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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秧子夫君是當朝首輔》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才下了朝,景泰藍心情鬱鬱地往回走。

  他低著頭,朝靴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禦花園裡的小石子,便沒注意到身後的內監總管已噤了聲,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他。

  抬頭就見寧長風站在勤政殿門口,像是專門等他下朝。

  寧長風雖已封侯,但朝中對他是否應授他實職仍抱有極大的爭議,因此他俸祿照領,朝會卻是不必去的。不比容衍每日寅時便起,卯時上朝,朝會後還要去文淵閣坐上一兩個時辰處理朝務,忙忙碌碌不得清閑。

  他則自在多了。

  讓他統兵打仗尚可,朝中爭權奪勢、爾虞我詐那一套寧長風實在提不起絲毫興趣,因此巴不得賦閑越久越好。

  見到他景泰藍眼睛一亮,當即就要撒丫子撲過去,腳尖卻在地上磨了磨,硬生生忍住了,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近,小臉表情端莊,頗有幼帝風儀。

  君臣有別,他不再是鹿鳴山上瘋跑撒嬌、隨心所欲的野孩子了。

  不能讓寧長風落人話柄。

  看著他挺唬人的樣子,寧長風暗自發笑,面上卻一點不露,規規矩矩行了臣禮,邀他去家中赴宴。

  景泰藍便抱將他放在學步車裡,推著往小廚房走。

  瞧著有模有樣的。

  豈料朝中老臣紛紛反對,言若留戚芷在京便卸甲交兵,恢復女子身份,否則陰陽顛倒,錯亂綱常,朝廷失威信也。

  容衍自小廚房裡走出來,寬袖扎起露出沾滿麵粉的手心和手腕,見到景泰藍扶著除夕歪歪扭扭走路的樣子不由無奈笑道:“你少慣他,皮著呢。”

  原是因為戚芷。

  容衍今日偷了個懶沒上朝,美其名曰叫景泰藍學會獨立理政,實則大清早便遣退侍女,在小廚房忙了一上午。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收服羌州之戰中,除寧長風之外,戚芷及時增援青川城,在此後的追擊戰中更是經驗老到、戰績顯赫,景泰藍召她入京,本意是想冰釋前嫌,替她正名。

  寧長風望著失落不已的景泰藍,語氣一頓,道:“有。”

  還惦記著上次百日宴沒給他吃好吃的呢。

  小家夥自從吃味以後,便對羊奶嗤之以鼻,整日對著大人的吃食直流口水。

  “不要著急,潛移默化,徐徐圖之。”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呀?”景泰藍望著在小廚房忙碌的身影,一個是權傾朝野的當朝首輔,一個是名揚天下的武安侯,卻如尋常人家的夫夫一般挽袖燒菜,沾染一身煙火氣。

  景泰藍當朝發了好大的火,要廢除北昭這一國律,被眾臣子攔的攔,勸的勸,最後不了了之。

  小家夥站在學步車裡,一見景泰藍便咯吱咯吱地笑,張開小手帶著車軲轆一路跌跌撞撞跑來,糊了景泰藍一臉口水。

  景泰藍阻止不及,眼睜睜見他咬住,咯吱咯吱嚼了兩下,突然小眉毛一皺,“呸”地吐了出來。

  “可是——”景泰藍抬頭,神情倔強:“我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

  只是因為女子或哥兒的身份,便注定要被剝奪機會,條條路都堵死麽?

  待車簾一放下,他立即抱住寧長風的脖子蹭了蹭,軟軟喊他阿爹。

  話音未落就見除夕彎腰撿起地上一隻蟲蛹直往嘴裡送去——

  “誰給你氣受了,小嘴上都能掛油壺了。”寧長風捏了捏他撅起的小嘴,調侃道。

  提起此事,景泰藍更懊惱了。

  *
  馬車緩緩穿行過崇文街,出了城門,直往郊外歸林居而去。

  城內禦賜的府邸他住得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郊外容衍置的宅子裡,方圓二三裡都無人居住,更沒有那想趨炎附勢的人一個勁兒遞名帖,清淨得很。

  無論在朝在野,那些名利好似從不會成為他們的枷鎖與負累。

  景泰藍哪有不應的道理,板著小臉行至宮外上了馬車。

  景泰藍如今事務繁多,他也已有多日未見到,的確想念。

  戚芷自是不肯,當朝呈上兵符,道願一生長駐塞北,老死邊疆,直至黃沙埋身,此心不回。

  說到底就是欺他年幼。

  何其有幸。

  景泰藍低聲歎氣,眼睫垂下:“那就沒辦法了麽?”

  一進院子,景泰藍便歡騰著跑過去看除夕。

  寧長風摸著他腦袋,語氣平靜地分析:“是人在一起便會有利益之爭,將別人踩下去以攫取他們的養分來供給自己,這是人之本性。你揚言要廢國律,便是要將他們嘴裡已經叼著的肉搶走,豈有不跳腳之理。”

  寧長風將他抱到大腿上坐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你怎會有這種想法。自古以來法理難廢,莫說是你,便是開國大帝來了,國律也不是說廢就能廢的。”

  寧長風擼起袖子,像尋常人家那般抹桌端菜,眼底漾起微微笑意。

  他大驚失色,準備迎接小家夥的嚎啕大哭。

  景泰藍垂著腦袋,心情低落:“阿爹,我是不是很沒用?”

  容衍便將他的飯食換成了米糊糊,偶爾淋點湯汁,鹹酸辣是一點也不叫他沾,寧長風覺得崽子應當沒這麽矯情,奈何容衍初當爹,那架勢端得一個足,也便隨他了。

  怎知小除夕轉身跌跌撞撞撲進他懷裡,口齒不清地指著小廚房的方向:“ci——ci——”

  年幼的帝王深感自己的弱小,此刻他想拚命變得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身邊的人,不讓阿爹受到哪怕一點非議。

  景泰藍毫無芥蒂地擦掉,將小除夕從學步車裡抱出來,扶著他的小胳膊教走路,嘴裡發著一二一二的字眼。

  能找到這麽一個甘願為之洗手作羹湯的人共度一生。

  景泰藍垂下眼,收起眼底的羨慕。

  “來剝蒜。”寧長風在喊。

  “好嘞。”只是片刻,他立即仰起腦袋,屁顛屁顛跑去幹活。

  最後端上來的是一碗長壽面,面條細長地躺在碗裡,上面臥了一個煎得兩面發黃的雞蛋,襯著翠綠的蔥花,比宮裡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誘人。

  景泰藍深深吸了一口面條的香味,望向入座的兩位,漸漸視線變得模糊。

  原來他們都記得的。

  寧長風笑了笑:“阿衍惦記著要給你過了生辰再走,說不能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便叫我去宮裡接你過來。”

  “哦。”景泰藍忙低下頭,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面,卻半晌都沒吞下去。

  寧長風見他腦袋扎得跟個鵪鶉似的,不由與容衍對視了一眼,雙雙放下了筷子。

  良久。

  一滴淚珠砸下,接二連三,砸進散發著騰騰熱氣的面碗裡。

  坐在桌旁狂流哈喇子的小除夕一扭頭就看到掉金豆子的景泰藍,盯了他半晌,不一會兒便伸出小短手費力地替他擦眼淚,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麽。

  景泰藍更繃不住了,將一旁的除夕抱進自己懷裡,低著頭狂抹眼淚:“嗚——我,我沒事,就是……就是——嗚哇你們要不要不對我這麽好嗚嗚嗚——”

  他把腦袋埋在除夕身上,聲音悶悶地從小襖裡傳來:“我會忍不住,忍不住的……”

  忍不住肖想還做你們的孩子,忍不住流連忘返,貪心不足……

  說到底他與寧長風無親無故,不過是流亡鹿鳴鎮偷得了那一年半載的無憂時光,現下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便應體面地退場,而非死皮賴臉地佔著位置,叫別人為難。

  寧長風心神微動,那一瞬間景泰藍的身影和前世十四五歲的自己重疊在一起……像被拋入大海的一片枯葉,突然便無所依靠了。

  於是他將景泰藍叫到院子裡,屏退了所有侍從,連護衛都退到院牆以外,確保無人聽得到他們的談話。

  “是除夕讓你難受了?”寧長風蹲下,視線與他平行,極其認真地問道。

  景泰藍打著哭嗝搖了搖頭:“小除夕嗝——很可愛,我嗝——很喜歡他的。”

  “我就是,就是——”他語無倫次,不知如何向寧長風訴說自己難以宣之於口的惶恐與害怕。

  害怕他與寧長風漸行漸遠,終成陌路;
  害怕自己日漸生長的私心會在某一日走偏,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
  更害怕他高坐龍椅,再無人間煙火可親。

  也許那日在飛仙樓容衍說的是對的,景家人原本就是瘋子,合該一個個不得好死。

  先帝是,景越是,他——
    景泰藍驀然睜大眼,感覺自己落入一個不算柔軟卻十分寬厚堅實的懷抱,久違的熟悉氣息包裹著他,寧長風沉靜有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說起來我認識除夕那小崽子的時間還沒認識你的長呢,要偏心也應當是偏向你啊——”

  景泰藍淚珠掛在臉頰上:“可是那——”

  那能一樣麽?

  寧長風便笑,替他揩了揩眼瞼上的水跡,低聲道:“自然不一樣。我與阿衍要出趟遠門,思來想去把除夕放哪裡都不放心,只能托你這個哥哥好生照顧了。”

  景泰藍瞪大眼:“我——”

  他才七歲,怎麽能照顧好一個奶娃娃……

  寧長風看向他的目光沉穩而篤定:“你一定可以保護好他的,對嗎?”

  景泰藍怔怔地望著他,喃喃道:“阿爹如此信任我嗎,不怕——”

  寧長風一笑,春風和煦地掠過他眼角眉梢,冷冽眉眼在那一瞬間溫柔得令人心動。

  “我養大的崽子,錯不了。”

  次日,京陵渡口。

  月明星稀,天尚未全亮,渡口上白霧蒙蒙,卻已是非常熱鬧。

  自京陵渡沿大運河南下,若遇順風一日夜便可到達益州金平城,再穿過葭野平原便可進入南越。

  “嘔——”宣和趴在船舷上,小臉煞白,滿眼都寫著生無可戀。

  她十五年從未出過皇宮,更不必說坐這種航運大船,才上船不到一個時辰便被顛得五髒六腑移位,趴著船舷吐個不停。

  寧長風看不過去,給她遞了張帕子。

  宣和起初沒接,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什麽,見面前的手沒有收回去的意思才伸手接過,低低道了聲謝。

  她叫住寧長風,踟躕了半會兒,鼓起勇氣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其實她更想問為何不是容衍來給她送帕子,但想到此人是容衍的夫郎,話到了嘴邊終究咽了下去。

  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明明只是一覺醒來為何便過去了十年,那個說要永遠保護她的陰鬱少年取下了面具,會對著別人溫柔地笑,卻對她冷淡至極。

  她從未見過容衍那樣的笑。

  如明月入懷,軒風舉舉,與她認識的那個遍體鱗傷的少年判若兩人。

  相比之下,年少時容衍對她的許諾好比一樁笑話。

  寧長風站定,難得模棱兩可的回答:“去你該去的地方。”

  宣和一怔,手指絞了絞帕子,追在他身後道:“我不是奸細,阿衍哥哥知道的,他怎麽能懷疑我?”

  寧長風大步走過甲板,謹慎地沒有回答她的話。

  船上都是他們的人,倒不必擔心身份或行蹤泄露,宣和追著他一路穿過船艙,見到帶著披風尋來的容衍時才停住腳步,猶豫著喊了一聲阿衍哥哥。

  聲氣兒瞬間弱下不少。

  容衍“嗯”了一聲,替寧長風裹上披風,操心道:“少往甲板上跑,河風雖小卻最易著涼,你身體本就未恢復,還是去歇著吧。”

  寧長風聞言攏了攏披風,背過身朝他使了個眼神。

  在船舷上趴了一個時辰頂著河風吹,凍得直打哆嗦頭暈目眩的宣和:“……”

  她眨眨眼,杏眼裡又積蓄起一汪眼淚,扭頭跑走了。

  等人跑遠後,寧長風才輕歎一口氣,無奈道:“我說,你這麽氣她,萬一真是十五歲時的她呢,到時有你後悔的。”

  容衍往他手裡塞了個湯婆子,聞言斂了神情,淡淡道:“宣和十五歲及笄時已待嫁閨中,那時我們之間已不親厚,反倒滿心滿眼都是她的駙馬郎,成日待在閨中繡嫁衣……怎會還對著我哥哥長哥哥短呢?”

  寧長風覷著他臉色,冷不丁道:“失落了?”

  容衍點了點頭,坦白道:“有一點罷。畢竟那準駙馬郎才高氣盛,又單純無畏得很,我是不大看得上的。”

  “準駙馬郎是誰?”

  “姚萬裡之次子,當年登科狀元,姚厝。”

  “現在何處?”

  “死了。”

  容衍頓了頓,語氣帶上一絲寒意:“被先帝投入蠆坑,遭萬蟲噬咬而亡。”

  *
  輪船一路南下,抵達金平城。

  城內一如既往地熱鬧,渡口上人來人往,卸貨的民工背著沉重的貨箱走過,沒注意撞了宣和一下。身旁伸出一隻手扶了她一把。

  宣和借著那股力道站穩身子,將歪了的帷帽扶正,在人擠人的渡口顯得尤為不自在。

  寧長風收回手,若無其事地走在她身側一臂之遠處。

  容衍與他悄悄咬耳朵,語氣嗔怒:“你對女子似乎寬容得很。”

  寧長風瞥他一眼,懶得搭理,心裡其實受用得不得了。

  這一瞥,眼角余光便落在不遠處兩道身影上,恰好其中一人也在看他,在他轉過臉的一刹那目光由猶疑轉為震驚,隨即推了一把身邊的人,結巴道:“寧,寧——”

  裴瑜眼底閃過一抹訝色,忙捂住江山雲語無倫次的嘴,大步上前行了一禮:“武安侯大駕光臨,我等有失遠迎。”

  他笑臉一露,目光掃過容衍,幾乎立刻確認了他的身份,不卑不亢地問了聲好。

  三年前他將寧長風送進軍營,想借他撥亂反正,未曾想兜兜轉轉,竟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達了目的。

  正統得以歸位,該死的死、該散的散,他們籌劃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寧長風的殘廢夫君居然是當年重傷在逃的容衍,當年人人得而誅之的走狗頭子在這場皇權更迭中得以全身而退,搖身一變成當朝首輔,照樣權傾朝野,較之前更甚。

  只是此人關了詔獄,將審訊權歸還三司,繡衣局便惡名不複,專營情報工作了。

  如今乾坤已定,再無人能撼動他分毫。

  裴瑜一時百感交集,面上卻始終一幅笑盈盈的模樣,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寧長風想著宣和這小姑娘一路從盛京吐到金平也是遭罪,休息一日不為過,便答應去守備府上住一晚。

  他未過多介紹,隻說是帶小妹前來金平城遊玩。

  裴瑜識趣不再多問,給他們備了一桌接風宴,他誠然是個人精,容衍更是遊刃有余,席面不算冷清。

  寧長風便專心乾飯。

  益州這邊的菜式都是他喜歡的麻辣鮮香口味,在船上吃了兩日沒滋沒味的飯菜,嘴裡都淡出鳥來了。

  容衍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題,手下卻在一心二用,沒多會便將挑去魚刺的肉夾到旁邊的碗裡。

  裴瑜目光落在寧長風碗裡那塊乾乾淨淨的魚肉上,笑道:“這翹白啊肉質鮮嫩,就是刺多了些,厚之就不耐煩吃這個,首輔大人寵夫郎果然名不虛傳。”

  江山雲一聽不樂意了,反駁道:“那不是沒人為我挑刺麽?”

  被調侃的寧長風略有些尷尬,便放下飯碗,岔開話題道:“今日兩位大人在渡口忙什麽呢?”

  聞言二人神色俱是一僵,各自對視一眼,還是裴瑜先開口:“說來慚愧——”

  “近幾月益州各地頻出怪事,多處村莊新墳被刨,裡頭的屍體不翼而飛,要麽就是頭天下葬的死人第二日好端端地跑回家裡,過幾日全家人都一並失蹤了……”

  “百姓之間傳謠傳得厲害,說是撞見有活屍三更半夜吃人,更甚者直言那些死而複生的人都是鬼魂,來向家人索命的……鬧得人心惶惶,下官與厚之想屍體不可能憑空消失,也許是被歹人用作不法之圖,便加強了各縣搜查關卡,離開金平城的每艘船都要徹底檢查才能啟航……”

  “只是至今仍無所獲。”

  活屍吃人。

  捕捉到這幾個字眼的寧長風額角青筋一跳,當即起身道:“帶我去被刨墳的地方看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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