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越是顛簸的時光越是睡不醒。
腰扭了半路, 下車的時候小腿發麻,時舒關上車門,對後備箱拿行李的梁徑說:“腿好麻。”
梁徑抬頭看他。
好幾秒, 誰都沒說話。
兩個人頂著大太陽, 你看我我看你。時舒一邊臉頰還帶著紅印子,是壓在梁徑膝上太久的緣故。
陳師傅正把車一點點倒出去, 聞言沒回頭, 一邊打開車窗眯眼往後瞧,一邊對時舒說:“時舒,聽叔叔的,原地跳兩下就好了。”
時舒轉頭看向陳師傅,想了想覺得是這個道理,“哦”了聲, 背著書包很聽話地上下跳。
他穿著款式簡單的T恤, 短褲剛到膝, 筆直白皙的小腿很用力地蹦躂,膝蓋一會就紅了。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太用力的緣故。
梁徑:“.”
時舒擦了擦汗,走到吳爺身邊:“吳爺,我們中午吃什麽?”
噴泉此起彼伏,透明飽滿的水柱被金燦燦的光芒籠罩,更大的彩虹的影子隨著水霧綻開又消散。
梁徑:“沒事。一會就下來。”說著拿下時舒的書包, 朝堂屋走去。
日頭實在大,一截截彩虹順著水管忽隱忽現。
再往裡還有間客房,附帶一個十分精巧的小陽台,是梁徑臥室的陽台額外隔出來的。
吳爺拎著水管走來,看樣子是要給草坪澆水, 見時舒一副剛睡醒沒頭沒腦的樣子,笑道:“別蹦了。馬上吃飯, 小心胃不舒服。”轉頭又對梁徑說:“行李待會我讓他們放上去, 先準備吃飯吧。”
和小時候一樣,嘮起來沒完沒了,什麽都感興趣,什麽都要問一句。
身後的梁宅年複一年,光陰沉澱,盛夏光景裡愈顯幽深。
庭院茵茵。
吳爺抬手招呼牆角的夥計開閥放水,見時舒脖子都開始淌汗了,笑著攆人:“小心中暑。”
一直到車子遠遠開去, 倒進車庫的時候, 還能聽到陳師傅哈哈大笑的聲音。
他扭頭看著梁徑背影,不知怎麽覺得梁徑不是很想和他說話,好像被他蠢到了的似的.
“有你喜歡吃的烤鴨子——太曬,別跟著,去堂屋喝口水。”
烈日炎炎,周遭一絲風也沒有。四屏山好像真的成了四圍的屏風。
越過中庭往裡走,拐角上二樓就是梁徑的臥室和書房。
時舒沒動,眯眼笑:“爺爺呢?阿姨和叔叔呢?”
時舒被攆走,站在廊簷下瞧了好一會灑水。
好像一壇隆冬時節埋下的雪水,半年後開封,通體沁涼。
幾分鍾功夫, 腦門熱得冒汗。
“去山上了。今天道場有活動,顯雲寺一大早來請的人。小梁爸媽也上山去了,山上更涼快估摸要住一晚。”
堂屋陳設和記憶裡一樣。
噴泉打開沒一會, 水花汩汩冒出,晶瑩剔透的。
那年為了迎接時舒到來,這間客房臨時做了好大的修整。陽台綠植高低錯落,時令花卉裡只要不招蟲的都被梁徑拿來比劃過。如果不是空間有限,梁徑一度還想把一整面爬滿木架的小雛菊都移植過來。後來吳爺說,時舒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小花小草的擺幾盆就好了。梁徑不以為然,他年紀小,主意卻很大,很認真地對吳爺說,時舒和女孩子一樣可愛。半晌擰眉補充,是真的。
吳爺梗住,好一會不知道說什麽。
既然整面牆的小雛菊移植不過來,陽台空出的那塊隔天就搭建了一個小型水族箱。水下生態景造得一點都不馬虎,魚種就更不用說了,光熱帶觀賞魚梁徑就挑了一下午。
只是時舒是傍晚到的梁宅。
陽台的景致自然光下十分活潑,晚間就有些黯淡。
時舒吃完晚飯被興致勃勃的梁徑領著去看,除了踏進陽台那秒哇了一聲,其余時候都跟在梁徑身旁打哈欠。梁徑指著五彩斑斕的水族箱挨個給時舒介紹。他那會就十分專業,如果不是種類太多,梁徑估計還會把神仙魚所屬的綱目都列出來,順帶科普斑馬神仙、鴛鴦神仙、黑神仙、藍神仙等神仙魚的區別。
時舒聽到一半走神,琢磨要不要給梁徑拿點水喝,但是他吃撐了,走不動道,又很困,於是他拖來角落裡的小馬扎,自己屁股挨了一小半,另一半拉梁徑坐下,讓他慢慢說。坐下來的梁徑更加盡職盡責、一絲不苟。時舒聽著耳邊持續不斷的廣播,兩手撐著下巴很努力地睜大眼睛去辨認梁徑口中的神仙魚。
梁老爺子進來尋人的時候,就見時舒腦袋歪在梁徑肩上,閉著眼睛慢吞吞說胡話,糊弄他的寶貝孫子。
“哇,這麽好看啊我明天再看好嗎?我眼睛都睜不開了.梁徑”
關鍵他的寶貝孫子還很受用。
梁徑很輕地點頭,注視著水族箱玻璃上映出來的模模糊糊的一小團影子,很好說話的語氣:“嗯,那你閉上眼睛,我說給你聽。”
時舒打著哈欠笑:“梁徑你最好了。”
梁老爺子背後瞅著,他的寶貝孫子百年難得一見紅了耳朵。
兩隻小的肩並肩坐在小馬扎上。梁徑低低地和時舒說著話,從沒有過的溫柔語調,好像在哄他睡,又好像只是十分想和時舒說話。時舒已經是半夢半醒的狀態了,但也沒說要去睡,他很依賴地靠著梁徑,似乎就算梁徑和他說一晚上,也是可以的。
梁老爺子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提醒梁徑要上床睡覺了。
哪想梁徑扭頭看見梁老爺子十分慌張。太幼小的年紀,情緒本就難以掩藏。
於是,梁老爺子又一次察覺了梁徑難得卻明顯的局促與害羞。
好像心底裡最直白的喜愛突然被撞破——柔軟來不及克制,宣泄的情緒來不及收斂,一塌糊塗地就這麽展現在了最親近的爺爺面前。
梁老爺子心底裡嘖嘖稱奇,面上不顯,溫和地同梁徑說,要睡覺了,再說下去,時舒要睡著了。
事實上,時舒已經睡著了。他挨著梁徑胸口,睡得歪頭歪腦。
而梁徑扶著時舒軟軟的胳膊,對爺爺點了點頭後,又去瞧睡著的時舒。
“爺爺,我覺得他好乖。”很久,梁徑沒抬頭說。
梁老爺子不說話,他那時隻覺得兩個小人關系好。投緣罷了。
不過,這間精心準備的臥房時舒也隻睡了小半夜。
後半夜他迷迷糊糊醒來,發現只剩他一人。沒有梁徑。窗戶玻璃上,陽台水族箱裡光怪陸離的色彩隨著水紋搖搖曳曳,好像一片未知的神秘領域不斷朝外延伸出的觸角,只等著他睡熟就把他抓走。
時舒想都沒想就跑了出去。他站在風聲幽幽的樓梯口戰戰兢兢,帶著哭腔叫梁徑的名字。
幸好梁徑即時趕來。
此後的歲月裡,一直到時舒八歲去往澳洲過暑假,兩個小人一直睡一屋。
眼下,這間臥房再次整理一新。
陽台上的花草搬走大半,水族箱也不見了。空間一下變得通透,站在門口就能一眼望到四屏山鬱鬱蔥蔥的峰頂。
床單明顯一早剛換,枕頭和被子乾淨蓬松。看樣式,應該和南棠家裡是一套。
老宅陰涼,屋子裡氣溫不是很高,但晚間可能還是需要打一會空調。
時舒在床邊坐了會。
過堂風清爽怡人,徐徐掠過牆壁和床鋪。時舒閉眼翻了個身,抱住被子一點都不想起來。
過了會,余光看見對面的書桌,想起自己的書包還在梁徑那,時舒起身去隔壁找梁徑。
老宅前幾年翻修過,主體的木質結構更換了鋼筋和新型板材,樓梯和地板卻一直沒換。踩上去還是會發出很細微的咯吱聲。
早年聽吳爺說,整座梁宅,最值錢的除了堂屋一應家具、老爺子的墨寶、梁徑的書櫃,就是這套上下貫穿的樓梯板。
梁徑臥室門開著,站在門口能聽到梁徑收拾衣櫃的動靜。
時舒像模像樣敲了兩下門,探頭對蹲在衣櫃前的梁徑說:“隔壁是我的房間。”
梁徑手上還拿著時舒的短褲,聞言點了點頭,手裡動作沒停,還是把兩人的衣服放在了一起。
時舒走進去坐在床邊,單手撐著下巴瞧梁徑收拾,過了會小聲:“晚上是不是不能一起睡了?”
梁徑笑,很淡的語氣:“為什麽不能?”
時舒垂下眼睫,沒立即說話。
半晌,他往後躺倒,拉來梁徑的枕頭抱懷裡聞:“我心虛”
梁徑微頓,起身看了他一會,眼底有笑意。片刻,他走到門口把門關上鎖好。
時舒埋在梁徑的枕頭裡打瞌睡,被梁徑從後面抱進懷裡的時候已經快忘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梁徑把人轉了個身,親了親時舒腦門:“一起睡吧。他們住樓下,不會經常上來的。”
時舒沒看他,總覺得這不是好主意。
梁徑低頭去親時舒微微抿著的嘴唇,“嗯?”他把手伸進T恤,撫摸時舒溫軟細膩的腰肢。時舒被他摸得有點癢,不由自主笑起來,可是一張嘴就被梁徑含住。
過了一會,梁徑翻身壓著他,撩起時舒衣服下擺,一邊反手脫掉了自己的上衣。
時舒嘴唇紅紅的,擔心待會吃飯被發現,他伸指摸了摸自己嘴巴,問梁徑:“腫了嗎?”
梁徑只看了一眼就伏下.身去含時舒,“沒”。
梁徑的臥室很大,連著小書房和衛生間。落地窗外,陽台寬闊敞亮。山裡的風一陣一陣掠進,比起隔壁的輕輕嫋嫋,這邊的過堂風吹得牆上一幅字都搖動起來,輕輕拍打著雪白的牆壁。
——書山有路勤為徑。
這是梁徑出生那年梁老爺子寫的字。隔年久遠,遒勁有力的筆墨頭梢洇出淡淡的痕跡。
時舒抬起胳膊遮住眼,害羞得不敢看。
這不是南棠。這是梁徑從小長大的地方。
可是現在都不一樣了。
但某些時候,又好像從沒變過。
吳爺上來敲門,叫他們下去吃午飯。
那會,時舒剛把嘴裡的東西吐在梁徑手心。他嚇得激靈,像個刺蝟似的躲進被窩,腳趾都緊張得蜷起來。
梁徑一邊拿紙巾擦手,一邊對吳爺說馬上就去。他語氣十分尋常,吳爺不疑有他,轉身走開。樓梯很快響起漸漸往下的動靜。
梁徑花了點時間把時舒從薄被裡撈出來,又花了點時間給他降溫。
下樓吃飯的時候,時舒話都少了,扶著碗很慢地吃,好像沒胃口的樣子。其實他還是不能很好地適應剛和梁徑做完就沒事人似的坐下來吃飯。尤其餐桌上還有其他熟悉的人。
吳爺見狀納悶,明明剛到那會還問他中午吃什麽。
“沒胃口?”吳爺關切,給他盛了碗湯:“是不是太熱了?”
時舒搖頭,腦子裡琢磨怎麽說的時候,只聽梁徑輕笑:“樓上吃了點。”
吳爺也笑,面色和藹地瞧時舒:“和小時候一樣饞嘴。”
時舒看著梁徑,忽然很想去捏他的臉皮。
梁徑好像知道他要做什麽,對視的幾秒,笑容更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