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暴露
“我感覺才回家, 怎麽就只剩十日了?”
蘇灼之一看時間,不敢置信地趴倒在桌上,就差抱頭痛哭哀嚎了。
眨眼間, 休假過了大半, 都能開始倒數回萬劍宗的時間了。而且,即便放假,也不能落下修煉,一天至少打坐四個時辰, 都沒有多少玩的時間。
蘇灼之一邊抱怨嘀咕,一邊練習畫符, 怨氣超過了被迫早起床的時候, 仿若一個千年小厲鬼。
慶平見了,很想笑, 又怕惹主子生氣,努力把人生中最傷心的事情都想了個遍,才勉強憋住。
蘇灼之瞥他一眼,無語道:“以為我看不見嗎?想笑就笑。”
“少爺,我沒想笑噗……真的。”
蘇灼之撇嘴,轉而問:“謝玦呢?”
慶平搖頭,“我也不清楚, 他最近老是不見人影。”
“好吧。”蘇灼之嘴角下彎,有些不高興,但他自己說了給謝玦放假的, 人出去也正常。只不過, 他習慣了謝玦總是跟在身邊, 一回頭, 沒看見那熟悉的身影, 總覺得缺了些什麽。
不想畫符了。
他擱下符筆,讓慶平去拿些畢羅果子過來,轉身走去書架,打算找些有趣的話本來看,放松放松心情。
漫不經心地站在一行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沒看過的,低頭翻看起來。
看過類似的,不看。
劇情太老套了,一眼都能猜到結局,不看。
主人公在開頭就家破人亡?太虐了,更加不要看。
接連挑剔了好幾本,終於找到一本合心意的。
蘇灼之轉身,準備拿著話本走回桌案,而這時,頭頂忽然一疼,有東西從書架上方掉落下來,碰到他的頭,又咚一下,砸在地上。
“嘶……什麽玩意?”
蘇灼之吸了口氣,疼倒不算多疼,但冷不丁地被嚇到了。就像走在路上,忽然被人一拍肩膀那樣一嚇。
他低頭一看,地面上多了一道卷軸。
彎腰撿起,才發現,它透著濃重的歲月痕跡,十分古老泛黃,讓人都不禁擔心,輕輕一碰,那紙就會碎了。
因為好奇,蘇灼之小心翼翼地展開,想看看畫的是什麽。
一幅瑰麗玄幻的山水圖,緩緩映入眼簾。
蘇灼之不由得瞪大眼睛,面露驚歎。
但緊接著,畫卷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逼得蘇灼之緊閉雙眼……
慶平端著一碟點心,走進書房,看到桌案空無一人,便揚聲道:“少爺,我拿來果子了。”
可他並未聽到任何回應。
慶平以為少爺看話本看得入了神,放下瓷碟,走去書架逐行找著。但奇怪的是,他找遍了整個書房,也未看見少爺的身影,只有地上遺落的一本話本,和一幅畫卷。
他撿起來,四處環顧,“少爺跑去哪了?”
怎麽也想不到,他尋找的小少爺,就在他手中拿著的古老畫卷裡。
一道白光,身不由己被吸入其中。
再睜開眼時,蘇灼之鼻尖縈繞著草木的芳香,身下是刺刺軟軟的觸感,像躺在了草地上。
映入眼簾的,是碧藍如洗的天際,白雲層層,美得仿若一幅畫。
畫?
蘇灼之忽然想起來,自己明明是在書房裡,撿到一個卷軸,然後——
這是哪裡?他又怎麽會在這?
蘇灼之皺眉不安,迅速起身環顧四周,景色很美,可這般狀況下,他根本無心欣賞。看多了話本的他,心裡閃過一個不敢置信的可怕猜想。他該不會是進到了畫卷裡?!
不遠處,是一片桃花林,粉白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爛漫綻放在枝頭。
微風吹拂,片片花瓣落下,鋪了一層薄薄的粉色地毯。
蘇灼之走過去,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仿若置身世外桃源。
腳步倏地一頓。
桃花樹下站著一個人。
一頭漂亮的及腰白發,眉眼清冷,肌膚蒼白,連睫羽都是雪色的,薄唇淡如桃花,身形頎長,氣質矜貴,宛如天上謫仙。
蘇灼之一時愣住。
這是……仙人嗎?
心裡剛這麽想著,那高嶺冰雪一般的男人忽的朝他淺淺一笑,溫聲道:“你終於來了。”
仙人笑起來,冰雪消融,更驚豔了。而且,還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蘇灼之茫然:“你,在等我?你認識我嗎?”
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又是突然被卷入畫中,如此境況下,他應該警惕戒備才是,但不知為什麽,他對白發男子有種沒由來的親切感,下意識想靠近信任。
白發男子道:“這是我第一次見你。”
這話更讓人迷糊了。
第一次見,為什麽又說在等他。
白發男子一步步走向他,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動作慈愛。
“既然你來了此處,必定是踏上修真路了,那就讓我來教你些東西吧。”
蘇灼之遲疑點頭,“……好哦?”
“真乖,是個好孩子。”白發男子笑著誇讚。
蘇灼之又高興又疑惑。他也沒做什麽吧,就被誇了?
他猜,這人會不會是哪位老前輩留下來的一縷神識。
“你想做我的師父?但我已經有師尊了。”
“不必拜師,我也會教你。”
白發男子聲音如玉石撞擊,十分悅耳。他握住蘇灼之的手。
刹那間,猶如靈魂抽離身體。
人瞬移到浩瀚星海中,頭頂是無垠夜空,腳下是蒼茫大地。
身在天地間,如滄海一粟,無比渺小。
意識穿梭在大千世間,眨眼間,就看遍了一切。
高山流水,蜉蝣螻蟻。
蘇灼之深受震撼,心口狂跳,海嘯洶湧席卷過一般,有種難以形容的劇烈感受。但他覺得,他像是摸到了門的另一側,有所感悟,境界在往上飛快攀升,似乎只要一閉關,他就能輕松結丹,甚至達到金丹高階。
重新回到桃花林中,白發男子松開他的手,給他慢慢平靜下來,自我消化的時間,看他無事了,才問:“你修的可是劍道?”
蘇灼之呆愣愣點頭。
“有本命劍了嗎?”
“沒有,萬劍宗的劍林裡沒有劍選我。”說起這事,蘇灼之還有些失落,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點委屈,明明對親人才會如此,此刻卻無意間朝著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展露了情緒。
白發男子聽出來了,安撫地摸摸頭,“別傷心,那是因為它們知道,你有屬於自己的劍,這才是最適合你的。”
男人微微低頭,雪色長發傾瀉而下,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靈劍,氣息磅礴,折射出寒光。一眼就能看出,是世間難尋的絕世靈劍。
白發男子沒有絲毫猶豫,直接交到了蘇灼之的手中,眸中含著期待,“你試試。”
蘇灼之握住靈劍,渾身經脈流淌過一股暖流,通體舒暢。確實如白發男子所言,這劍和他格外契合,如同身體的一部分,用起來趁手至極。
他血液沸騰,忍不住使出學過的劍術,但慢慢的,動作變得全然不同,揮劍而下,身體騰空,輕盈一躍,是另一套不曾學過的劍法。可他用得那麽自然利落,像是早就會了,熟練得似融於身體深處,只是這時才想起來一般。
白發男子不時出聲,糾正他的一些動作,靈力應當集中在何處,殺傷力更大。
不知練了多久。
太陽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晝夜數次更替。
蘇灼之的動作越發熟練自如,融會貫通,化為己用。
終於,白發男人讓他停下來。
“咕——”
肚子發出響亮的聲音。
蘇灼之臉紅,摸著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練劍時精神集中沒感覺,但這會,他確實快餓扁了。
白發男人微愣,隨後一笑,“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說完,便轉身走進桃花林深處的小木屋,踏入從來未用過的廚房。
蘇灼之跟了上去,幫忙打下手。但事實上,也只是幫忙遞東西,試一下味道。
最後,端出來一桌菜,香氣撲鼻。
蘇灼之夾了一筷子進嘴,兩眼放光,然後大口吃了起來。大約是真的餓壞了,雖然還是小少爺吃相,但比平時快了很多,卻也一樣賞心悅目。
白發男人只是隨意吃了兩口,之後就一直看著他吃。
蘇灼之吃飽,捂著嘴打了個嗝,跟對面的男人對視上。這才忽然想起來,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麽。
“我叫蘇言卿。”
字音砸入耳中,令蘇灼之猛地一震。
蘇?
和他一樣的姓。
他忽然想起來,為什麽自己會覺得白發男人的五官有些熟悉了,因為和每日在鏡中看到的自己有幾分相似,尤其是臉部輪廓。
“您和我,是什麽關系?”蘇灼之不自覺帶上了尊稱。
蘇言卿笑了一下,“算起來的話,我是你的祖輩,相隔有十代以上了,你是我的耳孫。”
雖然心裡猜到有血緣關系,但蘇灼之怎麽也沒想到,眼前這人竟是自己的老祖宗!
他撐在桌上的胳膊一抖,掉了下來,嘴巴也下意識張大,震驚不已。
呆了片刻,他站起身,“老祖宗,我給您煮些吃的!”
他怎麽能那麽心安理得,讓祖宗給自己下廚?還是在對方教了他那麽多寶貴知識的前提下,說什麽也該好好孝順一番。
蘇灼之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折騰出了三個菜,送到院中石桌上。
蘇言卿心中一軟,神情柔和,夾了一塊肉,送入口中。
“好吃嗎?”
面對耳孫滿眼滿臉的期盼,蘇言卿微笑說:“做得很好,以後別做了。”
蘇灼之垂下肩,整個人蔫噠噠的,“……不好吃嗎?”
“灼灼,你應該很受寵,沒下過廚吧?”蘇言卿道。
“嗯,我隻做過一次,我的侍衛說很好吃。”
蘇言卿沉默片刻,“那看來,你和他的關系很好。”
蘇灼之毫不猶豫點頭,“那當然呀。”
知道了蘇言卿的身份後,蘇灼之愈發親近,像對待祖母那般,沒了拘束疏離,甚至聊起了家常小事。
過了小半天,蘇言卿才回過神來,“雖然我很想繼續聽,但你該練劍了,我還有別的要教你。”
“那麽急嗎?我還想再歇一會。”蘇灼之眨巴著眼,拽著他的袖子撒嬌。
蘇言卿無奈又寵溺,“那就再歇一刻。不過,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蘇灼之心裡一緊,想起來,眼前並不是活著的祖輩,而是一縷殘留的神識,為了給後輩傳承功法秘寶,做完這一切後,自然是要消散的。
雖然隻接觸不久,但蘇灼之心生不舍。他不學,是不是神識就會依然留存。
蘇言卿敏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我已經等了五百年,你不來,我過不久也是會消散的。而且,日後你會需要這些的。”
蘇灼之嘴角下彎,腮幫子鼓起,不高興,不想聽。
蘇言卿伸手,撥開他額前垂落的一縷發絲,眼神溫柔,“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有天賦,又善良,會保護身邊的人,能等到你,我很歡喜。”
被祖輩如此誇讚,蘇灼之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又忍不住翹起。
“如今,正派宗門和魔界情況如何了?”蘇言卿問起外面的世界。
蘇灼之答:“正邪不兩立,紛爭不斷,但沒有大戰。”
“魔頭的封印有松動嗎?”
“沒有吧?我沒聽到消息。”
蘇灼之只是踏入修真界不久的小弟子,雖修煉進階飛速,但比起師兄師姐來說,經驗不足。這種修真界的機密大事,即便真發生了什麽,掌門長老也不會讓他知道。
“那就好,但你也不要因此掉以輕心。”
蘇灼之有些茫然地點頭,不太理解。畢竟這等大事,如若真的發生了,他也做不了什麽。
五百年。
這個數字,蘇灼之忽然想起來,驚訝脫口而出:“當年您也一同封印了魔頭?”
蘇言卿沒有否認,“嗯,所以如若他再出來,或許會找上你。”
蘇灼之呆住,腦子一片空白。
說出來後,蘇言卿擔心他會害怕,到底還是個孩子,曾經這般無憂無慮,突然得知噩耗,應該接受不了,更甚者,他還怕耳孫會怪自己。
可實際上,蘇灼之心裡並沒有多大的感受。他在普通凡人的世界長大,鮮少接觸修真界的消息,若不是靜妃與樹妖一事,讓他變成一隻小狐狸,他根本不會踏足萬劍宗。他不像別的修士,從小聽著魔頭的傳聞長大,所以也不清楚魔頭的恐怖,只有種不真實感。
像做夢一般。
蘇灼之回過神來,笑了笑,“那就到時候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蘇言卿微怔,眼裡染上亮光,“你的心態很好,怪不得修煉如此順利。”
純粹乾淨,不染塵埃。
原本天賦高,卻心浮氣躁,急功近利,而最終泯然眾人,甚至踏上邪道入魔的人,並不少見。修真,最重要的便是心性,心性好,才能走得長遠。
蘇灼之兩眼彎彎,笑得有些驕傲。祖宗真的很喜歡誇他哎。
既然這事都說了,蘇言卿自然要告知他一些關於魔界的事,至少知己知彼,不處於劣勢。
蘇言卿再次握住他的手。
眼前一閃。
不同的情景快速轉換閃現,一幕幕,詭譎至極。
鱗次櫛比的宮殿矗立,長廊掛滿燈籠,紅色燭火搖晃明滅,木製樓梯如萬丈深淵,一眼望不到盡頭,黑暗陰冷不見天日的地道,濃重腥臭的血氣,戴著古怪面具的黑袍人,地牢內腐爛生蛆的屍體,巨大的石像,扭曲猙獰的面孔,如惡鬼索命般滲人。
遙遠的過去,無數經歷一下湧入腦中,讓他頭暈腦脹,嚴重不適得想吐。
乾嘔著,他看到正道和魔道對戰的場景。
魔修周身籠罩著一層漆黑的薄霧,使出術法時,也裹挾著黑霧襲去。修士提劍果決劈下,蘊藏著充沛靈力的白光破開黑霧,如同撥開雲霧見青天。
“那是魔氣。”蘇言卿告訴他,“魔修不同於正道修士,他們修煉吸納的不是天地靈氣,而是地底異化而來的黑霧,從人心中的邪念,貪欲,憎恨,仇怨等負面情緒中滋生。有些高階魔修十分擅於偽裝,掩蓋自身魔氣,融入修士或普通人中,做盡惡事。”
一抹清涼印在蘇灼之的眉心,向左右流淌,覆於眼上。
“我將這道心法傳於你,只要心中默念,便能通過魔氣分辨出周圍的魔修,不被蒙蔽欺騙。”
冰藍色的雪花隱隱浮現在額上,如花鈿,泛著微光,很快又隱沒於膚下。
蘇灼之眸光掠去,不知是不是錯覺,視覺變得十分敏銳,哪怕是蛛絲一般的細小黑霧,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尖嘴猴腮的魔修偷襲一手持琵琶的音修,先用風刃劈向琴弦,在音修抵擋時,又以一縷細弱的魔氣繞到音修身後,猛地穿透後心,直擊要害。
蘇灼之心跳驟停,下意識想去攔,但眼前是回溯過去,無法改變的事實。那位音修前輩早在五百多年前,便已身殞。
蘇言卿移開視線,平靜輕聲道:“看見魔氣僅是前提,你出劍的速度也要足夠快,這樣才能擋下魔氣的襲擊,否則也只是徒勞。”
蘇灼之怔怔地看著前方,慢慢地點了點頭。
雖然不知魔頭何時會重現世間,可能直至他死去,封印依然牢固,但他還是要做好準備,即便做不到如此強大地保護紅塵凡世,至少要護住自己在意的親人朋友。
他在卷軸中,待了近一年,但這裡與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速不同。外面隻過去了短短半日。
前半年,他一直在練劍術,後半年,蘇言卿給他造出魔修幻影,讓他進行模擬打鬥,將理論投入到實戰中,以此迅速增長經驗。
在離開前,蘇言卿又送給了他一些法器秘寶。
再回到書房,蘇灼之像是大夢一場,恍恍惚惚,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直到看見手中的本命劍,劍柄上雕刻著華麗的鳳凰紋路。
他真的去了畫卷裡。
再次展開卷軸,桃花林中,一頭白發的清冷修士,回眸望著他,眼底浮起淺淡的笑意。
蘇灼之回以一笑,隨後才將畫卷小心翼翼卷好,和那些法器一同收入芥子囊中。
他從書架間走出去,回到書案前。
慶平正好跑進來,看到小少爺,一怔,驚訝喊:“少爺,您一直在書房裡嗎?我都找不著您。”
蘇灼之笑了笑,調侃:“是啊,感覺好久沒見你了。”
慶平一頭霧水:“怎麽會好久,不是才半日嗎?對了,少爺您要的果子還未吃呢,旁邊有晚瑩煮的花茶,給您解膩。”
蘇灼之順手拿起一塊荷花酥,咬了一口。
慶平又道:“方才謝玦回府了,還問起我您在哪,我跟他說不知,他臉色都變了。”更準確來說,不只是變了臉色那麽簡單,有些嚇人,活像老婆跑了似的。
“哦,我吃完果子,去找他。”蘇灼之一邊吃著,一邊說。
“少爺您別急呀,他等你是應該的,或者我叫他過來就好了。”慶平難得見到少爺嘴裡嚼著點心說話,像是很久沒吃過一般。肯定是修真界的膳食不好,委屈少爺了。
不過,也不用慶平去了,因為謝玦高大的身影穿過門,走了進來。
蘇灼之抬眼望去,正想張口跟謝玦說話,卻先看到了他周身翻湧的磅礴黑霧。比起他在畫卷中看到的魔修,魔氣濃重恐怖得多。
咚一下。
他手中的荷花酥掉落在地,骨碌碌滾去,撞上謝玦的黑靴,才停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