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川兒,我怕你!
我出去的時候, 豬還停留在原地,沒走。
他沒戴帽子,頭髮上、圍巾上、呢大衣的肩頭上, 都落著不薄的雪, 不知在這裡站多久了,但推測肯定是在我夾鴨子前就來了。
否則,他就算再躡手躡腳,我都肯定能注意到響動聲。
不知道他想幹什麽。神經病。
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麽,還是出來見他了。
可能因為我的精神也不是很正常。
我有瘋批基因來的嘛。
這個理由挺能站得住腳的。
遇事不決,不是社恐, 就是瘋批。
他微微佝著腰, 低著頭,使勁捂著嘴, 屢敗屢戰地繼續嘗試壓抑咳嗽。
雖然估計一聲都沒壓住過。
有句話叫: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愛情和咳嗽無法掩飾。
但他是個強種, 他認定的事情,不管行不行,反正他覺得行, 那就不行也得行, 就是這麽蠻橫。
從小時候到後來, 到此刻,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只是從前的我一無所有, 只能依附他, 所有的一切都靠他,所以那個時候沒有矛盾。甚至, 他的強勢、他的大包大攬, 對於我來說, 是有利益的好事。
而後來我逐漸長大,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翅膀硬了,不再需要依靠他生存。
這麽一想,他確實是挺可憐的,掏心挖肺地忙活完,落了這個下場。
可其實至少不用淪落到此刻這個場景的,誰讓他就是要強。
我真的很煩他,比煩其他人更多倍地煩著他。
因為,其他人煩到我,我可以直接不理,不光是行動上的不理,從心理上我也不理,可他我不行。我嘗試過欺騙自己,可是……愛是無法掩飾的。
這一點令我對他煩上加煩。
唐駿銘說的道理我都懂,可如果道理能夠輕而易舉地戰勝人類的情感,那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我。
楊複悶聲咳完,抬眼對上我的視線,怔了怔,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背脊,放下捂嘴的手,臉上閃過幾分訕訕。
半晌,他張開嘴,正要說話,突然停住,扭過頭去又咳嗽了幾聲,手握成拳抵在嘴邊。
他小時候不是這麽咳嗽的,本來在幹什麽、朝著哪裡,就直接對著那塊空氣咳,邊咳邊繼續乾原本的事,毫無避忌講究。
我糾正他,說那樣不禮貌也不衛生,他就改了,倒是不在這種事上硬強。
他咳完,猶豫了下,轉頭看著我,扯著嘴角笑,說:“新年快樂。我……吃多了,散散步,散著散著,散這兒來了。”
“明天我投訴保安。”我說。
“別啊,大過年的……”他哎呀了兩聲,衝我諂笑著,倒沒多說什麽。
他知道我不會真的那麽做。
我倆看著彼此,空氣裡安靜了十來秒,他從大衣的兜裡摸出一個紅包遞向我。
我雙手一直插兜,垂眸瞥了眼這紅包,目光冷漠地回到他臉上,沒接,也沒說話。
“給行雲的。”他說。
給行雨的我也依舊不接。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會兒,收了回去,紅包揣回兜裡,眼睛定定地瞅著我。
又過了十來秒,他腳動了動,似乎是想朝我走過來,可最終也只是動了動。
“……穆琛人真挺不錯的,能給他個機會試試。”
他停了下,接著說,“他自己來找我的,說喜歡你,認真想追你。我以前跟他不熟,跟他哥他爸熟,這回都打聽了。他家情況挺好,家人間和睦,沒那些搶家產的戲。他大學談過一個,為這跟家裡出了櫃,結果對方是個坑,最後分了。不過那不算什麽白月光,就普通一戀愛,他這些年沒再找對象,是因為被那回坑怕了,而且年輕的時候學習心事業心比較重,現在倒是又有了組建家庭的心思。”
楊複的騷操作太多了,我已經能夠平靜地面對了。
所以此刻我能夠平靜地把一萬句“你倆都有病吧”隻放在心中,嘴裡簡單地說:“不關你的事。”
看來這個小穆總確實不正常。
想追我就算了,被拒絕之後今天舊話重提也算了,居然還偷偷地去楊複報備過?在想什麽?
楊複輕輕地歎了一聲氣,苦口婆心地勸我:“總得……至少,有個人陪你一起夾鴨子吧,你自己在那兒夾,夾了還得自個兒擺,蹲蹲起起的,多累啊。”
他就是有辦法讓我不能保持冷靜。
“你有病吧?”我忍不住如此問候他。
“唉……”他又歎氣,舔了舔嘴唇,猶豫了下,說,“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吧,外頭冷,我也走。”
說著,他就轉過身去朝小區出口方向走。
他真的就是來氣我的,年三十……不,現在是初一了。
大年初一,太陽還沒出來,他出現在這裡,為了氣我。
我實在是氣不過,扭頭從旁邊隨手抓了一捧雪捏成球,朝他後背狠狠砸了過去。雪花在他的背上炸開。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模樣十分關切:“你趕緊進去吧,別著涼了。”
死了算了,活著也是早晚被他氣死。
我這麽想著,蹲地上捏雪球,這次我要捏個大的去砸他,剛才那個根本無法對他造成任何人身傷害,我要捏一個能造成的。
我正使勁捏著,楊複走過來,蹲在我旁邊,又歎氣。
歎完了氣,他說:“要不,你拉開我領子,直接往裡塞吧,就出氣兒了,出完氣兒你趕緊回屋去吧,這天冷,等下你也咳嗽了。”
說著,他應景地又咳了幾聲。
別以為咳幾聲我就會心軟。
現在距離近,我看我手頭這個已經差不多了,就扭頭朝他手臂上狠狠一砸,然後低頭繼續捏新的。
楊複沉默了一陣,低頭也捏起來,邊捏邊問:“想砸多少個?你別捏了,你砸吧,我來捏。”
他就是懂怎麽讓我火冒三丈。
我把手頭這個還沒捏完的砸他胳膊上,直接用手揍他。
他悶頭繼續捏雪球,被我使勁兒一推坐到了地上,他就默默地爬起來繼續蹲著捏。
這要不是地上是雪,他怕屁股那塊的衣服等會兒雪化了留下水漬印子尷尬,肯定都不爬起來繼續蹲了,他在哪裡坐著就能在哪裡繼續坐著捏雪球。
我就是知道,我比誰都知道他。
“你到底想怎麽樣啊楊複?!”我質問他。
他終於有了反應,扭頭在嘴前豎起手指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別人都睡了。”
好像他多有公德心一樣!
不過,確實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嚷嚷。
我就沒再說話,站起身,揪著他後脖領示意他起來。
他隻好站起身。
我繼續揪著他的後脖領,把他扯到了我車上,關上車門,發動車子,打開暖氣,然後靠著椅背坐著。
我們一時都沒說話,也沒看著彼此。
過了會兒,他又開始咳咳咳,聽得好煩,我把羽絨服兜裡的保溫杯拿出來往他懷裡一扔,還是沒正眼看他,繼續看著車前方。
他沒喝,邊咳邊把保溫杯放到杯托上,終於不咳了,又歎氣。
然後,他低聲說:“我就是……想你以後能幸福。”
“我的幸福都是被你毀掉的。”我說。
我全部的幸福來源於他,也都毀於他。我恨他就像我煩他一樣,因為無法徹底地純粹地恨他而更加地恨他。
他說:“我知道,所以我想補救一下。”
你知道個屁,補救個屁。
我們又陷入到了靜默之中。
這次,靜默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只有偶爾他咳兩聲。
直到,天亮了。我們坐了很多個小時。
我不知道他,反正我了無睡意,心裡只在想一件事:如果他要下車離開,我該做什麽樣的反應。
我不知道。
有那麽幾個瞬間,我的腦子裡竟然閃過了這樣的想法——
他當初能囚禁我,為什麽我不能囚禁他呢?我也可以這麽做。
他的接受能力肯定比我大。
反正……反正他還是愛著我的。
他肯定是還愛著我的。
但是,太陽升起了。
初陽照到了車庫裡,照到了車裡,照到了我的身上。
一切明亮起來,包括我心底裡黑暗的角落。
我不能那麽做。
沒有為什麽,我就是不能那麽做。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轉身開車門,下車。
幾乎是在我開門的同一瞬間,他也開車門,然後以比我快的速度下去,繞過車頭,站在我要出去的路上。
我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徑直向前走。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忽的抓住我的手腕,聲音有些嘶啞,很急切地說:“川兒,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停著腳步,沒看他。
過了幾秒,他緊緊地抱住我,哽咽道:“川兒,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著車庫外面,可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
他抱著我的胳膊非常用力,想勒死我似的用力。
但他肯定不是真想勒死我,他只是想把我勒到他的身體裡面,和他融為一體。
他什麽好聽的都說不出來,只會像複讀機一樣,反覆讓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終於,我開口了,說:“是你不要我。”
卻在這裡不停地要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再有精神病也不能有這種顛倒黑白的特權吧。
他卻非要和我爭,說:“是你不要我。”
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向我告我的狀:“你心裡恨我。我受不了你恨我,川兒,我真受不了。我知道我該遭你恨,但我還是受不了。我怕,川兒,我怕你!”
我:“……”
“……我怕你,川兒。”
他又開啟了複讀機模式,一直說他怕我。
這太荒謬。比他哭還要荒謬。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