她又去問長老卦星,卦星告訴她,那是愛情。
她更疑惑了。卦星便解釋道:“當你會為了一個人的喜而喜,為了他的憂而憂,為了他的痛而痛,時時刻刻想要見到那個人,願意為了那個人付出也願意依靠那個人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麽是愛情了。”
她歪歪頭,想不明白。如果說依賴的話……那她就很喜歡她哥哥離憂呀。雖然離憂是個討厭鬼,一點也不懂她的心思,但這不妨礙她喜歡她的哥哥。只不過……倒是沒有時時刻刻想見到離憂。
如果說滿足所有條件的……那大概就是卦星了吧。卦星雖然是巫族的長老,可卻並不是衰老的老者形象,反而更像個溫潤如玉的年輕公子。卦星會像哥哥一樣照顧她,她也總是會想要見到卦星,會想卦星在做什麽,開不開心……
於是她問道:“那人家覺得你就很符合,所以這是愛情嗎?”
結果卦星淡淡一笑,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告訴她以後就明白了。
她一直在等待那個以後。
後來,巫族滅了。沒有以後了。只是,在看到卦星面色蒼白死去的那一刻,她的心痛如刀絞。她好像明白了,可是已經太遲了。
魔族步步緊逼,他們已經退無可退。她看到祝司笑著在巫言的額心落下一吻,然後義無反顧地朝著魔族追來的方向趕去。
她知道,祝司在給他們爭取逃跑的時間。
可是,祝司是巫族的念骨師,僅憑他一個人,根本拖延不了太久,魔族很快就會追上來。
那幾個人顯然也知道這個,還在一邊趕路一邊爭論誰要留下殿後。
沒有人提到她。
明明剩余的幾個人裡,她才是最沒用的,可是因為她年紀最小,所有人都把她當作妹妹,都會下意識地照顧她……可是,她不想一直躲在別人身後。
魔族的氣息似乎凝滯了一些,祝司已經和魔族對上了。
她停下了腳步。
“人家去吧。”她這樣說道。“人家還有許多問題要問祝司,而且人家也想看看魔族長什麽模樣,到底有沒有人家長得好看。”
那天,從沒對她發過火的哥哥破天荒地對她發了怒,她卻不為所動,隻把紅妝鏡塞到了離憂手裡,對亡祭道:“亡祭大哥,你應該明白。族長絕不能死,祀天者和大巫醫也絕不能有事。”她淡淡道:“這是卦星哥哥的心血,人家絕不讓他白白犧牲。”
畫魂術能夠淨化靈魂,對魔族而言,濁氣一旦被淨化就是萬劫不複。她憑借著畫魂術,斬殺了無數怪物,重創了不少魔族。那是她第一次沒顧及自己的形象,和魔族狠狠地打了一架。意識逐漸渙散,對面的魔族似乎在問她要不要投降。被一掌刺穿前,她毫無形象地吼道:“投你媽的降!老娘今天弄死你們這些孽種——”
等待她的,是從前她在巫族時從未體驗過的鮮血和疼痛。
原來,死亡也是這麽簡單。就是很痛。胸口也痛,四肢也痛。不知道祝司在哪裡,也不知道離憂他們有沒有順利逃跑。她本以為自己會消散,卻沒想到魂魄竟然被已經魔化的祝司鎖在了身體裡。
她是畫魂,靈魂極為澄澈純淨,正常來講,濁氣根本近不得她的身,更別提侵蝕她的靈體了。可如今鎖魂鏈加身,她無法操縱身體,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煉化成嗜血暴虐不人不魔的魔靈。
但是……更讓她絕望的是她看到了同樣成為魔靈的卦星。她知道成為魔靈的痛苦,想要幫卦星解脫,可自己還尚不能脫困,如何幫助別人。
她本以為自己會永遠困在這座牢籠之中,沒想到如今竟然還能給她一個解脫。
看著面前的三人,她微笑道:“謝謝。”
如此……他們應該也能救下卦星吧。
她雙手交疊放在胸`前,低聲道:“卦星哥哥,我等著你。”
黑炎燃盡,魔陣的濁氣弱了下去。
葉願瀟不願耽擱時間,道:“你們誰要留下守陣眼?”
顧聆音捏著破天戰戟,戰戟迸發出耀眼的光芒。她道:“此事皆由顧家而起,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叔父……不,我一定要找到顧炫黎。殺父之仇必報。”
葉願瀟也覺得在顧聆音和亡祭之間選擇的話,顧聆音更適合戰鬥。亡祭被病陣所影響,渾身都是病弱之氣,身體也很差,能保證自己不倒都已經很不錯了。於是她問道:“亡祭公子,你留下守陣,可好?”
亡祭沒有逞能,微微點頭,道:“離愁剛剛說南北方向魔陣中做陣眼的是巫族族人……陣眼必須身體完整,符合條件的人極有可能是卦星。你們多加小心。”他又補充道:“離憂是祀天者,如果他被祭祀,聚濁陣怕是再也破不了了。拜托了……”他咳出一口血來,聲音喑啞:“請一定要救出離憂。”
葉願瀟重重點頭,道:“我一定。”
“請收手。”竹青長衫的青年長發高束,站在碩大無比的濁氣祭壇前方,沉沉地注視著祭壇後的男人,如此說道。
顧炫黎微微挑眉,嗤笑一聲,道:“怎麽,不東躲西藏了嗎?我以為你會一直像陰溝裡的老鼠,不敢見天日呢。”
面對如此冷言冷語,青年卻只是淡淡一笑:“我從未躲藏,這些年來不過是想彌補顧家犯下的罪孽。”他將手中折扇展開,扇面上空白一片,可這樣一柄折扇在他手裡卻並不違和。“母親一生積德行善,即便父親和顧家罪行累累,也不該波及到母親和她的家人。”
顧炫黎嘲諷之色更重:“我那個只知道猜忌的大哥娶了錢氏那麽個平平無奇的凡人,你以為是因為什麽?顧盳一向看中價值,他無非是想利用你母親家裡的錢財穩固地位罷了。我殺了他,還能幫你母親擺脫痛苦,可那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然會為了什麽忠貞這種可笑的理由殉葬。”他哂笑出聲:“鼠目寸光,難成大器。”
那青年的臉色沉了下來,道:“顧城主,我念你輩分才尊稱一聲‘城主’,若是你再執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氣了。”
顧炫黎好像絲毫未曾把青年放在眼裡,道:“你盡可以試試看。”
話音剛落,那青年神色一凜,手中折扇“啪”地合攏,攜著凌厲的風刃,青年的身形如鬼魅般朝著顧炫黎掠去。顧炫黎的笑聲傳來,透著歇斯底裡的瘋狂——
“顧樂禮!有他們相助又如何,你以為你攔得住我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