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光禿禿的枝椏尖尖留下一點晶瑩雪痕, 小乖踩時舒肩上伸出前爪左右扒拉,晃下不少雪碎。
淅淅瀝瀝的,全掉時舒脖子裡。
時舒被它弄得哭笑不得, 伸手往後捉它, 小乖敏捷地竄到另一邊,仰頭喵個不停。
它是夏天出生的小貓咪, 這是它生命中的第一場雪。
梁徑站在幾步外, 也抬頭去看冬天的樹。
下過雪,天色鉛灰,太陽不見蹤跡。路過的雲霧偶爾泛起珍珠貝母的光澤,瑩亮瑩亮的。
“小乖.”
時舒捉不住它,蹲下來往後伸手:“給我下來.”
小乖愈發驕縱,在時舒背上輕巧踱步, 躲時舒的手就跟躲打地鼠的錘子一樣, 興高采烈的。
一人一貓鬧了會, 時舒快累死了,他放下手叫梁徑:“救命啊”
梁徑笑, 走過去一把薅起小乖。
小乖陡地騰空, 嚇出飛機耳。
時舒抬頭看他, 再去看他懷裡突然蔫巴的小乖:“太皮了。帶不動。”
梁徑笑著往回走:“誰帶出來的?”
他這話有點雙關,時舒沒聽出來,摸了摸濕濕的脖子:“好吧.是我。”
“什麽時候再下雪啊.”
時舒伸手去揉小乖腦袋, 上面也濕漉漉的。
梁徑:“快了。”
一周後,為了應付市教育局關於中小學綜合素質培養的階段性考察, 附中展開了為期半月的大課間全校跑操活動。沒什麽花裡胡哨的趣味環節——聽說輔北還額外組織了一天半的四屏山爬山活動。附中扛著市局的壓力, 我行我素, 告訴自己的學生, 尤其是高三生,跑完十圈,各回各班,趕緊學習去。
江州第二場大雪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早上九點半,附中大喇叭準時放出青春洋溢的音樂。十分有節奏。
聞京叉腰站場邊。他是跑得最快的一批。這個時候滿頭大汗喘著氣。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按理跑完就可以回班了。但聞京站著沒動。和他一個班的、同是體育生的幾個男同學陸陸續續結伴往回走,路過還打了招呼。
一會,梁徑跑完過來。兩人抬手擊了下掌。梁徑轉身去場邊拿水,順便把其中一瓶給他拋去。
聞京接住嘿了一聲。他沒想到,有點開心。
礦泉水露天擱了太長時間,冰冰涼。聞京一口下去,凍得哆嗦,偏頭和梁徑說話的時候,就見梁徑把剩了大半瓶的水捂到懷裡。
聞京:“.”
他就知道梁徑不會這麽好心給他準備水。自己手上這瓶肯定是時舒的,只是梁徑舍不得時舒喝涼水。
聞京咽下嘴裡罵人的話。
隔著一段距離,梁徑盯著還在和方安虞拉拉扯扯的時舒。
下來跑操的時候他脫了羽絨服,但這會還是熱得額頭冒汗。汗水淌下來,擦過眉骨,梁徑低頭晃了下腦袋,閉了閉眼。
天色愈發陰沉,上午的光景乍看如同傍晚。
天邊積蓄起大塊大塊的灰雲,雲層厚重,像是裹著什麽,怎麽看都沉甸甸的。
時舒和方安虞打打鬧鬧,硬是將附中的素質教育實踐得吊兒郎當——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方安虞笑得不行,嘴裡不知道在說什麽。時舒一會跑一會走,笑得眼睛眯起來。
路過的原曦說了一句,兩人點點頭,下秒又開始你追我趕。
原曦無語,還想說什麽,被陸菲寧拉走:“老王看著呢,別說話了。”
他倆這麽嘻嘻哈哈,很快被升旗高台上巡視的老王逮住。
“時舒!方安虞!”
“幹嘛呢!幹嘛呢!推推搡搡.什麽樣子!”
兩隻齊齊卡住,唰地扭頭朝老王看去,傻樂的表情驟然空白,彼此對視一眼,居然顯出幾分無措和無辜。
“.看什麽看!給我過來!”老王大吼。
梁徑歎了口氣,想著一時半會鐵定沒完,就在場邊席地坐下,看了眼懷裡的礦泉水,忽然伸出手重重捏了兩下瓶身。嘎吱嘎吱的。
聞京幸災樂禍,瞧著方安虞時舒一前一後、垂頭喪氣朝老王走去,嘿嘿笑了兩聲。過了會,何爍和遊赫跑來和他說下午訓練的事。
大冬天,他們都隻穿了一件球衣,在一眾厚實的羽絨堆裡十分扎眼。
“.給我再去跑十圈!”
老王訓了半晌,一錘定音,老鷹趕小雞似的,趕走了時舒和方安虞。
梁徑擰眉撓了撓頭,再次歎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麽。他盯著時舒烏黑蓬松圓滾滾的後腦殼,很想過去敲兩下。
原曦跑完和理科一幾個女生並肩走過來。
聞京立馬和她招了招手,剛要說什麽,腦門忽地一涼。
抬眼,零星幾片瑩白突然出現在灰蒙蒙的天空裡。
“下雪了!”聞京笑著對走來的原曦說。
原曦驚喜地抬頭去看。
幾秒功夫,天際那幾朵沉甸甸的雲塊好像被人大力扯開,鵝毛一樣的雪兜頭灌下,天地陡然蒼茫,視野一下繚亂。
這場雪來得實在壯大。片刻鋪天蓋地。
操場上跑圈的學生瞬間瘋了。老王原本正盯著罰跑的時舒和方安虞,這一眨眼,操場跟煮沸的小米粥一樣,咕咚咕咚的,雪花密集又沸騰,一眼望去,什麽都分不清。
時舒和方安虞趁亂渾水摸魚,彎著腰竄出人群。
“梁徑!”
時舒偷偷跑到面無表情的梁徑跟前,十分開心:“下雪了!”
雪落了他一身,眉毛上都沾了雪片,雙眸奕奕,還是一樣的記吃不記打。
梁徑把水遞給他。
時舒旋開瓶蓋喝,視線慢慢移到熱火朝天的操場。過了會,他又去看方安虞。
方安虞正在場邊和原曦聞京說話,他們三個準備往教室走。
走著走著,方安虞似有所感,回頭找時舒,兩人一對上,他一點點頓住腳,眼睛也亮起來。
然後,兩人齊齊看向操場。
“不行。”梁徑忽然說。
時舒:“.”
梁徑拍拍褲管站起來,“回班裡”。
時舒捏著瓶蓋小聲:“還有十幾分鍾呢。”
梁徑氣笑了:“你想幹嘛?”
時舒一邊眼神招呼方安虞,一邊解釋:“就是進去和大家一起玩。”
“再玩?回教室衣服都濕了。”梁徑嚴肅。
時舒:“不會太濕的。”
梁徑:“.”
方安虞很快跑了過來,身後跟著聞京和原曦。他興致勃勃,扭頭瞧著熱熱鬧鬧的操場,躍躍欲試的語氣:“進去嗎?進去玩嗎?”
梁徑看向他。
方安虞移開視線,去看原曦。
原曦好笑:“還是別去了。人擠人。而且衣服濕了上課也不舒服。我們可以等雪堆起來再下來玩。”
聞京立馬附和:“就是就是。玩玩玩——你們好學生怎麽整天也想著玩?”
時舒怒了,為聞京的氣節恥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
聞京睜大眼,截住:“知道什麽知道?!梁徑!趕緊的!提他上去!”
“聞京——”時舒氣得捏瓶子。
見狀不妙,聞京轉身就跑。
時舒感受到挑釁,把瓶子猛地塞梁徑懷裡,梁徑接住,另一隻手剛想把人摁住,一秒之差,時舒就在他手掌下撲了出去。
梁徑:“.”
之後的場面太過熟悉,熟悉到毫無懸念。
剩下三人面無表情看著展開生死追逐戰的時舒和聞京。
半晌,方安虞長歎:“明明不用跑圈了,這是在幹嘛”
不過時舒確實是被提回去的。
梁徑提著他校服後領。他也不敢反抗,因為梁徑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
他渾身被雪淋透了。
頭髮濕噠噠,眼睫也潮乎乎。
當然,聞京也好不到哪去。他滿頭大汗,十圈跑操沒累死他,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戰讓他累得半死。但他走在被提溜著的時舒身後,有那麽一點趾高氣昂的意味。
回到理科一的教室,梁徑拿自己的校服給時舒擦了擦腦袋,擦到一半,他盯著時舒烏黑漆亮的發頂,深呼吸了兩次。
時舒被人擦著頭,一邊和前桌轉過來瞧他們的陸菲寧說話:“你覺得多久可以堆雪人?”
梁徑:“.”
陸菲寧酷酷的:“不知道。堆雪人好玩嗎?”
時舒為難:“我覺得好玩的.”
陸菲寧說了一聲“我不覺得”,就轉了回去。
時舒有點驚訝,仰頭去看梁徑,黑白分明的眸子天真又可愛。
——他是真的想玩,玩心也是真的大。
梁徑和他對視,片刻,再次深呼吸。但是效果並不明顯。於是,他放下手裡的校服,轉身走去自己座位。
這個月換座位,他的座位在時舒右前方。
時舒自己伸手擦頭髮,看著梁徑奇奇怪怪的舉動和留給他的背影,想了想,趴桌子上往前湊近叫他:“梁徑,你怎麽啦?”
梁徑沒說話。
方安虞坐在梁徑的右前方,聞言回頭打量,片刻眯眼笑著說:“在想怎麽揍你。”
時舒:“.”
下節是老王的課。
他帶了自己出的一套卷子進來,照例讓他們刷卷子。
只不過時舒和梁徑的卷子是英文的。進入申請流程後,附中國際部會給他們配套相應的學習課程,但日常課業安排大體和高三進度一樣。
老王看了他們半刻鍾就去門口和隔壁班同樣讓學生刷卷子的英語老師聊天了。
卷子不算太難。理科一的學生基本都熟悉了老王的出題套路,這個時候做得都很沉浸。
“——啊嚏!”
所以當時舒的這聲噴嚏出來,全班都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除了梁徑。
梁徑扭頭瞪了他兩眼。
噴嚏打得眼淚汪汪,時舒看著梁徑,表情可憐,剛想做個唇語安慰下他,張嘴又是三個噴嚏。
“唰唰”兩聲,前排陸菲寧頭也不回往後遞來三張紙巾。
時舒捂著嘴巴接過,小聲:“謝謝.”
擤完鼻涕再抬頭,梁徑已經不看他了。
完蛋了.時舒想。
所幸之後沒再打噴嚏。
下課鈴響,時舒抱著水杯一點點喝水,望著梁徑鐵石心腸的背影,眼巴巴。
教室裡鬧哄哄的,走廊尤其熱鬧。
雪還在下,越來越大。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一堂課下來,雪肯定積起來了,只是課間時間太短,同學們沒法下去盡情玩。
“啊嚏!”
也許是教室開門關門太頻繁,冷空氣灌進流出,時舒剛回暖的鼻子受不了,又打了一個噴嚏。
打完他就想哭了。
他壓根不敢抬頭。
他能感覺梁徑幾乎要吃了他的視線惡狠狠地定格在他腦殼頂,就快給他腦子穿個洞了.
時舒埋著頭,過了會,還是沒膽子迎接梁徑嚴厲至極的視線,於是,他默默豎起面前的課本。
梁徑:“.”
方安虞也正聽見聲音扭頭,這下直接笑噴。
原曦打完水進教室,見到這一幕,也笑出聲。
等他終於鼓起勇氣越過書本去看梁徑,梁徑卻不看他了。他背對著時舒,不知道是被氣著了還是被無語到了,總之就是一副很冷硬的樣子。
中午吃飯也不理他。只是在時舒必須要喝水的時候,梁徑會用眼神極其嚴厲地指示他。時舒乖了很多,很順從、很聽話地喝了好幾杯熱水。
但是這並沒有改變什麽。梁徑依舊不和他說話。不過下午噴嚏少了些,時舒在教室裡裹緊羽絨服,一直沒脫下,埋頭凝神寫卷子的時候倒是悶出了一點汗。
最後一堂課是自習。
他們可以去辦公室找任課老師答疑,或者做回家作業。
時舒下巴擱作業本上盯梁徑,一手往前伸著無意識轉著筆。
“啪嗒”、“啪嗒”.
筆落在桌面又被他摸索著撿起來繼續轉。
好幾次,他感覺梁徑轉頭和隔壁桌遊赫說話的時候,馬上就要回頭了,或者視線邊緣應該已經出現自己可憐巴巴的面容了,但梁徑就是不回頭、就是不看他,最後,梁徑總是很果斷地轉回去,低頭繼續做作業。
這樣下去
時舒悲慘地想,回家會很慘吧.
他真的會被親暈的。這不是開玩笑。梁徑會親遍他全身、會讓他哭都哭不出來,或者,羞恥到崩潰。這種近乎折磨的手段,時舒嘗過幾次,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暑假在安溪梁宅三樓——那間變態的房間時舒如是想。
忽然,時舒想到,他可以先發製人。
比如,先去親梁徑。這樣,梁徑就會知道他誠懇的態度了,說不定會寬容些.十八歲的時舒如是想。
十八歲的時候,時舒會想當然地將梁徑親他的欲望和梁徑其他一些情緒區別開來,諸如生他的氣、不想理他的情緒——他是純真而簡單的,會往這方面想也不稀奇。但是等他再長大些,回想起這些念頭的時候,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那時自己會被梁徑吃得死死——能不吃死嗎?傻了吧唧的——居然以為梁徑在他身上可以分別欲望和欲望以外的。
窗外風雪稍定,望出去,天地雪白而寧和。
玻璃外面蒙上了一層晶瑩剔透,教室裡明亮的白熾燈光線映出去,折射出一小段一小段的五彩斑斕。
時舒放下筆站起來往前走,路過梁徑的時候,扯了下他的衣袖。
梁徑沒防備,剛寫下的XY的“Y”,尾巴被人為拽得老長。
梁徑垂頭盯著有點滑稽的卷面:“.”
時舒無知無覺,頭也不回出了教室。
梁徑再次深吸口氣,告訴自己都認識那麽久了,要揍早揍了現在不能揍了回去再說吧.
一場暴雪,氣溫下降好幾度。站在教室外面,時舒明顯感覺冷了許多。幸好他的羽絨服一直自覺穿在身上。
可是等了大概有五分多鍾,梁徑始終沒出來。
時舒十分疑惑,他探頭望班裡,梁徑還在低頭寫著作業,很認真的樣子。
“梁徑.”
時舒在門邊小聲衝他叫。
梁徑:“.”
這一聲不算多麽響,也不算多麽輕,剛好能傳到梁徑耳邊就是了。
自習課,班裡本就不大安靜。這會只有前排幾個同學抬頭看了看時舒,接著轉頭去看梁徑,然後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
“梁徑.梁徑,你出來下。”
“梁徑.”
“梁徑梁徑.”
“梁徑你出來下.”
梁徑握著筆,沒動,身體都有些僵硬,似乎在努力克制什麽。
半晌,他很用力地深吸口氣,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時舒瞧他一臉硬邦邦的,眼睛笑得眯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