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竹枝
  劍氣越發凜冽，竹枝知道，蘭芯早已動了殺心。倉皇回避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事情原本可以不變成這樣的。

  竹枝已經身負重傷，每揮出一劍，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對面的人出劍越來越快，而她的視線卻逐漸模糊不清，連帶著動作都遲緩起來。直到一柄冷硬的利器刺入她的心口之時，尖銳的痛覺才微微喚醒了她有些麻木的身軀和靈識。

  往事像是走馬燈一般過在眼前，竹枝忽然想起了她和蘭芯相遇的那天。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雨夜，當時人魔大戰正盛，修靈者和魔族鬥得昏天黑地，而百姓流離失所，她也在殘酷的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當時的她不過四五歲，孤身一人的她又冷又餓，隻好去垃圾堆裡翻找別人可能丟掉的殘羹冷炙。在一個破舊的小巷裡，最不起眼的垃圾堆深處，她看到了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

  那小孩不過兩三歲，瘦骨嶙峋，被裹在一塊破布裡，就那麽一動不動地躺在角落。若是不走近看，已經和屍體沒什麽區別了。她伸出手去觸碰那孩子，發現孩子的手腳都是冰涼的，可額頭卻燙得厲害。而且，這孩子呼吸已經非常微弱，幾乎感知不到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人把一個孩子扔在這裡，心中卻一直有一個念頭——她要想辦法救人。只是，她這麽弱小，自己活下去尚且是個問題，又怎麽有多余的心力救別人呢？

  雨越下越大，她不知道該怎麽做，只能抱著那女孩離開了小巷，想要尋個地方躲避寒冷的雨水。夜晚很黑，連月光都被雨幕遮擋，僅能透出些稀薄的光。

  她恍惚之間，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一身竹青衣袍，踏著雨水而來，身上卻不曾沾染半點泥濘。他微微垂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抱著孩子的她，像是看到了兩隻可以輕易碾死的螻蟻。忽然那人輕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如果是葉家，或許可以用點不尋常的方法。”

  說完，他看向了她，帶著些許鄙棄，道：“你們若是無處可去，就從這裡一直往西走。不遠處的西邊有一座城，叫做隆城。你現在過去，那裡的城主一定會幫助你的。”他隨手朝她懷裡的孩子射了一針，轉身離去。

  懷裡的孩子忽然抽搐起來，周身都開始散發黑氣。她這才如夢初醒般喊道：“你對她做了什麽？！”

  “沒什麽。”那人陰惻惻的聲音傳來：“掩蓋你們氣息的東西，讓你們能順利到達隆城罷了。不過……若是你去得遲了，她可就死了……”伴隨著一陣低笑，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雨幕裡。

  她直覺這人語氣不善，可如今她無處可去，懷裡的人又陷入危險，她不得不按照那男人的要求前往隆城。然後，她見到了隆城的城主，也是當時的葉家家主葉秋楓。

  葉秋楓一身玉色衣衫，溫潤而和藹，雖然眉宇間透著一股凌厲，她卻知曉這位葉家家主與自己先前碰見的人並非同類。葉秋楓把她們帶了回去，看了看那奄奄一息的孩子，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她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那孩子被帶走，她也在葉秋楓的安排下跟隨當時的葉家少爺葉天暝學習靈術。

  沒過幾日，那個孩子被送了回來。周身的黑氣已經散去，孩子的臉色好了許多。她心懷感激，給孩子取名“芯兒”，擔負起了照顧孩子的責任，平時還會在隆城做些雜務。可好景不長，就在孩子送回的第三日，就傳來了葉家家主葉秋楓暴斃的消息。

  她根本不明白這是為什麽。葉秋楓那麽強大，那麽善良，怎麽會就輕易地死去？
  可是，她不會有知道的機會了。

  葉天暝接任了家主之位，沒過多久，她再一次見到了那天雨夜中見到的人，但是這一次，他們的相遇是在隆城之內。原本的葉家分崩離析，戰火四起，到處是破敗狼藉，她帶著懵懵懂懂的芯兒，不知該往何處去。

  把她們藏起來的葉天暝再也沒有回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雨夜裡見過的男人。那男人看到她們，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做得不錯。沒想到，葉秋楓那個傻子真的會為了救你而用自身引走那些黑氣……”他突然大笑起來，道：“也對，也對！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又怎麽是葉秋楓呢？！”

  他微微俯下`身，如蛇般狡黠詭譎的眼眸凝視著她，芯兒害怕地哇哇大哭，她下意識攔在芯兒身前。那個男人道：“但是，現在你們好像沒有什麽價值了。”

  她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那是最為純粹的殺意。她突然跪在地上，道：“請您放過我們，如果，如果一定要誰的命，請……”她余光掃過身後捏著她衣角喊著“姐姐”的人，繼續道：“請讓芯兒活下去。”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道：“本來的確是想殺了你們，不過……現在我另有打算。我給你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他淡淡道：“我是顧家家主顧盳，這裡以後不再是葉家的地盤，以後你就是顧家的靈侍翠竹。”他伸出手，一道黑氣順著芯兒的眉心流入了她的身體，芯兒身體一軟，便暈了過去。顧盳看著驚慌失措的人，道：“如果你想保住她的命，就完全聽從於我。”

  須臾，她聽見了自己顫唞的聲音：“翠竹聽憑大人差遣。”

  後來的一段日子，她和芯兒一直留在顧家，顧盳不知從哪裡尋來一支竹青色的發簪，那上面附著顧盳的寄生秘術。發著淡紫色靈光的發簪插入她的發間，她隻感覺通體生寒。

  “這支發簪上附著我留下的靈魂烙印，它已經融入你的身體，此生若是你不聽從顧家的命令，就會忍受萬蟻噬心般的疼痛，直到你的肉身死亡，魂魄被徹底吞噬殆盡，靈體消散為止。接下來，你要做的是帶著你的妹妹前往孟家，監視夢霆的一舉一動。”顧盳道：“你記住，這是你自願的。用你的自由，換你妹妹的性命。”

  她身體顫唞，卻仍然道：“遵靈主大人之命。”

  她和芯兒果然如顧盳預料的那樣成功進入了夢霆成為了靈侍，芯兒被取名為“蘭芯”，而她被叫做“竹枝”。

  某一日她回到清城，見到的卻並不是顧盳，而是另一個人。那人看上去溫和謙恭，可她知道，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那個人是顧盳的弟弟，顧炫黎。顧盳死了，可她的束縛卻沒有解除。寄生型靈術，顧炫黎同樣會用。她不過是更換了主人，於她而言，聽誰的命令都沒有區別了。

  顧炫黎一直在謀劃著將人類改造成魔靈，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芯兒身體裡那要了葉秋楓性命的黑氣根本不是毒氣，而是魔氣。顧家正在做與整個修靈界為敵的事情。她木然地回到了夢霆，看著還在笑著和其他人說閑話的蘭芯，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是竹枝，也是翠竹。可芯兒卻只是蘭芯，那個無憂無慮的、一直快樂天真的蘭芯。那些秘密，就讓她自己一個人擔著，那些渾水她一個人蹚就夠了。

  聚濁陣為什麽可以啟動呢？

  因為……她早知道孟望塵想要除掉孟卿平，甚至於孟閑潭想要除掉孟落花這件事對她而言也不是秘密。因為有她，那些心懷叵測的人才能和顧炫黎取得聯系……聚濁陣裡發生的一切，都與她脫不開關系。

  她都知道的。

  蘭芯冷漠的聲音還回蕩在耳畔，竹枝卻不想再辯解什麽了。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因為她，葉秋楓就不會死，葉家就不會敗落。如果不是因為她，顧炫黎或許就不會猖狂至此，更不用連累這麽多人……

  竹枝突然想到，她好像從來沒有嘗試過反抗。僅僅因為一句顧盳的一句“此生若是你不聽從顧家的命令，就會忍受萬蟻噬心般的疼痛”，她就放棄了所有反抗的念頭。明明……顧家才是她最大的仇人。

  事情……原本可以不變成這樣的。如果她能勇敢一點，如果她能除掉顧炫黎……就不會……

  她剛一產生這個念頭，從頭皮插著發簪的地方傳來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很快滲入腦髓，緊接著通過筋脈骨骼蔓延至全身。她的身體裡像是有一萬隻蟲子在爬，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啃食她的靈脈和心臟，又癢又痛，讓她恨不能一劍了斷自己。

  竹枝再也無法承受，跪在了地上。萬蟻噬心。她終於體會到了。

  她無法抵抗這種疼痛，這一切從最開始就沒有轉機。她從沒有選擇的機會。

  右腿的魔氣開始作祟，她已經成為了陣眼，無論如何都離不開這個聚濁陣了。求不得，求不得。這個魔陣從一開始就是為她而設。她此生所求，不過是安安穩穩的活著，和與她相依為命的芯兒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竹枝慢慢抬起頭，她看到蘭芯的眉宇間有一抹若有似無的黑氣。那是當初顧盳留在蘭芯體內的魔氣。因為那魔氣實在太稀薄，氣息微弱，又被顧盳的秘術掩蓋，竟然這麽多年來都未曾被人察覺。

  可是，沒察覺不代表不存在。

  陣眼……魔氣……

  竹枝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她不由得低聲笑起來。那是壓抑至極的笑聲，聽起來不僅不快樂，還透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和絕望。蘭芯體內的魔氣已經成了聚濁陣的一部分，只要她們中的任何一人活著，陣眼都隨時可以轉移。除非……魔氣都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原來，從一開始，她和蘭芯就注定只能有一人活下去。

  她們中一個魔氣纏身，另一個卻乾乾淨淨，一個滿手鮮血滿腹陰謀，另一個卻正義凜然忠心赤城。誰該活下去，不是顯而易見麽。

  那是萬蟻噬心般的疼痛，竹枝卻仿佛什麽都感受不到了。在蘭芯舉劍將要刺入她身體中的一刹那，她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掌抵在了蘭芯的天靈上。最後一縷魔氣吸入身體，竹枝用最後的力氣將一臉錯愕的蘭芯推開，轉頭看向一直立在她身後的玄衣少女。

  這一切雖不是由她而起，她卻難辭其咎。而承受了最多的，就是葉家的後人葉願瀟。她看著這位唯一的葉家後人，輕聲道：“葉願瀟，對不起。”

  葉願瀟直覺不妙，她疑惑道：“竹枝姑娘？”

  下一刻，竹枝的身體被強烈的黑氣衝破，靈體魂魄被撕成碎片，身體也隨著黑氣的湧出而灰飛煙滅。在竹枝站立過的地方，一支竹青色的發簪墜落在地斷成兩截，上面詭異的紫光一閃而過，終於回歸了沉寂。

  蘭芯垂眸看向落入塵土的兩段發簪，最終還是把它們拾了起來。

  葉願瀟凝視著竹枝曾經站立過的地方，道：“蘭芯姑娘，魔陣已破，你有何打算？”

  蘭芯的聲音很是冷淡：“叛徒已死，孟卿平公子交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我會去找孟公子。”

  “孟師兄已經重傷了。”葉願瀟道：“他就在北方生陣，不過……在你去找他前，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蘭芯略一皺眉，似乎並不願回答，但她看了看林墨箏，又有所忌憚般道：“我是孟卿平公子手下的暗衛，也是夢霆的靈侍。公子一直懷疑夢霆之中有內鬼，命我查出叛徒。竹枝身為夢霆靈侍，卻與顧家來往甚密，早在孟辭離開夢霆後我便覺得蹊蹺，這次隨她來清城就是為了鏟除叛徒。”她繼續道：“到了聚濁陣後，我與竹枝被傳送到了這裡，我們除掉了一塊長滿右腿的石頭，魔靈便退散了。但是令我奇怪的是，魔靈並未消失，只是回到了原先的黑暗深處，我詢問竹枝緣由，她卻隻說陣眼已破，無需多慮。”

  葉願瀟道：“所以她把你藏起來了？”

  “她趁我查看四周的時候偷襲我，還好我有所防備，才沒有讓她得逞。”蘭芯道：“我決定將計就計裝作暈倒被她藏在屋內，在你們離開後，我發現她竟將那陣眼轉移到了自己的右腿上，我這才和她戰鬥起來。原本想將她捉回夢霆交給孟公子處置，但她自己死了也算省了我一番功夫。”

  葉願瀟沉默良久，道：“可她是你姐姐。”

  “什麽姐姐。”蘭芯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該效忠於夢霆，而不是什麽姐姐。”

  林墨箏自始至終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蘭芯說話，終於在她說出最後一句的時候勾起了一抹冷笑。“蘭芯，你會後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蘭芯握著那兩段發簪，道：“叛徒就該被鏟除，我絕不後悔。”

  林墨箏不欲多言，隻道：“那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她拉過葉願瀟的手，道：“姐姐，我們走吧。”

  八方魔陣已破，接下來她們要見到的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顧炫黎。顧炫黎正在中心陣眼，那裡是聚濁陣的“心臟”，濁氣祭壇。

  “你們果然來了。”顧炫黎站在祭壇之前，臉上是近乎瘋狂的笑：“雖然比我預期的要快些，但沒關系，很快你們就會被獻祭，到時候，聚濁陣就會覆蓋整個修靈界，天下再沒人是我的對手了。”

  葉願瀟握著流月七星劍，嘲諷道：“你做夢。”

  濁氣祭壇就在正中央，祭壇周圍立著八根足有兩人高的石柱。那些石柱的頂端流下汩汩鮮血，可上面卻分明沒有任何人。

  顧炫黎幾近癡狂地看著葉願瀟，道：“你看好了，我會比任何人都強，你會承認的……等獻祭了他們，你就不得不承認了！”

  那目光分明是落在葉願瀟身上，可葉願瀟卻覺得顧炫黎真正看著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母親孟夕。她面色蒼白，此時更是覺得一股惡寒和厭棄翻湧上來。只不過，她還沒開口，便看見一道白綾朝著顧炫黎那邊飛了過去，她被林墨箏擋在了身後，白羽綾化作偏偏羽刃朝著顧炫黎進攻。

  “妖界之主嗎……”顧炫黎並未閃躲，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眸：“妖界之主林墨箏，說起妖界，我和你母親可是老相識了，沒想到妖界竟然還能產生一位妖主……但現在看來，如此沉不住氣，妖界也不難攻破。”

  葉願瀟早就憋著一股火，現在已經達到頂峰了，她也顧不得自己還很虛弱，硬是提著一口氣拎著劍朝顧炫黎砍了過去：“少廢話，要打架我奉陪到底！”

  林墨箏臉色一變，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顧炫黎原本還不屑的臉上忽然露出笑意，他幾乎是驚喜地道：“對……你果然是她的女兒，和她一模一樣！孟夕！”

  “你沒資格喊我母親的名字！”葉願瀟一劍揮出，卻被輕易擋了下來。她幾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氣，可難以撼動對方分毫。

  在顧炫黎的手中，赫然是一柄通體純黑的長劍。那劍的劍身散發著灼灼黑氣，劍柄處有著詭異的白色紋路，看上去和魔靈身上的黑紋如出一轍。這是葉願瀟第一次見到顧炫黎的武器。

  那把劍一出，整個聚濁陣的濁氣似乎都在朝著顧炫黎湧來，劍氣大盛，葉願瀟後退幾步，卻見那把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她刺來。

  “姐姐，小心！”

  葉願瀟隻來得及看到一抹白影擋在了自己身前，然後被鋪天蓋地的黑氣擊中而墜落。

  “小箏！！！”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