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用再解釋了——你這個泛駕之馬。”劉徹執箸敲了一下雕玉酒壺,半開玩笑:“除了朕,誰還能容忍你偶爾尥一下蹶子。”
衛青拱了拱手,笑道:“陛下仁慈。”
劉徹語氣一轉:“汲黯之事你不說無妨,將你的人到淮陽調查之事說一說。朕同樣可以派人去查,如今只是偷個懶兒,不算你不守諾——”
他托著下頷,漫不經心看向窗外夜色,“你擇一些能說的說。”
衛青無聲笑了下。
他就知道,哪怕僅僅是一些蛛絲馬跡,陛下也能從中發現不對勁之處。
——若是平日,公卿聯合,寵臣隱瞞,他們陛下老早開始磨刀了。
“回陛下。淮陽無變,汲黯仍舊愛民,有先生在河邊講養魚之法,精微詳盡,巨細不遺。汲黯將之推廣全郡,強令每縣必養魚塘,並時常派人去勘測,若有怠慢,律法處置。”
“淮陽郡人皆談《養魚經》,對那先生頗為愛重。”
“養魚?”劉徹思索了一下,“這確實是件好事。哪怕魚賣不出去,也能自家食用。平日裡又不需時時照看,每日打理完莊稼去看一眼便足夠了。”
“臣也認為這是好事,百姓可以多一份收入,多一份肉食。”
“不過,偷奸耍滑之輩哪兒都有,汲黯是如何保證上下一心的?就算他派人去勘測,偌大魚塘,他總不能將所有魚撈上來看?”
“臣聽臣家仆說,他似乎……在試行一個新政,叫什麽……目標責任製?”
*
“精衛所說目標責任製,是真的很好用。”處理完今日公務後,汲黯發出感慨。
他也怕有人陽奉陰違,或者借養魚欺壓百姓,將好政變成惡政,就去請教了精衛,精衛沉吟片刻,拿出了天界施政方法給他參考,便是這目標責任製。
他將之結合了養魚實際,向治下發出新令。
淮陽郡每個縣都必須養魚塘,按照當縣人口、地理劃分為不同區,人口多,地段大,便多掘魚池,人口少,地段少,便少掘魚池,量力而為。
而這些區域,會記載在卷宗上,多池者以朱砂勾名,少池者以墨汁勾名,太守書房掛一份,一旬一換。
諸吏須知自己每日養魚所做之事,將魚狀況與水狀況,製表上奏太守,若有人偷懶,對照其他人養魚情形,便可一目了然。
當然,那是公塘,百姓自掘魚塘,不在目標責任製管束范圍內。
此制度推行了一個月,才有了外來者入淮陽時,撞見人人談論養魚的盛況——不談論不行啊,公塘是大家一起養,魚是大家一起分,有問題是大家一起扛,誰都怕被推出去當替死鬼,誰都打起精神來養魚。
汲黯觀察了一個月,發現這裡面確實沒有存在大問題,瑕疵自然也有,然而任何制度都沒辦法保證完美無缺。他詢問過精衛,征得許可後,將這制度整理了一遍,上書呈給劉徹。
記載了目標責任製的竹簡應當還在路上,汲黯捂著唇咳嗽了兩聲,起身關好夜窗,燭芯劈啪爆了個響,先是一暗,又是一亮。
“奇怪了……”汲黯輕聲自言自語:“精衛一邊讓我不許與陛下言及賭約之事,一邊又在外來人面前顯露神跡,這是為何?”
總不能是想讓陛下過來見祂,特意放水吧?
這不可能。
如果要見大漢天子,隻微微表態,陛下便會迫不及待去遞拜帖,根本無需祂費盡心思。
精衛究竟想幹什麽?
此中必有深意!
為了思考這深意是什麽,汲黯整日都在琢磨,無比上心。
他眼裡看到的並不僅僅是一位神靈,而是一位能為百姓帶來好生活的大才,若是因為些許不上心,損失了神靈好感,汲黯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所以……
“到底是因為什麽呢?”汲黯傻眼了。
讓他懟上級他會,讓他揣摩上意,他不會啊!他要是會,還能被陛下扔去長安外面當太守?
遂召群賢問策。
“我有一個朋友。”汲黯面容嚴肅,“一次宴飲,和丞相打了個賭,若不提醒太子一事,太子可會犯錯。若犯錯,丞相贏,若不犯錯,我那朋友贏。”
群賢挺直了脊背,認真聽主公講話。
“丞相與他說,絕不能將此賭約泄露。這個中含義便包含了,不能讓人知道我那朋友宴飲之人是丞相,否則很容易被查出真相。我友從未外傳此事,然而,丞相卻在一日,對外人談及自己某年某月與某某宴飲,他此舉是為何?”
群賢沉思。
沉思……
沉思……
汲黯目光希冀,群賢失語,汲黯目光漸漸暗了下去。
群賢之中,有人看到主公如此失落,於心不忍,硬著頭皮站了出來:“主公,吾有一言。”
“請說!”
“會不會……丞相目的並非想看太子犯不犯錯,而是在考驗主公友人呢?”
“考驗?什麽考驗?”
“考驗品性,考驗主公友人……能否守口如瓶。”
最後本想以疑問收尾,此人想起自己處於被問策中,語氣大拐彎,生生壓成了陳述句。
汲黯神情很是專注地聽完,然後握住了此人雙手,一向平穩的語調也多了幾絲起伏。“君大才!”
不會錯的!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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