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自從三人組在南棠街撞破梁徑和時舒接吻, 直到現在,他們都處於一種暗戳戳的觀察狀態。
除了好奇心,其余情緒的發酵, 主要源於每個人各自不同的關心。
方安虞害怕梁徑和時舒被家長發現。這種擔憂的情緒幾乎可以和暑假結束後的高三分班考試相當。
——時舒是他最好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他最不希望他難過傷心。
聞京希望他的好哥們永遠在一起, 但目前正處於一種不知如何安置自己位置的茫然情緒中。
——和以前一樣就顯得自己很蠢, 而和以前不一樣,顯得自己更蠢。
原曦比較理智。雖然昨晚與聞京在車上交談過彼此的想法,讓她覺得抱持一種樂觀情緒也不妨,但她心底裡還是擔心兩人戀情萬一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那他們五個人的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理智並不能替梁徑和時舒做什麽。
氣溫漸漸上升,天卻開始陰了。
原曦姥爺憑著一種樸素的老人家直覺, 對他們說可能有雷陣雨, 讓他們路上注意點。
說著話, 隔壁住著的陳爺爺從水塘邊堆起的泥土小道上背著手走回來。
他沒注意原曦姥爺家門口的熱鬧吃瓜景象,低頭慢慢走著, 看上去心事重重。
原曦姥爺遠遠瞧著, 也沒喊, 就這麽看他一個孤零零的瘦老頭,獨自往自己家裡去。
“孫子爭氣,兒子不爭氣。”
半晌, 原曦姥爺站起來,下了這麽一道評語, 就轉身回屋了。
時舒吃完手裡的瓜, 開始吃別人家的瓜:“他家怎麽了?”
原曦說:“我只知道他孫子陳若去年定了職業五段。十七歲、職業、五段——你們不知道嗎?我記得高一的時候, 有一期英語周報上還專門說了他的天才事跡——話說, 你們知道圍棋的英語是什麽嗎?”
眼看其余三人都要張嘴回答,聞京抬手卡住:“.不重要。好了,來說說陳若吧——有請方安虞方大師,您對您童年的死敵、現在的職業五段,有什麽想法?”
方安虞:“.”
他小時候學棋,運氣不可謂不差,隔三差五對陣陳若。現在看來,留下的心理陰影應該還是很大。那個時候,時舒也跟著討厭陳若,覺得這個老是讓他最好的朋友一把鼻涕一把淚、崩潰跑出道場的家夥,可恨又可怕。雖然那個時候時舒也在陪著學棋,但他運氣好,遇上的不是和他一樣混混的,就是和他一樣玩玩的。
梁徑曾觀摩過時舒和別人比賽,他那個時候都不禁要懷疑國內的圍棋事業是不是快完蛋。好在他後來又觀摩了陳若對陣方安虞,頓覺國內的圍棋事業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方安虞不想說話,好一會低聲:“關我什麽事。我已經退出江湖好多年了。”
原曦笑:“我姥爺說,你姥爺現在還對你放棄學棋意見很大。”
“何止.我媽不也是。我就奇了怪了,我身上是有什麽棋魂嗎?只有我姥爺、我媽看得見的棋魂?”
方安虞望天,這麽些年過去,情緒上平和許多,只是想起來還是很煩。
當年他的學棋之路,幾乎算得上半逼迫。
不是沒有出過成績,只是到手的成績比起付出的努力和微弱支撐的興趣,實在入不敷出。
時舒看著他:“沒事,都過去了。”
方安虞不是很想說話。大家便也不說了。
吃完瓜他們一起把桌椅收拾好。
借來的小板凳聞京還了回去,回來半途路過陳家,他偷偷瞧了一眼,就看見陳爺爺坐在自家院子裡弓著背抽煙,面色蠟黃,不是很有精神的樣子。
雲層跟著日暈遷徙,天光時陰時晴。
他們騎在盛夏廣袤的原野裡,心情也變得十分開闊。
方安虞情緒漸漸好轉,和時舒並肩一個勁往前蹬。風揚起他們短短的頭髮,吹鼓他們的T恤。明亮日光追在他們肩頭,格外意氣風發。
梁徑不緊不慢跟在後面,視線沒有離開時舒。
聞京因為技術問題騎得還是很慢,原曦比他快點,但也刻意落後梁徑一段距離。過了會,聞京趕上來,兩個人交換眼神,笑眯眯地觀察起梁徑和時舒。
時舒回頭的時候永遠在看梁徑。梁徑時不時上前,車前胎與時舒的車後胎若即若離,兩人會說一兩句話,傳到後面就聽得不是很清楚。
一路騎到小沽河,五個人出了一身汗。把車停在樹蔭下的一刻,冷熱氣流短暫交匯,別提有多舒爽。
丁雪撐著一把很可愛的小黃傘站在高高的石橋上,見他們來了,遠遠笑著朝他們招手。
她今天的狀態看上去極好。這一陣待在安溪,青山綠水,空氣清新,曠野裡吹來的風都帶著草葉根莖的甜味,和城市裡灰塵疊著霧霾的喧囂相比,實在養人。
前幾日暴漲的河水已經漫上兩側河道的護坡。
梁老爺子和梁坤站在護坡高處的柳樹旁,正說著話,聽見上頭動靜,梁坤叫了聲梁徑。
梁徑抱著兩套漁具在護欄上探頭:“爸,爺爺,你們上來嗎?”
他身側,時舒也探頭打招呼:“梁叔,爺爺。”
之後,原曦聞京方安虞紛紛上前叫人。
梁老爺子有意思瞧著他們,沒說話。
梁坤笑:“和小時候一樣整齊。”
梁老爺子指了指不遠處的釣魚台,吩咐梁徑:“去把餌下了。”
梁徑手上有兩套漁具,時舒聞言接過其中一套:“我和你一起。”
一旁三人組顧左右,時舒話音還沒落下,他們心有靈犀地一起往丁雪站著的橋亭去。
聞京為了增加點“真實感”,嘴上煞有介事:“哎去坐坐去坐坐車太難騎了!腰斷了.”但他總會弄巧成拙——梁徑聞聲回頭看他,聞京察覺,嚇得趕緊用手扶腰。
原曦和方安虞無語又好笑,扔下聞京一個人裝模作樣,朝丁雪跑去。
河道漲了好幾天的水。估計是隔壁市縣這幾日連番下雨。安溪小沽河位於河段中遊,上遊下來的水都要經過這道。所以水勢也急促些。衝刷的頻次多,水質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護坡低處延伸到河裡的一段濕土,水草尤其豐茂,春季魚苗往往會在這裡繁育成群。
餌料是特製的,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
兩個人面對面蹲著,把餌料上鉤。
梁徑弄好了站起來拋竿,很快,餌鉤浮漂就跟著長長的魚線蕩出去,穩穩扎入微微湍急的河面。
“梁徑.”
拇指和食指指腹黏黏糊糊,魚鉤在日光下又尖又亮,時舒不是很理解:“這個好容易碎啊咦.”他皺著鼻尖嫌棄:“好臭。”
梁徑低頭看著時舒發頂,輕笑:“別用力去擠。”
時舒小聲:“不擠怎麽上鉤啊.我沒用力啊.”
“我來吧。”梁徑不提什麽建議了,他蹲下來拿過時舒手裡的魚鉤和餌料。
遠遠的,梁坤和梁老爺子一邊說話一邊朝釣魚台走去。
梁坤辭職的事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處理公司的一些後續。
“聞康怎麽跟你說的?”
梁老爺子注視著自己兒子,目光微沉,但視線沒有在梁坤身上停留太久,說完,他轉眼看向幾步外教時舒拋竿的梁徑。
時舒拋了好幾次,次次砸回來。梁徑臉上的笑容不是很清晰,但梁老爺子一看就知道,自家孫子此刻的心情十分愉悅——簡直算得上飄了。
“.安溪項目太大。很難。光這條河道的規劃,就有七個億。周邊定位目前也不是很清晰,旅遊開發、生態保護.主要河道問題不只是小沽河一截.聞康說市裡就只能做市裡的,省裡的問題還是要看省裡手不能伸太長。”
梁坤沒什麽心思四處張望,他心事重重。幾句話說完,見梁老爺子不吭聲,也不說了,轉頭去找丁雪,見丁雪和三個孩子有說有笑,就這麽看了會。
梁老爺子沒有收回視線,點點頭,半晌才道:“你自己選的路,你自己看著辦。我是不會借你錢的,我的錢——連同這套宅子,都是給我孫子的。你想都不要想。”
梁坤笑,沒說什麽。
橋亭上,丁雪把小黃傘收了起來,好像說了幾句話,小黃傘就到了原曦手裡。然後,丁雪轉身大聲問梁坤:“車上還有傘嗎?他們一會去四屏山,下雨怎麽辦?梁坤,你去拿傘。”
梁坤心想,下雨就下雨唄,年紀輕輕,淋點雨怎麽了,值得你這麽大聲操心.但他什麽話沒說,看了會瞧他的丁雪,轉身沉默地去車上拿傘給丁雪和三個小崽子送去。
另一頭,時舒終於把拋竿成功。梁徑站在一旁,拍了兩下手掌,嘴角的笑意完全藏不住。時舒瞧見,很不滿似的,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擱下魚竿就往下面的護坡低地跑,被梁徑一把拽住。時舒扭頭瞪他,梁徑笑著慢慢松了手,跟在時舒身後沿著護坡走。
一開始還是時舒走在前面,嘴裡嘀嘀咕咕,之前捏餌料的手也很不自在地甩了甩。梁徑上前把他的手握住,牽著他去比較淺的水岸邊洗手。兩個人蹲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什麽話,梁徑從始至終都面朝時舒,看他說話、看他動作。
過了會,梁徑終於舍得抬眼,視線正好和正對他們的梁老爺子撞上。
梁老爺子看著他,神色如常。
有幾秒,祖孫兩個人都沒移開目光。
天氣炎熱,樹蔭下蟬鳴沸騰。
周遭一絲風也沒有,空氣都好像凝滯了。
梁徑拉洗好手的時舒起來,兩人背朝梁老爺子往岸上走。
片刻,他落後幾步,將時舒擋在自己身前。
梁老爺子目光頓沉。
“爸。”
梁坤送完傘回來,見梁徑時舒上岸了,便說:“去釣魚嗎?”
梁老爺子低著頭,好一會沒說話。
他年紀大了,有時候想事情會慢些。
從職務上退下來後,威勢倒比往日愈漸深重。有時候他不說話,聞康在他面前就噤若寒蟬。梁坤是他兒子,關系上親厚些,但這個時候,他這個做兒子的也不會輕易說什麽話去打斷自己老子。
梁老爺子幾年前做了一個腸胃方面小手術,之後就瘦了不少。兩頰清臒,肩骨嶙峋,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座不怒自威的金剛。雖然面上依舊淡淡,看不出喜怒,但心神尖銳,由內而外,旁人很容易心生畏懼。
梁坤被他老子影響,心也沉下來。但他性格更偏梁老太太,不會太為難人。骨子裡為人重情重義,遇人和氣為先。只是做事方面欠缺自己老子的手腕和魄力,有時候也不是那麽周全,原則性問題不會讓出分毫,如果碰到硬骨頭,很容易被激偏
——當時梁老爺子就是看到這點,才讓梁坤去學界,再怎麽樣,窮凶極惡的事總歸會少碰些。
只是目前看來,全是打水漂。
後來,梁老爺子就安慰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
可現在,他忽然發現,一切都是自我安慰。
——他的兒孫,主意都大著呢。
“養蟲養魚養上癮了.”忽地,梁老爺子一聲冷笑。
梁坤走神當口,聽得這句後頸發涼,下意識:“爸?”
梁老爺子抬眼看向梁坤,老人家渾濁的雙眼凌厲異常,他問梁坤:“時舒十多年沒來安溪了。”
梁坤愣了下,笑著說:“您不記得了?八歲那年就被架去澳洲了。”
梁老爺子點點頭:“十八歲該懂事了。”
未等梁坤再說什麽,梁老爺子直接轉身,語氣冷淡:“回吧。太熱了。”
半途果真下起雨。
那會他們已經騎到四屏山山腳。
頭頂是高高的百來級石階。
天色變得陰沉,青山也灰蒙蒙的。那一級級黑色石階好像懸天索,雲霧間忽隱忽現。
手邊一共兩把傘,等時舒拿過小黃傘一邊撐一邊招呼方安虞和梁徑的時候,扭頭就見聞京原曦方安虞在另外一把傘下並攏得整整齊齊。聞京摟著原曦肩膀,方安虞摟著聞京另一隻胳膊,他們仨好得好像一個人。
見梁徑時舒頓住,三人齊齊咧嘴一笑。
梁徑:“.”
時舒:“.”
相比方安虞的假笑,聞京樹乾似的站姿,原曦倒十分坦然,她對梁徑和時舒說:“走吧。”
時舒扭頭看梁徑,張了張嘴:“那走吧?”
梁徑忽然垂眸笑了下:“走吧。”
下雨並不適合上山,路滑不說,視野也不大好。
時舒和梁徑走在後面,小聲:“我覺得他們仨怪怪的。”
梁徑笑:“你才覺得?”
時舒:“.昨天晚飯,聞京明明在和原曦鬧別扭,可今天一早就沒事了。這也太離奇了!過去八百年都沒發生這種事!”
他語氣聽上去好像是憤怒的樣子,但就這件事本身,完全不構成憤怒。梁徑搞不懂,難道“過去八百年都沒發生的事”就意味著現在及以後都不會發生嗎。
梁徑低頭看著腳下,半晌無話,拐過一段陡峭石階,他才說:“你是覺得這個怪怪?”
時舒:“昂。不然呢。”
梁徑轉頭看他:“我覺得他們大概知道了我們在談戀愛。”
時舒猛地停下,滿臉震驚:“我——啊!”
他過於激動,腳下沒意外打滑,要不是梁徑眼疾手快,他直接就滾下去了。
這會,他扒拉著梁徑一半身體,梁徑的上衣都被他扯出寬大領口,露出堅實清瘦的小半胸膛。
前面三人組聞聲回頭:“怎麽了?”
聞京瞄了一眼就跟觸電似的,他表情萬分複雜,好像光天化日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但他又不好意思,只能齜牙:“嘶——”
要不是還要打傘,他都想一手一個捂住原曦和方安虞的眼睛了!
下秒,他拖著原曦和方安虞往上跑:“好了好了,我看了!沒事!——不早了,趕緊的吧!這個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你們——你們也快點啊!”
“——算了,你倆看著辦吧!”
遠遠的,聞京聲音從低低繚繞的雲霧裡傳來。
時舒:“.”
梁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