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門關上, 梁坤看著手機剛收到的信息,頭也不抬說:“出去做什麽。”
丁雪瞪他一眼,坐到床邊繼續整理潯州老家這裡留著的、早些年的幾大本相冊。
裡面有兩歲的梁徑, 參加婚禮, 蹲小茶幾邊玩玩具車,身邊圍了好多長輩, 個個面帶笑容。唯獨這小子面無表情, 全當空氣。鏡頭照他也不理,隻低著頭推小汽車往前開路,模樣專心。倒是頭頂發旋烏黑,瞧著十分可愛。長到四五歲,鏡頭前就有些配合了。筆直站著,面帶微笑, 一雙漆黑的眼注視鏡頭, 十分適宜的表情, 身邊簇擁著幾個堂兄弟、表姐妹,個個笑得比他開。
丁雪記得在時舒家看到過差不多年紀的相片。
兩三歲的時舒對著鏡頭笑得找不到眼睛。明眸皓齒, 雪一樣的小人, 玲瓏剔透的。照的相更是多到數不清, 好幾大冊都是他兩歲到三歲的。仿佛有天生的鏡頭感,眯眼對人笑、害羞捂臉笑、仰頭大聲笑、還有哇哇大哭的時候,眼淚鼻涕糊滿臉, 黑白分明的眸子浸在眼淚水裡,對著鏡頭委屈死了。
丁雪揀出梁徑格外可愛的幾張, 收好。其余一些瞧著不是那麽可愛的, 她這個親媽就沒收。
再往前翻, 是梁坤的一些照片。
有他和幾個堂兄弟在國外留學拍了寄回來的, 上面還留著郵戳的鋼印痕跡,其中就有梁培梁壙兩兄弟。還有少年時在學校參加活動拍的幾張,底下也印著紅色的日期標識。
照片全都有了年頭,發黃發暗,畫面裡的人卻依舊周正俊朗。
丁雪忍不住笑,摸了摸照片上梁徑稚嫩的臉龐。
“嘴裡沒一句準的。”
瞧見妻子臉色不對,梁坤趕緊轉移話題:“你兒子再過一個月二十九,快三十了。我三十的時候不也和自己老子對著乾。”
丁雪把梁老太太照片小心拿出來,另外存了,準備找時間給老爺子送去。
他心裡也打鼓。
梁坤搖頭:“不清楚……要去問梁徑。”
窗外綠意清冷。
丁雪也笑,她把手機還給梁坤,仔細看了自己丈夫幾眼,問道:“在想什麽?”
——丁雪是明白他的。
聞言,梁坤好笑,抬頭道:“什麽叫‘我兒子’。”
梁坤擰眉,不作聲,半晌道:“我就是覺得奇怪。梁徑也不和我們說,我擔心這件事鬧大了……”
說完,夫妻倆都愣了下,看著彼此,腦海裡浮現同一個畫面,下秒都笑起來。
身後許久沒動靜,丁雪放下照片,起身過去,在梁坤身邊坐下。
梁坤慢慢道:“如果事情有轉機,他是不可能來求我的。”
不過說到底,丁雪覺得,這件事對梁坤的衝擊遠沒有另一件來得深刻。那時梁坤醒來,梁老爺子公司會議場上聽到消息,趕來見他。父子隔著幾步對望,老人家滿頭白發。梁坤當即紅了眼眶,眼淚也很快流了出來。
丁雪一行行往下看,皺眉道:“這是什麽意思?梁培到底怎麽了?怎麽聽他的意思,好像要判刑?”
手頭照片揀得差不多,丁雪翻了翻,翻回梁徑的,她低頭看著照片,對梁坤說:“我發現你現在對你兒子格外縱容。”
少年的影子早就不見。中年嚴肅,行事果決。但其實骨子裡還是很隨和的,尤其面對小輩。這兩年身體原因,加上不在位子上做事,脾性倒是愈加寬容,往年裡和老爺子分庭抗禮的氣勢褪去不少。
“他又不是三歲,讓面壁就面壁。”
“他兩次求到我這裡,應該是沒有辦法了……”
“能怎麽鬧大。犯法還有理了?”丁雪記得梁坤出事前的那頓飯局。如果梁坤沒有在飯局上被氣成那樣,後面出事,也不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最底下的一本相冊,封面都看不清了。邊角磨損得厲害。裡面還存著一張梁老太太在世時的照片。有背景、有布置,估計是家裡特意請人來拍的。十分年輕的模樣,眉眼熠熠,身姿婉轉,蹲在搖籃邊,握著搖籃裡小嬰兒的手,朝向鏡頭的笑容明豔,帶著點少女的嬌憨。看得出來,是被人如珠如寶地呵護著。
明明記憶裡的上一秒自己父親還是一副閑雲野鶴、精神矍鑠的模樣,閉眼再睜眼,眼前的父親卻驀地白發蒼蒼,身形微僂。
梁坤沒說話,把手機遞給丁雪。
寫了好長一段。
那一陣,梁坤覺得自己對不起年邁的父親,對不起很多人。
說起這個,丁雪也來氣。
車禍昏迷多年,醒來發現好多事都變了。最大的一件莫過於自己兒子和時舒的關系。真是世道不同了。每每和她說起,梁坤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這件事並不是無跡可尋的。反應過來再慢慢往回看,似乎也能接受。
“不是你兒子啊。”
“你看他這兩次說的。先頭說錢的事,現在又說梁培身體不好——連起來是什麽意思?就是說這件事很嚴重,梁培要被收監。”
“那晚飯的時候問問梁徑?”
上次梁壙來找他,聲淚俱下的,就說錢的事,官司一帶而過。這會話術卻翻了個個,讓人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丁雪朝坐在不遠處的梁坤看去。
“你兒子的事,憑什麽我去問。”
“梁壙又找你了?”
“釣魚的時候我問了——他現在不得了。”梁坤好氣又好笑。
丁雪臉色也變得嚴肅許多。
暮色在朦朧的雨中一點點降臨。
他看著自己妻子,笑了下:“現在你兒子當家,你去問問。”
這份愧疚累積在心底,對人對事,便都有些變了。
“上次來不是還說把錢還上就好了嗎?這又鬧得哪一出。”
丁雪:“你不說面壁的事我都忘了。”
“你兒子就三歲的時候怕你。”
梁坤不以為意,伸手攬住妻子肩頭,隨口:“後來就怕時舒了是吧。”
丁雪:“……”
“你現在說話怎麽這麽不正經。”丁雪嫌棄道。
梁坤莫名:“啊?”
他是真的沒理解丁雪說他不正經是為什麽。
三歲的時候,有一晚臨睡,梁徑打碎了東西。雖說不是故意,但還是被梁坤趕到角落面壁。梁徑不哭也不鬧,一聲不吭就面了過去。時舒被舒茗抱下來的時候,梁家氣氛還是蠻嚴肅的。她托丁雪幫忙照看一晚。時其峰出了點事,不知怎麽送去了醫院,她要過去看看。正巧家裡保姆休假,只能托丁雪。
兩家人剛認識不久,能有這“交情”,不能不說,時舒的功勞很大。
被舒茗抱在懷裡的“小恐龍”打著哈欠叫“姨姨”。奶聲奶氣。丁雪簡直愛不釋手,接過來就親了兩口,全程都沒和舒茗說上幾句。舒茗離開後,她把時舒抱到椅子上坐好,轉身去廚房準備熱牛奶和水果,讓他吃完就睡覺。
時舒坐椅子上晃腿,下巴擱在兩手疊著的手背上一個接一個打呵欠。
慢慢地,他感覺身後傳來一道視線。
時舒扭頭。打哈欠的嘴還張著。
梁徑盯著他,面無表情的,漆黑的眼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他盯著他,就這麽牢牢盯著。
丁雪端牛奶和草莓出來的時候,時舒指著角落裡對牆站著的梁徑,小聲:“姨姨,哥哥在幹嘛呀?”
“你哥哥闖禍了,挨罰。”
“別管他,吃完就和姨姨睡覺去好不好?”
時舒睜大眼:“闖禍了?”
他嘴上這麽關心,伸手去握杯子喝牛奶的動作卻十分熟練。
丁雪看了眼自家兒子,發現梁徑也正看著喝牛奶的時舒——明明前一陣,她叫他他都不應,骨頭很硬的樣子對著牆壁。
“嗯。要讓哥哥學學時舒,時舒這麽乖,從來不闖禍是不是?”
時舒不好意思,謙虛又誠實:“還是不要學了……”
“我昨天也闖禍了……”
“倒了媽媽的香水……”
嘴唇上一圈牛奶沫,時舒聳起肩膀不敢看丁雪,一邊說一邊低下頭,小恐龍睡衣都跟著塌了下來。
丁雪心都要化了。
“這哪是闖禍。時舒是不小心的是不是?”
“不小心就沒事。”
——明明她兒子也是不小心,只是因為做事不夠穩重細心,梁坤責備的時候,她雖然不忍心,但覺得這樣的教育是需要的。
梁坤從書房出來,見自家來了個小恐龍,十分可愛,也過去逗了兩句。
扭頭,他問面壁的梁徑,語氣十分嚴厲:“知道錯了嗎?”
時舒敏銳感覺到梁家的一絲緊張,低頭咬著杯口一點點喝牛奶。
丁雪隨即也察覺時舒的不自在。
她拉自己丈夫回房間,低聲:“這麽凶幹什麽……小人在呢……”
客廳只剩時舒和梁徑。
梁徑很快又轉頭朝他看來。
時舒被他漆黑的眼眸盯得腦袋發暈。
過了會,他朝臥室方向看了眼。
慢慢地,小恐龍端著杯子和一碗草莓下了餐桌,朝梁徑走來。
梁徑依舊盯著他,盯著他穿著睡衣卻沒穿襪子的白嫩腳腕。
臨到近前,時舒小聲:“哥哥。”
梁徑身體還對著牆壁,臉已經完全轉向時舒了。
“嗯。”
“要不要吃草莓?”時舒有些殷勤。
他是在別人家不自在,又有些不好意思,主人家挨罰,他其實有些尷尬。只是年紀小,這些細微的情緒大腦傳遞得不夠準確,他只能做一點讓自己覺得舒服的事。
梁徑看著他,視線忽然轉向客廳一角,說:“去把椅子拿來。”
時舒扭頭看向對角的一把帶靠背的小椅子。
“哦。”
他以為梁徑要坐,便蹲下來,準備把牛奶和草莓擱地上再去搬凳子。
“給我吧。”
梁徑伸手拿過他手裡的杯子和碗。
時舒心想,果然是要吃我的……嗚。
慢吞吞搬了椅子過來,梁徑也不坐。
時舒看看椅子再看看梁徑,梁徑把手裡的杯子和碗還給他,輕聲:“你坐下吃吧。”
時舒眨眨眼。
幼小的心靈第一次受到類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震撼。
“吃完就去睡覺。”梁徑又說了一句。
說完,梁徑似乎很滿意自己說的話,嘴角悄悄一彎,自顧自笑了下。
“哦。”小恐龍乖乖坐下。
這下腿著地,不用晃了。
兩人一站一坐。
一個埋頭吃吃喝喝,一個筆直站著,不聲不響。
梁徑聞到很甜的牛奶香氣,還有草莓涼絲絲甜絲絲的氣息。
碗裡還剩最後兩顆的時候,時舒抬頭問梁徑:“哥哥要不要吃草莓?我喂你吃一顆吧?”他是十分天真的,覺得梁徑挨罰,是一點都不能動的。
梁徑沒想和他搶草莓,但時舒說喂他,他忽然就覺得“拒絕”是一種十分不友善的行為。
“好。”
梁徑低頭張嘴。
他一眨不眨,注視面前距離很近的那張漂亮精致的小臉。
他從小就被迷得神志不清。
以至於這麽多年,早就忘了自己姓什麽。
丁雪從房裡出來找吃完的時舒去刷牙睡覺的時候,就發現小恐龍兩手摟著梁徑大腿,腦袋貼著,靠在椅子上睡得歪歪扭扭。
身後,梁坤樂了,看著自己兒子筆直的背影,隻覺得稀奇。
這件事夫妻倆印象還是很深的,以至於這麽些年,說起來就能想起。
隔著一條過道。
隔著兩扇門。
時舒也抱著一碗草莓,只是這會的草莓他顧不上吃。他一手護著草莓不讓它翻倒在床上,一手摟著埋在自己胸`前的梁徑後腦,嘴裡低聲嗚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