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開誠(二)
“你叫曹娥?”
“是……”
明亮的燈火下,江望挑剔的目光在曹娥身上不斷徘徊。
京城來的貴人點名召見她,她無法拒絕,宴罷後便匆匆趕來。身上是演出時所穿的輕紗,實在算不上端莊,只能說是勉強蔽體而已。曼妙的身姿毫無遺漏的展現在貴人眼前,接受端坐上首的江望審視。
“秦樓楚館裡討生活不容易,待多久了?”江望收回目光,溫和地開口。
曹娥的一顆心砰砰直跳,因為上首貴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是別人露骨的肖想與貪婪:“十一歲至今,已有十五年了。”
“難得。”江望感歎了一句,接著問道,“伺候過人嗎?”
“民女……”曹娥望著閉眼假闔的江望,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會還是不會?”江望睜眼,輕輕敲了敲扶手。
“民女知道如何侍候人……”曹娥沒再猶豫,只是答得有些底氣不足,“近墨者黑,這是耳濡目染的事……”
果然,江望開口道:“很好,本侯有一個讓你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跟本侯回京,順便帶上你那個便宜弟弟……”
“曹展和他娘又來找麻煩了?”曹娥一臉擔憂的同時,不忘安慰因氣憤而憋得呼吸不暢的親弟弟,“沒事,這個月的錢,我們已經攢差不多……”
她猜不準這個貴人在想什麽。只是心中有種強烈的預感,叫她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個難得一遇的機會。
托他那便宜父親的福,他很小就在驛站的馬廄打雜,知道馬匹的三六九等。普通的富戶,很難弄到血統那麽好的馬,也養不出那樣健壯的來。毛色油光發亮,腿部線條漂亮,響鼻聲音洪亮,算是上品坐騎了。
這樣想著,曹鋒手心出了些許汗。
出神間,洪亮的一聲質問將晏珩的思緒拉回。
“沒有,家裡來了貴人,點名要見你和我!你快跟我回去1曹鋒牽住她的手,就要把她往外帶。
“曹鋒,”注意到曹鋒的緊張,晏珩薄唇輕啟,說出的話對少年自帶蠱惑,“你想從軍嗎?”
“曹鋒。”
聽見馬上的陌生人開口,準確無誤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曹鋒下意識的將手中的竹竿攥得更緊。他抬頭,仰望著端坐馬上的晏珩。
聽見曹鋒這麽說,曹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你該不會惹什麽事兒了吧?我們……”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站在我家門口?”穿著粗布麻衣的少年走了過來,手中還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
“阿姐!阿姐!阿姐1
曹鋒冒冒失失闖進來時,曹娥正仔細擦拭著一會兒演出要用的琵琶。自家弟弟一向穩重,鮮少這般失態。曹娥嚇了一跳,放下琵琶起身,望向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弟弟。
門外的肥頭大耳的管事伸過頭來,催促道:“曹娥,樓上雅間的客人馬上就要到了。你趕緊收拾收拾,上去……”
她會隔三差五的駕臨侯府,來堵住悠悠眾口,為有孕的女子進宮提前鋪好路。曹娥,就是那個時候被選中的人。她肚子很爭氣不說,連那個相依為命的弟弟也出色。
黑色是很低調的顏色,但這人的衣料看上去光滑如緞,壓邊走線針腳細密。很顯然,來人的身份沒有表面上這麽簡單。更何況,晏珩與她身後的陳良,都騎著一匹膘肥體壯的馬。
“不是,不是。”曹鋒氣這會兒才喘勻,第一次騎這麽好的馬,他有些激動。
江望為晏珩選了些良家子入宮,為的就是借真正的晏珩繁衍後嗣。可服了藥的良家子,與心智不全的真皇子獨處一室,開枝散葉的機會實在是渺茫。
少年身形瘦削,看上去就像他手中那根黃色的竹竿,瘦且直。常年風吹日曬的膚色顯得他極為健康,半挽的袖下露出緊實有力的小臂。
馬上的晏珩平靜地迎著面有厲色的少年。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衣,膚色偏暗,唯獨一雙眼睛明亮如星。
懷孕了良家子不是沒有,可沒有一個人生出兒子。中宮皇后陸婉與安樂長公主,莫名其妙的開始鬧。晏珩便暗中派人送“晏珃”到了江府,密令他尋找懂事的女子來做這件事。
“不去了。”曹鋒睨了平日裡慣會欺壓曹娥的管事,狠狠道,“我姐以後也不來了1
“?”管事不以為意,輕笑一聲,“是嗎?你爹可是和我們定了契。你要是逃了,小心你老子打斷你的腿。”
“阿弟……”曹娥聞言,立刻甩開曹鋒的手。誰知少年鉗製的緊,根本抽不脫。
曹鋒冷笑道:“誰拿了錢誰來唱唄,關我阿姐什麽事。除了這個姓,他給了我們什麽?憑什麽吸我們的血1
說罷,便不由分說的將曹娥拽了出來。那肥頭大耳的管事絲毫不在意,似乎篤定了曹娥會回來。
“你這是做什麽1
曹娥有些生氣,出了門便頓住腳,斥曹鋒道:“母親不入祖墳,你不入族譜,一直名不正言不順,你以後怎麽辦?”
“不怎麽辦,阿姐1
“你不是想出將入相?外室子沒有宗族的碟驗,怎麽能……”
“阿姐,你別擔心了,我們趕快回去1
曹鋒拉過那匹棗紅色的駿馬,熟練地翻身上馬,搶選一步堵住了曹娥的話:“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我們不能讓貴人久等。”
“……”曹娥望著眼前精神抖擻的駿馬,想說的話一時卡在了喉嚨裡。
曹氏姐弟的院子不大,但收拾的還算乾淨。院中一棵的老棗樹,葉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稀稀疏疏一點,同零星的乾癟的果實一起綴在上面。
屋門是開著的,曹鋒聽到那句話後,可以說是熱情的接待了她。但晏珩沒有進屋,倒不是嫌棄屋舍的簡陋,只是覺得主人家不在,身為初識的客人,自便有些不妥。
晏珩不說話,陳良就默默地站在她身後。一主一仆,心照不宣,等著曹鋒回來。
蹄聲伴著勒馬的嘶鳴聲響起,晏珩抬起頭,院外,曹鋒已經載著曹娥回來了。一時間,馬蹄帶起飛揚的塵土,圍得曹娥有些狼狽。
少年熟練的將馬拴好,步履生風地朝晏珩走來:“公子,我們回來了。”
曹娥局促不安地跟在他後面,步子邁得很校
“嗯。”晏珩聞言,點了點頭,凌厲的目光越過曹鋒,落在記憶中不該這般靦腆的曹娥身上。
曹娥與晏珩同歲,生存條件與晏珩比,完全是天壤之別。但混跡在那種場所中,唯一的優點就是夥食。至少,與普通人家的女兒相比,曹娥發育的足夠好。
雖然身量稍欠一些,但她並不是瘦瘦小小的一隻。雲發豐豔,蛾眉皓齒,完全不似小家女。
晏珩所掌握的有關曹娥的信息,不多,但足矣推斷出她之前是個怎樣的人。
曹娥自幼喪母,帶著弟弟在愛刁難的正室手下討生活,察言觀色的本事已是一絕。更何況小小年紀被父親趕出,與弟弟相依為命,自力更生。曹娥很聰明,十一歲就開始在不見刀光的場合中行走,於很多場合都遊刃有余。
所以,即使後來她知曉了一切,也從沒背叛過晏珩。一是不敢,二是不能。若非她貪婪的想要得到更多,她可以永遠在后宮中做威風的皇后。
可惜……
晏珩收回目光,開口道:“陳良,你帶馬兒吃吃草去。”
“唯。”陳良微笑著走上前,對曹鋒道,“曹公子,這附近有什麽好地方跑跑馬嗎?”
“有的。”曹鋒點頭,知道京城來的貴人是要與阿姐私聊,懂事的為陳良領路去了。
“公子?”離開的兩人已經打馬走遠,曹娥試探性地開口,“您找我們,是有什麽事嗎?”
“不然?”晏珩開門見山,“曹娥,我知道有關你的一切。你想擺脫現狀,我能幫你。”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前呼後擁,應有盡有。”
“我能讓曾經欺辱你的人,匍匐在你腳下。從未得罪你的人,仰仗你的鼻息。”
晏珩不容置疑的語氣,令曹娥有些錯愕。
“公子何出此言,我……”
晏珩淡淡打斷她:“你不必知道為什麽,只須知道如何做。你拒絕不了我,也沒法拒絕我。”
“……”曹娥默然。
晏珩承諾的那些離她太遠,聽起來虛無縹緲,卻真真實實是她不敢訴諸於人的心思。
沒當午夜夢回時,她都會輾轉反側。因為她夢見,自己陳舊的院子裡生出了一株梓樹。
梓為木中貴者,百木之長,一名木王。她聽人說過,梓者,子道也。古之帝王為取建嗣繼極的好兆頭,會稱皇后為“梓童”。
這麽多年來,她重複做著這樣一個夢。梓樹長在自家院子裡,這象征著什麽?她不敢跟任何人講,寸有這樣的心思是大不逆的。
河東郡平陽縣,離京都不算遠。她知道,天子立了新後。就算沒有立,安樂長公主選女子進獻,也選不中離長安千山萬水的她。
可忽然來了這麽一個人。強勢的姿態,雍容的氣度,淡然的神情,凌厲的話語,不偏不倚地砸在她心上。
晏珩說,她知道她的一切,會滿足她的幻想……
美夢成真,不外乎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