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追悔(一)
立在她身側的楊濤收回視線,面容肅然。哪怕知道上了對方的當,他也沒法視而不見。
對方假借太后之名召他講儒家經典,卻引他上了高台,目睹皇后在禦花園中與……與扮做男子的女人“親熱”。他身為皇帝親點的三公,做了五年的禦史大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又一向正直。
今日親眼所見,便知眼前的曹娥不是訛傳,又怎能不管不顧?
楊濤年五十六,面容清臒,一把山羊須灰而齊。精神矍鑠,眸光似電,聲音也十分洪亮。
他嚴肅道:“無須曹夫人多言,老臣自會將今日所見所聞如實稟告陛下。”
而後,他看了眼曹娥扶腰的手,頓了頓,又松下了緊擰的眉,道:“只是,此事涉及皇家顏面。陛下聖斷之前,曹夫人亦要慎言。”
曹娥聞言一愣,他方才是想要將告密的自己也算進去。不過……
注意到他的目光,又聽到他松口,曹娥這才放下心來。終歸是顧忌她肚子裡的準皇長子,將她擇了出去。這樣很好,不會引起晏珩的疑心……
“這是自然,”曹娥點頭,“茲事體大,再說,曹娥又如何敢妄議國母?”
見多識廣的丞相藺忱寅夜被召,冒雨匆匆而來。他衣衫半濕,很是狼狽,好在自有處變不驚的氣度彌補此時的失儀。
“是麽……”晏珩閉上眼,心中湧上一股悲涼,“真的會是她麽……”
“夫人自便,老臣告退。”楊濤不假辭色,得到保證行禮後,立刻轉身離開。
“眾太醫與甘露殿的宮人俱言非膳食、藥物所致,依臣愚見……那就只有……巫蠱了……”
晏珩心一沉,不可避免的想起最近兩個月跟在陸婉身邊的那個遊巫兼醫女:“宮中明令禁止之物,誰敢如此大膽,在禁中施邪術?”
“巫蠱?”
風雨中止,看完曹娥的藺忱這才被黃吉帶來見她。漆黑陰沉的夜,甘露殿偏殿,隻點了一盞孤燈。
“陛下……陛下……是陛下來了嗎……”
藺忱垂首,在她身後低聲道:“敢謀害皇嗣的,臣實在想不出第二人……”
當然不是妄議,這可是她精心織造的局。哪怕一切都是假的,她也會讓假的變成真的。
“此事反常,絕非藥物所為……”
中秋剛過沒多久,天氣尚暖,畏熱的曹娥竟出了一身冷汗。她蓋著被子咬著牙,在風雨大作的夜中壓抑這疼痛的引起的呻吟。
侍從一腳踹開門,診脈的太醫神色大變,哆嗦著跪在晏珩腳下:“陛下,曹夫人情況很不好,孩子……孩子恐怕……恐怕要保不住了……”
曹娥倒是沒有怪罪。守在下面,已被她發展為心腹的宮女谷雨見楊濤下來,匆匆踏著木階上去。
胎動異常,疼痛早令溫婉的女子抱著被子蜷成一團。
“夫人。”谷雨欠了欠身,而後走到曹娥身側,附在她耳畔小聲說,“您讓奴婢雕的木人,已經做好了。只是……椒房殿那位用的料子……不好弄……”
晏珩心猛然一驚,疾步走入內殿。宮女掀開帷簾,曹娥早已疼得滿頭冷汗,面色蒼白。晏珩伸手去探,她額間溫度冰涼的駭人,比自己的手更寒。
天邊驚雷陣陣,屋外風雨淒淒。閃電一道接一道,由遠及近,飛快竄過,發出使人頭暈目眩的慘白的光。晏珩一行人隱在黑暗中的臉,亦隨之明明滅滅,看不真切。
曹娥聞言,淡淡一笑:“這個不難,陛下不是賞了本宮和皇后娘娘蜀郡新貢的蜀錦嗎?你且附耳過來……”
床上的人已然痛得神志不清,唇齒發顫,咬字不晰,晏珩卻將那兩句話聽的很清楚。她默了一息,退了兩步,而後拂袖離去。走時留了黃吉在這,督促幾位戰戰兢兢的太醫一起商討對策。
晏珩沒有讓他多禮,負手立在窗邊,望著莫測的夜色,吹著冷颼颼的風,沉聲開口:“依你所見,此事因何而起?”
皇后……陸婉……
這樣大的事,你怎麽不來自證?
這樣風雨淒厲的夜,你真的睡得著嗎?
還是說,和胡雪舉止親密,已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所以不想來?
現在,連敷衍朕都懶得敷衍?
椒房殿中沒有眼線,曹娥處心積慮的吹著風,她怎麽可能不知?黃吉自以為瞞得住,她又豈是兩耳不聞?
她需要一個解釋,一個情真意切的解釋……
這一次,晏珩沒有刻意壓下消息,所以曹娥“被害”的消息不脛而走。早朝上眾臣出奇一致的保持緘默時,晏珩就知道,一定會有人在退朝後站出來。不會是這些年輕的面孔,大概是她留下的那批剛正的老臣中的一個……
“陛下,臣有本奏!臣奏……”
原來是楊濤啊……
晏珩靜靜地聽完對方繪聲繪色的描述,心中毫無波瀾。直到聽到那句“令巫女胡雪,著男子衣冠巾幘,與之寢居,相愛若夫婦”。
“相愛若夫婦?”
相愛若夫婦……
胡雪憑什麽……憑什麽!同樣是女人,自己一國之君,尚不敢言愛!她怎麽能,怎麽敢?與她的皇后,相愛若夫婦?
掩下心中的嫉妒與怒火,晏珩平靜地開口,將腰際的金龍符丟到了楊濤面前,目送對方離去。
查吧,去查!
讓朕好好看看……你和胡雪之間,到底有些什麽……
“啟稟陛下,老臣在椒房殿的鳳床下,發現了……這個……”
楊濤親自呈上赤色漆盤,上面赫然放著一個雕工精細的木偶。尺余長,罩著眼熟的蜀錦縫製的小衣,腹部纏著密密麻麻的紅線,一根根尖細的銀針插在上面。
晏珩呼吸一滯,這木製人偶穿的衣服所用的料子,分明……是她前些日子賞賜給陸婉的蜀錦。衣服上金線勾勒的牡丹花紋雖不全,可細看之下,與那些綢緞上的紋路如出一轍。
晏珩拿起那詭異的木偶,輕笑一聲:“罪證確鑿……”
楊濤開口,提醒她道:“陛下,擅行巫蠱,按律當誅。”
啪——
木偶應聲摔落,立刻首身分離。面目難辨的頭,只能靠發髻猜出是個女人。那偶人的頭骨碌碌的滾到黃吉腳邊,黃吉垂首立在柱邊,一動不動。
“按律當誅……”
晏珩心口一疼,她慢慢轉過身去,走到案前,望著掛在牆上的大夏堪輿圖出神。楊濤注視著她孤獨的背影,沒有出聲,他在等她的旨意。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天子一字一頓道:“既按律當誅,那就按律。”
陸婉沒有解釋,聽聞胡雪要被誅殺時,笑的那樣決絕。如同太液池裡殘存在秋風中的最後一朵晚開的芙蕖,在凋零的殘荷中,是一種明豔的淒涼。
晏珩的心徹底死去,死在陸婉的傲然下。
虛情假意的宮中,陸婉是那樣特殊的存在。她因她的孤傲矜持而心生愛意,又因她的冷淡疏離而心如死灰。
她是一步一步,走回未央宮的。從簡的儀仗依舊浩蕩,卻不聞半點人聲。路邊的宮燈中,燭火就要燃盡。長夜漫漫,火光微弱。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的很慢。待回到宮中時,報更的宮人已敲響五更的更聲。
命令黃吉備了紙墨後退下,她孤坐在案前,執起了禦筆。殿中燈火粲然,她卻覺得眼前景物一片模糊。枯坐半晌,筆上蘸的墨都要乾涸,這才回過神來,低頭在紙上沙沙的書。
千言萬語埋在心底,再也沒有了呼之欲出的可能。失望與怒火,不甘與心酸,莫名的情緒交織下,她扔了一張又一張紙。
最終,提筆,在早已準備好的聖旨上,落下那寥寥數字。
“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她接旨,她謝恩,她盈盈一跪……
罅隙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天塹,再也無法逾越。
直至次年秋,曹鋒班師回朝。北征匈奴的四隊人馬中,唯有他一人大獲全勝。
曹娥的出身不再卑微,皇長子也健健康康的過完了一歲生辰。太子冊封正名不可再拖,定儲貳方能安社稷,她才可以放手去完成討伐匈奴的大業。
所以,她於中秋冊封曹娥。舉國同慶的日子裡,宮中熱鬧些,也在情理之中。長門那邊,她下了封鎖消息的命令。她不說,陸婉應該……察覺不出不妥吧……
她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陸婉會選擇永遠離開……
傳信的白鴿悄無聲息地落在曜德殿外,負責每日給長門供送蔬果禽肉的官差誤送喜果。曹娥費盡心思給她傳信,苦心孤詣讓她知悉。
晏珩要冊她為後,娶她為妻。她們相知,以後,也會相愛。
她們相知……她們相知……
原來晏珩從頭到尾,都打算瞞著自己。有人與她相知,有人愛她至此。為她懷胎十月,陪她君臨天下。
日月所臨,皆為夏土。群臣稱賀,卿攜唯汝。
她明白了,晏珩不是不動情,也不是不動心。只是對著自己,疏離,冷漠,猜忌,防范。
那好,她走。
◎作者有話說:
十在:破防了家人們,“她接旨,她謝恩,她盈盈一跪”這,寫到我自己都心疼。我必須承認,《皇后》是本虐文。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在我心裡,它都是成功的。崽,我是親媽,勝似後媽,對不住了,下本一定要試著甜!
殷姒:真的嗎,可以嗎?
晏珩:(生氣)還沒殺青!誰叫你來宣傳的?有沒有人管一下?
姚知微:(攬過殷姒)乖,虐文組咱不待。我們開局就是人生巔峰,不跟她們玩。
陸婉:開局就是人生巔峰?
十在:(轟走)她們胡說, 不許開車,我怎麽可能讓她們第一章就人生巔峰!最起碼……要拖到第二章啦!
晏珩:朕這都五十八章了……
十在:你那什麽冷淡,這不就合情合理了。
晏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