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劉徹把匕首反拿,往頭髮上用力一割。
“你——”趙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碎發紛紛揚揚飄落,更大的一縷黑發被劉徹握在手心裡,失了墜重後,短發凌亂不堪散在肩頭。劉徹一手匕首,一手馬尾發,跪坐時,脊梁依舊挺得筆直,神色冷峻,“神種是吾外甥毀壞之,吾看顧不嚴,當自罪。便割發代首,以作賠罪。”
他甚至不屑於欺騙趙調,說是為踩踏農田而賠罪。他就是因為這地裡種的是神仙種子,才願意來此一遭。
趙調反而心下一松。
這要是皇帝說因為對踩踏農田深惡痛絕,代外甥贖罪,他才要慌,並且時刻緊張著皇帝找人弄死他。現在這樣子,反而才是當今天子真心。
“今日來此,僅有朕與外間那兩小子知曉,再無第五人會知朕為何割發,你不必擔心會受到報復。而那公孫敬聲,朕將他帶來,便是任你發落,朕可保證,縱是殺了他也無人會找你麻煩。但是……”
劉徹抬眼,目光久久凝在趙調身上,“大漢需要這神種,既然神靈將農田交托於君,君可願為大漢暫時放下私怨,在麥苗成熟後,舍麥種於天下?麥熟之後,君若仍然不忿,君可隨意向朕復仇。朕接下了。”
趙調愣愣看著漢天子。
——他劉徹就算是來致歉,也依然是傲慢的致歉。
但是,趙調清楚自己之前對待持五百錢而來的少年,只有滿腔被侮辱的憤慨,如今聽到漢天子這一番言語,卻奇怪的沒有任何反感。
甚至……
趙調感覺胸腔被漢天子這番話震得有些發熱。
劉徹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側頭,高聲:“進來。”
劉據與公孫敬聲聽到後,便推開木棚門,待看到劉徹模樣時,公孫敬聲直接嚇得趴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他真要完了!皇帝斷發賠罪,真彼公古今頭一朝。
公孫敬聲腦子裡各種刑法|輪著浮現出來,從割耳朵到斷手腳再到五馬分屍,甚至連人彘都想了一遍。在這個君權至上時代,他害皇帝斷發,那就是禍及全家的大罪!
劉徹指著他,對趙調說:“你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趙調望向公孫敬聲。
公孫敬聲微微張著嘴呼吸,如同一條瀕死的魚。
趙調從草席上站起來,繼續面無表情盯著公孫敬聲看。冷不丁問:“九世猶可以復仇乎?”
劉徹也是突然開口:“王道複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趙調忽然一把抽出劉徹身邊長劍,叫道:“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在公孫敬聲如同看到轟隆炸雷的驚恐面容下,長劍朝著他右肋狠狠刺進去又拔出,血液飛濺,公孫敬聲雙眼發直,吃痛一聲,趙調垂頭看著他,平靜地說:“兩清。”
劉徹接回寶劍,瞧著上邊如晚霞瑰紅,側頭問:“可是信公羊?”
趙調點頭。
劉徹微笑,“你很不錯。”他喜歡公羊,而公羊儒最知名的理論便是“大復仇”。
——父之仇不與共天下,兄弟之仇不與共國,朋友之仇不與同朝,族人之仇不共鄰。故,子不報仇,非子。
踐踏主公之田,是辱主。鞭撻己身,是辱人。該復仇。
趙調沉默著沒有說話。心頭那股鬱氣卻是消散了。看著,臉上氣色都好了不少。
劉徹:“可要來做朕的宿衛?”
趙調想起主公……神靈臨走之前與他說,這畝地是贈他的富貴,彼時他聽不懂,認真照看田地也不是因為什麽富貴,僅僅是為了那一句承諾,會守好這畝麥田,而祂聽他承諾不過一笑,道:“你守一歲即可。”
……這就是神靈所言富貴嗎?
趙調伸出自己的手給劉徹看,劉徹瞧到上面缺了一根手指,無所謂道:“你若願來,無人敢置喙斷指。”
趙調搖頭,“我還有那畝地要打理。”
劉徹指著兒子:“讓他給你打理。”又指著外甥,“他若不死,傷好了,也去打理。”
劉據依舊愣怔在原地,兩眼直勾勾盯著父親那頭斷發。
劉徹走過去,和他擦肩而過。
劉據抬頭,眼角紅紅,“阿父,我……兒不孝……”竟然讓父親代他們受如此大辱!
劉徹微微回頭,眼尾涼涼睃過去,“哪兒錯了?”
劉據答道:“錯在表兄縱馬踐踏田地,我卻為他隱匿罪狀。”
劉徹:“……”過了一會兒,他萬分窒息:“……錯。”
“……”
幾息後,劉據聲線中帶著一絲不確定,“出事時,沒有按照公羊派義,直接殺了表兄?”
可他其實不太想殺表兄,之前有那個想法,僅是出於如果要為表兄保全清白,便只能想到那麽一個辦法。不然,難道要殺了趙調,殺人滅口麽?這事他做不出來。
“錯。”
“……”
劉據抿唇,想不出來了。
劉徹也沒逼他,隻道:“去打理麥田吧。慢慢想。”
他走出木棚,遠遠看到連襟公孫賀滿頭大汗跑過來,眉頭挑了挑:“發現兒子久久不回,怕他沒有如你訓導來致歉?”
公孫賀聽到話語聲,這才發現劉徹。“參見陛……”目光落到劉徹身上,直直撞見那頭斷發,腳步陡然一刹,瞳孔從微震到擴大,然後,捂著胸口仿佛快要呼吸不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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