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時舒抱著一束鮮花站在病房外。
選的顏色都不是很鮮豔, 香氣也不濃鬱。水綠色的風鈴偶爾晃動幾下,比起穩重的康乃馨,顯得有些活潑。
他靠牆站著, 病房外很安靜, 盡頭的窗外能看到蔥鬱的柏翠水杉,層層疊疊。
原本丁雪邀他一起, 時舒說他在外面等就好。
他和梁徑昨天晚上到的江州。也是丁雪去機場接的。
這幾個月丁雪一直陪伴在梁坤身邊。和得知梁坤出事那會相比, 丁雪現在的狀態看上去平和不少。一如既往的溫慈。不過時舒是明白她心底的哀痛的,梁徑也明白。車上說了會各自的學業,丁雪含笑聽著,其余時候,她也只是笑著瞧他倆,和看他們小時候一樣。
說不上是愧疚還是別的什麽, 時舒抱著花慢慢蹲下來, 心情有些複雜。
梁徑推門出來的時候, 就看他幾步遠的椅子不坐,抱著花十分規矩地蹲地上, 垂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風鈴貼上他柔軟白皙的面頰, 忽然乖巧不少, 也不搖頭晃腦了。這個花大概自帶小乖屬性。
隔著過道,梁徑也沒叫,笑著看了會, 想時舒什麽時候會發現自己。
八月的江州,熟悉的日光和溫度。乾燥、炙熱、明亮——近乎耀眼的亮度, 空氣裡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這半年經歷的事太多, 有時候僅僅站著, 什麽都不做, 梁徑的感受也與從前截然不同。祖父的教導與庇護,父母的關心與愛護——雙肩好像自動承擔了一部分,他站在他們身邊,一點點接過他們身上過往歲月的重量。
少年時代體育館打一場球,大汗淋漓、身心舒暢,十八歲的時候與心愛的人在床上消磨一整天,溫柔繾綣、情意愉悅,那些純粹的時光,漸漸隻駐足在記憶裡——他再也不會如此輕松。
唯獨注視眼前這個人的時候。
病房裡,丁雪沒和他過多說梁坤近幾個月的情況——大概說與不說一樣。丁雪隻又問了遍來的路上順不順利、坐那麽長時間的飛機累不累.問這些的時候,母子兩個都看著梁坤,好像他們知道這些話不是對彼此說的,而是對另一個無法參與卻至關重要的人說的。
對話尋常而平靜,但是當梁徑起身抱住丁雪的時候,丁雪還是忍不住在自己兒子懷裡流淚。
思緒漸沉,梁徑垂眼歎了口氣,然後朝對面蹲著的時舒走去。
腳步聲響起,時舒抬頭,朝他笑了下。
梁徑盯著他,鬼使神差,走過去也在他身邊蹲下。
——記憶裡應該也有相似的幾處。
幼年,時其峰和舒茗冷戰,回家聽到裡面不大妙的動靜,時舒就不是很想進去了。梁徑等他放下書包上樓來玩,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下樓就發現他蹲家門口百無聊賴,肩上還背著小書包,手裡捏著幼兒園老師給他折的玫瑰花。實在無聊,玫瑰花都拆了一大半。
只是拆了就很難再折起來。時舒擰著眉毛,小臉天真又憂愁,抬頭對梁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幫我折回去好不好?”
梁徑走過去,接過他手裡散開的紙,研究一會,點點頭:“問題不大。”
兩個小人蹲門口。
時舒雙手疊膝上,下巴抵著,扭頭瞧梁徑手裡稀巴爛的折紙,過了會,重重歎氣:“愛情就像紙玫瑰,散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年紀丁點,說出口的話老氣橫秋。
梁徑:“.”
這突如其來的憂愁,弄得他都有些無所適從。
“我給你折好不就回去了?”梁徑沒經歷過他嘴裡的“愛情”,但區區一隻玫瑰折紙還是可以彌補的。
時舒搖頭,盯著玫瑰無比悵然:“不一樣了。”
梁徑:“.”
忽然,門裡傳來幾句爭執,舒茗的聲音冷靜到可怕,時其峰就不是那麽冷靜了,但也一字一句。兩個小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樣的擔憂。
門邊靜悄悄,只剩下紙張來回翻折的動靜。
半晌,梁徑瞅著手裡形態怪異的紙玫瑰,歎氣:“我覺得你說得對。”
時舒:“.”
久違的江州夏日。
窗外,近乎永晝的耀眼日光。
“你小時候就喜歡蹲著。”梁徑說。
時舒轉頭,懷裡的花擦過他的面頰,他看著梁徑,沒說話,眼底有笑意。
“為什麽不去坐著?”梁徑問。
時舒看了眼一旁的長椅,語氣隨意:“不想動。”
梁徑無語。
時舒好笑,打量蹲自己旁邊的梁徑:“那你怎麽不去坐?”
梁徑沒好氣:“我也不想動。”
時舒一下笑出聲。
兩個人很幼稚地蹲著說話,和小時候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風鈴很輕地晃動,時舒嫌癢,伸手撥弄。細瘦白皙的手指攏著花朵,嫩芽一樣青碧的風鈴借著風躲閃,花團好幾次從指縫裡探頭。
梁徑瞧著,忽然伸出食指去勾他的小拇指。
指甲圓潤帶粉,日光下,指骨的痕跡並不明顯,小巧可愛,內側皮膚薄,觸摸勾連的一瞬,溫熱細膩得仿佛肌膚相親。
時舒被他的舉動幼稚到了,笑道:“幹嘛.”
梁徑不說話,就這麽勾緊了,垂眼注視著,好像眼裡只看到這兩隻手。
時舒也不動了,低頭仔細瞧他骨節分明的食指。修長,屈折的指骨十分利落,有種很強的力量感。
這裡很安靜,好一會,只剩下花束溫柔搖曳的輕響。
幾步外,隔著門上的玻璃,丁雪看著時舒和梁徑,心底平靜。
她慢慢想起很久之前,兩個人還沒去國外的時候,在江州的家裡,梁徑蹲著給光腳的時舒穿鞋。那個時候,她就很平靜,卻是一種近乎茫然的平靜。
而這個時候,她的平靜,無聲無息。
片刻,丁雪轉過身,往回走,重新坐回梁坤床邊。
這麽坐著的時候,好多記憶一下子全部湧入腦海。
其實他們的關系也不是一直這麽好,丁雪想。
她記得他們初中老是吵架。
隔三差五,大吵完小吵,小吵完接著大吵。有時候聞京方安虞還會加入,一個幫一邊,最後弄得原曦不得不進來站隊,才算完。
吵得實在厲害,飯桌上從小規矩就嚴的梁徑會在她問起的時候,忍不住說一大堆,這不好、那別扭,好笑之余,她都擔心自己兒子會不會操心過頭。
唯一的一次大吵,吵翻天了,氣得梁徑上下學都不理時舒,時舒骨子裡也是強的,直接各走各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丁雪從中勸了幾次,她覺得自己兒子也不是那麽容易情緒上頭的人,怎麽這次就跟中了毒似的,飯桌上理都不理她和梁坤提到的時舒的名字。
梁坤有點稀奇這樣的兒子,語氣憋笑:“真掰了?”
梁徑咬牙點頭:“這輩子都不管了。”
丁雪被他那副氣得恨不得立時抓人來揍一頓的表情弄得哭笑不得,和丈夫對視一眼,隻覺得有意思。
其實這個時候再回想,丁雪已經忘記那會兩個人到底因為什麽吵得不可開交。
大概又是不好好做作業、不好好吃飯、上學遲到、和聞京打鬧踢碎小花壇花盆、和方安虞上課開小差遞紙條說小話、放學不打招呼不見人影鬧失蹤
可後來的和好,她是記得很清楚的。
五月份的江州,入夏前的梅雨格外旺盛。
雨水多,空氣潮濕,東西就容易生鏽發霉。下班回來,丁雪看到物業在一樓貼出電梯出故障的提示,這兩個小時,住戶只能爬樓回家。
快到家,經過樓下時舒那層樓梯,丁雪分明聽見自己兒子壓抑著怒氣的聲音。
“.你總是有道理。別人說什麽都不聽。那我還說什麽?玩得開心嗎?那祝你下次也玩得開心。”
聽不到時舒的聲音。大概是沒理梁徑。
梁徑往上走了兩步,腳步聲很重,可又氣不過,停頓幾秒忍不住說:“你覺得他們是真心想和你玩嗎?你媽最近八卦那麽多——算了,不關我事。你下次去也別再和我說——方安虞也別說,你說了他鐵定來告我——我是不會再管你了。”
時舒不吭聲。
丁雪捂著嘴笑。
說實話,這語氣、這停頓的句式,和梁坤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是她第一次聽,當下就有些懊惱,後悔沒早來幾分鍾,錄下來給梁坤聽聽更好。
她側了側身,就看到時舒坐在樓梯最邊上,抱著書包低著頭。他頭髮濕淋淋的,校服也濕透了,不知道又跑去哪裡淋了身雨。
梁徑站在幾步高的台階上,低頭冷冷瞧著。也許是背光,整個人陷在陰影裡,眉宇皺得很厲害,注視的眸光黑沉得好似烏雲壓頂。
丁雪見他這樣,瞧著也有點生氣。心想,真是你爹親生的。不近人情起來,脾氣硬得要死。人家時舒話都沒有,你在那硬邦邦的,討打不是。
她是真的心疼時舒,打小討人疼,雖然上初中叛逆了點,那大多也是舒茗和時其峰的責任,怨不著孩子——自己兒子這副佔盡上風的冷漠樣子,真讓她看了替時舒委屈。
好一會,兩個人僵持著。
原本斬釘截鐵說不管的那個人,這會腳底跟生了釘子似的,不走了。
就在丁雪著急時舒淋雨,準備咳嗽幾聲裝作路過的樣子解圍的時候,就看時舒忽然站了起來,卻是往下走。
丁雪擔憂皺眉,不回家又去哪?
“——去哪?”
得。有人比他更著急。
梁徑上前一把抓住時舒手臂,動作快得嚇人,臉色也沉得嚇死人。
時舒想甩開,但是好像沒什麽力氣,他低著頭輕聲:“不關你事。”
這下,梁徑的臉色已經不是陰沉可以形容的了,他看上去氣得快要爆炸,當即用力松開時舒手臂,太用力,時舒身子都晃了晃。
時舒繼續往下走。淋了雨,腳底板一踩一個濕漉漉腳印。
丁雪歎氣,心想兒子沒用,還是自己這個當媽的上吧。她是真沒想到人前還算好說話的梁徑,這個時候會這樣對時舒。從小長大的情分,怎麽就不能說句軟話。
不過時舒也真是倔。
只是接下來發生的事,饒是丁雪再想,也難以想到。
梁徑似乎氣瘋了,他盯著時舒背影,下秒伸手去提人的動作又重又狠,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原本大概是想去揍人的時舒踉踉蹌蹌被他薅到跟前,梁徑略一彎身,時舒被他直接扛到了肩上。
丁雪:“.”
這個強盜行徑簡直就是梁坤的翻版。
“你——你幹嘛!”時舒猛地頭朝下,盯著近在咫尺的樓梯,大聲:“梁徑!放我下來!”
接著,又發生了一件讓丁雪瞠目結舌的事。
梁徑對準時舒屁股毫不客氣揍了五六下。
很重的巴掌聲。回蕩在樓梯間裡。
時舒應該被揍懵了,聲音歇下的幾秒,只聽得到他氣喘籲籲的大口呼吸聲。其間夾雜梁徑悶聲的喘熄。
慢慢地,回過神來的時舒嘶聲大吼:“我要——殺了——你——”
很快,梁徑也不回他,抬手繼續揍。
圍觀的丁雪也回過神來,哭笑不得。
不知道揍了幾下,時舒終於不嚎著要殺梁徑了,他哭了,嗚嗚大哭,說要告狀,要告訴丁雪,要告訴梁坤,還要跑回安溪告訴梁老爺子——
“你去。”梁徑是下了狠力氣揍的,這會說話也帶著粗重的喘熄,他正值變聲期,聲線比往常更低沉喑啞。
“你去告。”梁徑一字一頓,扛著時舒往樓上走。
時舒崩潰:“嗚嗚嗚痛死我了。嗚嗚嗚梁徑嗚嗚嗚,你小時候不這樣對我的嗚嗚嗚”
梁徑氣笑了:“你小時候也沒這麽討厭。”
“我要告訴阿姨.”時舒來回反覆、惡狠狠地說。
“告吧——你有證據嗎?還是你要當著我媽的面脫褲子?多大了?你以為還是小時候?羞不羞?”
丁雪聽出梁徑話裡的無賴。
她的兒子此番真的讓她大開眼界——以為是個明月清風一樣的好少年,誰知道在時舒面前這麽陰險狡詐、不要臉皮。
“我恨你!”時舒滿臉通紅。
“我也恨你。”梁徑喘著氣爬樓,“你再動,一起摔下去?”
時舒就不動了,傷心流淚:“你居然揍我屁股——我爸都不揍我!”
“那是峰叔不常見你,對你還保持著小時候的無敵濾鏡——要是知道你現在這麽叛逆,我保證,他揍得絕對比我狠。”
“那你別見我好了!”
“你以為我想。見你一次,我腦子炸一次。”
“炸死你。”
“閉嘴吧。”
“炸死你炸死你炸死你啊!梁徑——”
丁雪:“.”
後來,丁雪萬分關懷地問規矩坐自家飯桌上眼睛通紅吃飯的時舒:“怎麽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那會,她手裡握著筷子,心想,寶貝,只要你說出來,不用脫褲子,梁徑這頓筷子肯定逃不掉。
可時舒只是捧著碗埋頭吃飯,小聲說:“沒事,姨。”
丁雪和梁坤對視一眼,轉頭同時惡狠狠瞪住梁徑。
梁徑:“.”
病房裡的醫療器械發出平穩的聲響。
梁坤所有的生命體征好像被儲存進了這些冰冷的儀器裡,規律但無溫度。
迎面的窗外,杉樹挺拔筆直,日光很均勻地鋪灑在上面,瞧著熱烈又溫暖。
丁雪握住梁坤的手,很寬大的一隻手掌,掌心粗糙,她低頭埋入其中,許久都沒有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