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假意(一)
天有不測風雲,好在司天台那幫人到底不是吃閑飯的。禦駕回京的第二日,長安城中便迎來了十年難得一見的瓢潑大雨。幸而秋收已過,於民事無損。
前朝末帝暴虐,天下義軍四起,戰亂兵燹,一統不久尚未鞏固的秩序盡隳。西楚霸王又一把火焚了典籍存放的天一宮,韓拾雖奮力救出一部分,仍是杯水車薪。其中最重要的四時歷法,佚失難尋。
直到太宗即位,遍尋能人,舉國之力修訂歷法,才結束了太祖、惠帝時歷法不頒,民間無序的混亂局面。所以只要春種秋收的大事一了,愈接近年關,各地衙門就愈發清閑。
這場雨來勢洶洶,司天台又斷言要持續三五日。立冬在即,按太宗時定下的律法,節令給予官員例假一日,冬至、正元特假七日。左右朝中無事,晏清便大手一揮,順水推舟免去了五日的朝會。
官員不用點卯,皇帝不用上朝,但朝中仍有瑣事需要處理。晏珩身為儲君,自然要挑這個擔子。好在有了前世的經驗,她不再事必躬親。如今她養在麾下的,除了藺忱這種謀臣,亦有處理庶務的能人。
只是騰出了身,晏珩卻發現,自己的心情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輕松。
今生因為自己急於求成,許多人都偏離了原有的命運軌跡。譬如先一步進入北疆歷練的曹鋒,不是主動來投而是被自己派人召入門下的藺忱……
晏珩拉著他們提前進入這場博弈,她始終都有必勝的決心。前世戰戰兢兢地蟄伏了十四年,熬到太后崩殂,她才開始一步步收網。
那時的晏珩,沒有今生這般自信與淡然,每一次動手,都像是一場豪賭。她慎終如始,每次都設想了如何應對最壞的結局。好在機會留給認真準備的人,她多次化險為夷,終是走到了至高無上的位置。
江嫣自然地站到晏珩身邊,與她並肩而立:“我和珩哥哥不理解,追問是為什麽。殿下當初,是怎麽答來著?”
“記得當時,珩哥哥封王,陛下賞賜了很多東西。父親說,我們江家也算是皇親國戚了,府第太小。在姑姑的支持下,江家擴了宅子,我才有了自己的小院。”
江嫣看著被風按彎了腰的翠竹,惆悵道:“我雖記性不及你,卻知道,你一向過目不忘。”
“我的……初心?”
晏珩如此,江嫣也不生氣。她的院中栽著一簇簇挺拔的翠竹,眼下風急雨驟,萬葉成濤,任由無形的手,撥著起伏跌宕。晏珩此刻仰觀急促的雨,而她一雙明亮的眼中,只有院中搖擺不定的竹。
晏珩再次搖頭,低聲道:“許是你記錯了,我……”
許是年幼無知,兄未生變,她隱晦的心思,尚未破土生根。所以能埋頭書海,說出那麽一番癡話來。現在細細想來,晏珩隻覺得自己當時很可笑。
“表哥……”
“我……”天地失色,晏珩亦神色黯然,“我沒有不動心,只是不想再等太久。嫣兒,人生……”
“我的初心從來沒有變。不過爭權奪利,有些事,非做不可。”晏珩移了目光,望向院中風吹雨打下,甲刃紛紛,其音振振的百竿竹。
晏珩輕輕搖頭,微不可聞地回了句:“我忘了。”
做了大半輩子的君王,從形同擺設的皇帝,成為乾綱獨斷的天子,晏珩用了整整十年。北擊匈奴,西撫諸域,她也用了整整十年。她注定成王,又何必操之過急……
“我從來不覺得你做錯了,除了這一次。”江嫣不解,“以殿下的能力,大可不這麽做。我以為,阿珃你……是動了真情的。”
江嫣悄無聲息地走近,晏珩負手立於廊下,雖有所覺,卻視若無睹:“嫣兒……”
“沒有,這個我不會忘。”江嫣出聲打斷她,“殿下,你變了。‘毋爽爾節,毋虛乃心’,你的初心還在嗎?”
烏壓壓的陰雲籠罩著天地,漆黑深處銀蛇飛舞,有一下沒一下地擦過沉沉雨幕。轟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秋雨一改往日纏綿悱惻之態,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嘩地瀉下。好似神話中柱折天塌,暴雨如注,勢若奔馬,不可擋也。
此處無外人,唯江嫣與晏珩兩人爾。她們不算親密無間的夥伴,卻是實實在在血脈相連的表姐妹。彼此之間,也沒有什麽秘密可言。雖然晏珃成為晏珩後,她們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二人仍是無話不談。
“沒有幾個十年……”
“那時候,我問你們,院子裡重些什麽好。珩哥哥說,女孩子應該種些漂亮的花。你從書堆裡抬起頭,說,種花不如栽些竹子。”
昭陽殿失火,她將計就計,避了險,這是變數。袁曉被斬首示眾,她救不得,這是固常。縱然重生一世,以她一人之力,亦有所不逮。
儈子手痛飲斷頭酒,手起刀落,飛濺的血迸了三尺高,染紅了一地的積雪。晏珩不曾畏懼鮮血,卻因袁曉之節不忍觀朱。
她也鮮少做夢,然自魏王入京之後,總憶起前世栽贓陷害,被禁於掖庭獄中險些暴露身份時的度日如年。陰暗潮濕的記憶,前途未卜的驚心……
夢中她身非客,只見一切按部就班的進行,她依舊站到了太極殿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陸婉伴於身側,陪她君臨天下,看她開疆擴土。但她卻如前世一般,在功成名就後,身體狀態急轉直下。延醫問藥,卻藥石無醫。
前世是她想黃泉路上與陸婉早相逢,所以她能直面死亡,平靜接受。可今生,既知兩情相悅,又豈能不盼白頭偕老?
若是重生一世,重要之人的命運能被自己改變,晏珩願意勉力一試。可能助他人重獲新生,卻無法挽回光陰對她的無情,實在有些殘忍……
她晏珩,本就不是什麽舍己為人的君子啊!
江嫣聞言,淡然道:“鶴壽千歲,以極其遊,蜉蝣朝生而暮死,盡其樂,蓋其旦暮為期,遠不過三日爾。殿下忘了嗎?”
晏珩沉默片刻,接道:“沒有。”
小時候熟讀的書,長大了也很難忘記。江嫣字裡行間的道理,晏珩都懂,但人總歸是自私的。
晏珩之所以出此下策,不過是想為自己,多爭取一些陪伴阿婉的時間。要是一切都按前世的速度推進,她可能要平白浪費自己為數不多的一個十年。
“殿下,你還很年輕,前途又是一片光明。”江嫣見晏珩又陷入沉默,思索道,“您可能做了太久的男子,忘記貞潔對於女子的重要性。”
“殿下的計劃固然完美,可一擊製敵,但……”江嫣頓了頓,道,“您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
晏珩木然地轉頭,望向她,眼神飄忽:“什麽?”
“人是活的,可心會死掉。”江嫣歎了口氣,“表哥既然動了心,就應該明白這一點才是。你是活生生的人,太子妃也不是行屍走肉。你與她是兩情相悅,又怎麽能踐踏對方的一腔真情?”
“我雖然沒有這種經歷,但我始終覺得……在這方面,哪怕葉娘都比殿下拎得清。”
“……”江嫣的話不無道理,晏珩無法否認,葉青的話本子沒有白看。飲食男女神聖之事,自己的確一知半解,無知得有些愚蠢。
除了床笫之歡,她好像……並不擅長如何去愛一個人。沒有人教她怎樣去愛,連表露心跡,都是重生的陸婉率先發現端倪,一點點“逼”她承認。她與阿婉之間,主動地一方看似是她,實則是陸婉。
從始至終,晏珩都動機不純。她帶著目的去接近陸婉,又別有用心地討她歡心。而陸婉,不過是沉淪在晏珩為她精心編制的幻境中,輕而易舉的將一顆真心奉送。這種愛一開始就伴隨著利益的交換,不純粹,亦不對等……
總而言之,她晏珩……配不上那樣好的陸婉。她薄情寡義,血冷心硬,仍想將心上人,當做“物盡其用”的棋子。她想讓陸婉對她一心一意,又笑著將她推出去攪弄風雨。
見晏珩面上無波,漆黑的眸子依舊深邃,江嫣的心情莫名的沉重:“殿下,您再好好想想。藥,我已經配好了,但您確定要用嗎?”
“有時候,開始就選錯了路,可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是啊!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東陽郡主,那樣一個高傲的姑娘,既已委身殿下,盡付一顆真心,怎會願意負辱存世?”
江嫣倒是通透,學著晏珩的模樣,負手而道:“殿下,女子不像男子,活得那麽瀟灑自如。您可以不在乎,甚至待陸婉更甚平常。世人只會讚譽殿下有情有義,可不會放過本身無過的太子妃。”
“積羽沉舟,群輕折軸,這從來都不是謊言。如果殿下對太子妃的真情,脆弱如斯,那就當我……”
“什麽也沒有說……”
◎作者有話說:
十在: 十在,滾出 !
晏珩:???
陸婉:……
十在:好,我滾!
南城:好家夥!
注:
《題窗前松竹因自號松竹主人》胡天遊:毋爽爾節,毋虛乃心。
《淮南子》劉安:鶴壽千歲,以極其遊,蜉蝣朝生而暮死,盡其樂,蓋其旦暮為期,遠不過三日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