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假意(二)
晏珩聽罷,仍舊默不作聲。
忽有一道驚雷炸響,巨大的閃電猶如帶著火光的利劍,劈開了濃黑的天幕。慘白的光劃破了流動的霧,原是白雨跳珠,飄渺遮目。
晏珩半埋在黑暗中的臉,終於在此刻顯山露水。斜入的雨絲蜿蜒地淌過三庭,自上而下,在她分明的下頜處凝成搖搖欲墜的一滴。她緩緩低頭,平靜地望著這淒風苦雨中振葉的青竹,終是不再沉默。
“你說的對……”
匯聚於下頜的水珠,隨著晏珩薄唇地張合摔在玄色衣襟上。那儲君方許用的玄裳,以金絲勾出騰雲的龍紋,本做點睛之用。此刻,顏色卻隨著她聲音的沉了沉。
“除掉晏琮,並非沒有更好的方法。推阿婉做這眾矢之的,是我一時糊塗。太祖之敗,我大夏犧牲女子換取和平,至今已有五十余載。”
“我這麽做,與當初想要一雪立國之恥的初心……背道而馳。”
用妻子做棋子……
這比吃了敗仗,只能送女子去和親,換得邊境一時安寧,還冠以大義之名的那群男人更虛偽,不是嗎?
晏珩啊晏珩,你怎麽能這麽卑鄙……
坐到那個位置上,不過是遲早的事。何不趁此光陰,補上曾經做夢都不敢奢望的日子呢?
權欲熏心,她果然,也染上了劣性……
以至於因緣際會,二人難得偶遇時,曾經一起玩耍的姑娘,眼裡全然沒了光。如同陌路人一般,隻論尊卑,她對她欠身行禮,規矩萬分。再無幼時的嘻笑打鬧,天真爛漫。晏珩疏離,江嫣守禮。一句無悲無喜的“太子殿下萬安”,硬生生在兩小無猜的青梅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平平淡淡的一生,並無出彩,短暫而可惜。晏珩與她的情分,亦隨著這瞞天過海的秘密誕生時,止於唇齒,消散於歲月。
隔著一步之遙,晏珩與江嫣,四目相對:“從前,兄長和你沒少背著我偷偷叫我呆子,如今看來,我的確很呆。”
“唔……”江嫣點頭,將藥仔細收好,莞爾道,“殿下的記性,分明跟我記憶中一樣好。想清楚就好,我醫術不精,可配不出來傳說中的後悔藥。我只知道……”
晏珩頷首:“事緩則圓,急難成效。孤不該以阿婉為棋,冒險貪進。若是她出了什麽事,我這一生……也沒有太大意義了。”
男子對女子有著‘失貞’不如‘身死’嚴苛的要求。即使晏珩不在乎,陸婉不知道,也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更何況,紙包不住火。若是有朝一日,陸婉知道,是她一手策劃,意圖將她置於炭火之上……
那夜魚水初歡,陸婉累極,靠在她懷中。她半眯著眼,看陸婉不知從哪變出一根紅繩,小心翼翼地用紅繩將她們的發梢緊緊系在一起。晏珩笑問,這是做什麽?
陸婉啞著聲,把玩著她們結在一起的秀發,低低道:“願和殿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至死,方休。”
作為夏武帝,她已經有過風光無限的前世。余生一憾,不過是心有所念人,未及誤會解除,真心盡訴,就陰陽兩決絕……
“……”
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晏珩總不能次次得天垂憐……
“有的力沒必要省,孤不想這麽幹了。”
晏珩的聲音淹沒在炸開的天雷中,江嫣沒有聽見。但晏珩沒有伸手,去接她遞過去的那小小的藥包。秋風呼號,吹得廊下掛著的銅鈴的音聲,愈發雜擾人心。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至死,方休。
江嫣是提醒她懸崖勒馬的恩人,晏珩也不是忘恩負義之徒。江嫣不想嫁為人婦,這一點,重生的晏珩是知道的。
至死,方休……
之後,江嫣在她和母親地位節節攀升、江家地位水漲船高時,在江望的安排下,結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嫁做人婦。好像在武寧二年,因分娩時血崩而亡,年十八……
“我們大夫治病救人呢,有句話說的好,叫‘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
“懸崖勒馬,事猶未遲。”江嫣松了口氣,“這雨下的還挺大,看樣子是不想停了。殿下若是不回去,不如……你今夜就歇在我這兒,幫我擋擋?”
上一世,舅舅江望拒絕了江嫣從醫的請求,因為世上沒有女子做大夫的先例。江嫣也沒有窺得晏珩暗度陳倉的秘密,以此要挾晏珩幫她。
紅燭垂淚,東方未明,錦帳低垂,滿室溫香。哪怕陸婉沒有抬頭看她,一心一意擺弄著那綹綰在一起的青絲,晏珩也能猜到,那雙墨色的眸子,是何等的明亮。
再後來,晏珩忙著在權力的漩渦中斡旋,漸漸將江嫣忘卻。只是偶然聽見,母親江若柔與舅舅談話時,輕飄飄歎一聲可惜了,才知道她已經隕了。她能做的,無非是送厚禮、遣使唁,盡一盡曾經年幼的晏珃與她的情誼而已……
所以,重生後的晏珩,重新尋回了晏珃與江嫣那兩小無猜的友誼。她故意給江嫣發現秘密的機會,引著她一步步走上與前世全然不同的路。
晏珩誘使江嫣挾此迫她,而不痛下殺手、斬草除根,還命令江望對江嫣傾囊相授。以此,獲得父女二人感激涕零,生死榮寵,與她更加牢固的捆在一起。存著私心的雙贏,何樂不為?
只是……
“你我知道,我們之間,並無男女大防,但外人可不知道。他們只會認為孤罔顧禮法、饑不擇食,你愛慕虛榮、不顧名節。”
“???”
聽聽這說的是什麽話?她們之間傳出謠言,晏珩只是饑不擇食,江嫣就算愛慕虛榮了?
“太子表哥,您的這‘饑不擇食’,我可能忍不了。”江嫣斂笑,板著臉道,“我雖然沒有太子妃那樣美的人盡皆知,可說是名聲在外的小家碧玉,也不過分吧?”
面前的江嫣一襲芙蓉色織錦提紗裙,眉目如畫,與深得帝心的江若柔有五分似。晏珩見了,不免產生被母后逼問儀容儀表的錯覺。
畢竟幼時,江嫣不能經常入宮和她們玩,她與晏珩也很難出去。在宮中,晏珩和她一開始都有先生教導啟蒙。而微大一些後,能繼續跟著先生們學習,只有皇子晏珩了。
一母同胞的兄長天資一般,讀書識字,騎馬舞劍,都是讓做什麽做什麽,缺少士見。所以晏珃經常和晏珩換衣服,她替他去學堂武館,他跟著江若柔去學女紅。直到有一天,假晏珃繡的那朵花太過有模有樣,二人互換身份的事這才露了餡。
江若柔又好氣又好笑,兩人實在太像了,連她這個朝夕相處的親生母親都沒能分辨。好在只有她們和葉娘知道,這才不至於“家醜外揚”。
但晏珃經此一事,時常被江若柔押著去學習女孩子應當了解的儀容。以至於她現在,對母親那張很受父皇喜愛的臉,完全沒有感覺。所以,哪怕有人跟江若柔外表有一丁點相似,她都提不起興趣。何況這個和母親有著血緣關系侄女,相似度對半的江嫣呢?
“勉勉強強……”晏珩迅速移開目光,輕咳一聲,“反正,沒……”
“沒有你的太子妃好看!”江嫣脾氣倒是跟江若柔出奇的一致,一致的好。就是說起話來,跟晏珩一樣,頭頭是道。“所以,你不答應?”
晏珩乾脆利落地拒絕道:“嫣兒,你不想嫁人的心思孤明白,理解,也尊重。但孤可是有妻子的人,夜宿在外本是無奈,這要是住進別的女子房間,回去……要怎麽跟阿婉解釋?”
“殿下,你忘了?剛才是誰想送你的阿婉去……”見晏珩面色一沉,江嫣適可而止,意味深長地一頓,“反正,你得給我想辦法。好像有人上門跟父親提了,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嫁作人婦。”
“這麽快?”晏珩一怔,“你需要我幫你做些什麽?”
江嫣不假思索道:“拖也不是辦法,不如,殿下也娶了我。反正你對我這張臉沒興趣,也不敢喜歡。既然都講究親上加親,我在表哥宮裡掛個名,也不難吧?”
“是不難……”
江嫣不想成親,入宮是最好的選擇。一來,晏珩對她沒有齷蹉的心思;二來,江嫣入宮她做起事來也更方便。晏珩能夠保證她的安全,她也能幫助晏珩做一些隱秘的事。
“不過這件事,還需阿婉點頭之後,孤再安排。”晏珩歎了口氣,“嫣兒,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還用你說?”江嫣忍不住提了提聲調,“你那麽大個秘密,我都替你守口如瓶!”
“噓——”晏珩抬手,以指封住江嫣的唇,“你的聲音,都要蓋過雷聲了。阿婉要是知道了,孤……”
“殿下?”
曹娥提著新做的點心,繞過迂回的廊,暢通無阻的到了江嫣的內院。好巧不巧,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景。玄衣玉帶,身姿頎長,金冠束發,衣袖盈著淡淡的龍涎香。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太子,還能是誰?
見晏珩正和自己的表妹“親密”的互動,風雨蓋過自己的腳步聲。曹娥自覺一滯,猶豫片刻,還是出了聲。
◎作者有話說:
十在:怎麽說,刀沒有落在我頭上,你猜我刀不刀?
晏珩:小十,朕是你親生的嗎?
陸婉:視角是主攻,標簽貼破鏡重圓……陛下機會這麽多,還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
晏珩:那朕不能兩個都要嗎?
陸婉:???
十在:逆子,評論區小q都要拿刀給我捶背了,你怎麽不擋著?
晏珩:朕……朕偶爾不行……
十在:沒有擔當,學南城什麽不好,非學她無情,親媽落淚。
南城:timi!timi!timi!
陸婉:南城,本文作話小劇場裡一個存在感極強的美女姐姐,望周知。
十在:好了好了,明天把她從作話開除。碼字機,最要遠離的就是感情。
注:
去留隨心,不用特意告知哈!十在尊重每個人的選擇,畢竟每個讀者都是自由的。看文是為了自己開學,難受請及時止損。
我覺得“愛”和“喜歡”這兩個詞很重要,不能隨便跟別人說。所以對你們,我只能由衷地說聲感謝!謝謝你們不嫌棄這篇文,看到這哈!十在一直有在抓人發紅包的,每章幾乎都抓人,不止一個。所以,按個爪?不按也行哈哈!
注:
《本草綱目》李時珍: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