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生疑(四)
“皇后……”晏珩執起她柔若無骨的的手,腰間生出的異樣感褪去,她這才松了口氣,“不要這樣了。”
“朕答應過你,不會強迫你。朕不需要你為朕傳宗接代,也不需要你在姑姑的壓迫下學著怎樣來討好朕。”
晏珩垂眸,對上那雙乾淨的眼睛,怔了怔,片刻後回過神來,認真道:“皇后,陸婉,朕隻想你開心,你明白嗎?”
“隻想我……開心……”陸婉愣住了。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想要什麽,也沒人在乎她開不開心。她的命運,一出生就被母親安排好了,由不得她拒絕。她是母親政治上的籌碼,鞏固權勢的工具。晏珩也好,晏琮也罷,她只能嫁給未來的天子。
開心,對她來說,是個久違又陌生的詞匯。
被壓抑太久,陸婉已經忘記了當初剛學會讀書識字的小女孩,最開始想要的是什麽。眸底的光黯了又黯,頭頂傳來一聲輕歎。
“皇后早些休息吧,”晏珩收回手,空蕩蕩的袖角垂在腰側,“朕還有些折子沒看,就先回去了。”
晏珩緩緩轉身,寬大袖中的手虛虛握了握。剛剛所觸及到的肌理的細膩帶著令人貪戀的溫暖,與自己這雙提筆按劍磨練出的手,簡直是天壤之別。
風敲開窗,穿簾而過,帶來殿外風簷下清脆的九子鈴聲。陸婉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深邃的目光追逐著柱間翻飛幔海中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直至她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晏珩聲音陡然一提,又冷又涼,不啻於寒冬裡高處潑下一碰冰水,劈頭蓋臉砸在她身上。
“你不喜歡勉強自己……”陸婉並沒有察覺到匆匆離去的晏珩,走時那竭力隱藏的倉惶無措。
晏珩渾身一震。
“晏珩1
玉臂猝然纏上腰身,晏珩渾身一僵。陸婉自背後抱住她,若有若無的香氣自後頸飄來。
陸婉難以置信地收回手,她失神道:“是……這樣嗎?”
這樣下去,自己腦子裡那根名為理智的弦遲早要繃斷。她引以為傲的自製力築成的防線,將會在陸婉的輕俏柔和的“聲討”中節節潰敗。
“郡主……”殿外傳來洪亮的女聲,是公主府的那位姑姑,“時辰不早了,您收拾好了嗎?車馬已恭候多時了……”
“是。”四人脆聲應了。
陸婉搖搖頭,篤定道:“不必,她若想來,你們是擋不住的。況且我們有婚約在身,她來找我,是名正言順。我不見她,是情理不合。”
“巧了,我也一樣。”指尖嵌入掌心,帶著鑽心的疼。
“不必了1
晏珩再次取下陸婉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心一橫,冷著臉道:“朕不喜歡勉強自己。”
宮道兩側的燈台添了燭,星子趁這這個間隙爬滿了蒼穹。公主府的馬車上掛著顯眼的紅燈籠,在宣平門外的馳道上不緊不慢地挪著。
朕不喜歡勉強你。
“你……早些休息,朕走了。”晏珩步履生風,頭也不回的走了。
“!!1
晏珩懷疑自己今天過於疲憊,以至於出現了幻覺。她矜持高傲的皇后,怎麽會這樣……小意溫柔。摟著她的腰,用軟得能掐出水來的語氣,在她耳廓下低聲呢喃。
“我們試試吧……”察覺到晏珩的出神,陸婉溫柔且耐心的重複了一遍。
陸婉貼著晏珩的玄裳,輕聲道:“我們試試吧……”
思緒回到正軌,陸婉掃了一眼畢恭畢敬的婢女,正色道:“我說的話,你們必須記祝往後外男拜會,不論皇子王孫,一律擋在外面。不然像今日這般,惹了晏珩誤會,會生出許多麻煩。”
“不能再待下去了。”晏珩自暴自棄地想。
“那齊……太子殿下若是來,奴婢們要擋嗎?”阿春認真詢問道。
晏珩負手立在城樓上,身側是沉默的葉青。
尚未到宵禁的時辰,長安城中還亮著的萬家燈火,於朦朧的夜色中交匯成一道熒熒的線。巡邏的禁軍高擎明火,在太液池中倒映出一顆顆璀璨的星。
天空深邃,遠山浩渺,一切都似夢一般虛幻。可秋夜微風拂在臉上,撲面而來的涼意又萬分真實。晏珩下意識的去看葉青,只見她提的玲瓏宮燈中,紅燭垂淚,發出一片暖黃色的光。
“殿下,您為什麽同郡主不講清楚呢?”
葉青跟著晏珩登上高高的城牆,將京中夜景盡收眼底。可她明顯地察覺到晏珩的目光,並不落在遠處闌珊的燈火上,而是黏在東陽郡主陸婉離宮的馬車上。
“我說不清楚……”晏珩有些喪氣。
“她似乎很討厭我。不是以前那種疏離,是……我也說不明白。”晏珩撫上城牆邊粗糙的石垛,脊背挺得筆直,望著漸行漸遠的那抹暖色,長歎一聲。
“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奴婢知道,殿下很喜歡郡主。”葉青平靜地開口。
“葉娘……”晏珩側過身,垂眸盯著她手裡的光。
她們是最為默契的主仆,葉青不等晏珩發問,微笑道:“奴婢看得出來,殿下對郡主很上心,不像是表姐妹之間的應該有的。”
“嗯。”晏珩來時便揮退了城牆上的守軍,四下無人。太液池畔的垂柳也在享受難得的寧靜,所以她不必擔心風會吹散她的秘密。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晏珩低頭,撫摸著腰間所系的玉璧。
燭光下的玉璧色澤嫣紅,妖冶瑰麗,如火,如血,如荼,如同灞陵深秋時盛開的彼岸花。
“我哪裡是喜歡她……”晏珩輕柔地摩挲著手中的玉璧。
這塊玉璧被能工巧匠用心打磨數百日後才動刀雕刻。工匠動手前,用來練習的玉料都廢了不下百塊。精思附會在前,鬼斧神工在後,這才成就了這塊渾然天成的藝術品。
赤龍咬尾,清秀剛勁,算得上這片土地上泱泱歷史中“前無古人”的獨一份。
和她,再相稱不過了。
玉質細膩觸手生溫,就像她第一次觸碰到陸婉那肌理嫩滑的雙手。
“我分明是……愛她……”晏珩垂眸,藏起長睫下的水意。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與山連成茫茫一片。晏珩撐著泛黃的油紙傘,站在霧蒙蒙的墓碑前。
“阿婉,朕又勝了。”晏珩輕聲開口,生怕驚擾了她。
“曹鋒領兵北進兩千裡,越過離侯山,渡過弓閭河,將匈奴左賢王一支殺得丟盔棄甲。”
“朕許了他便宜行事之權,他乘勝追擊,你猜,追到了哪?”
喜怒不形於色的君王微微揚了下唇:“狼居胥,是狼居胥,那座匈奴人心目中的神山。”
“朕沒有看走眼,用人不必拘於出身。他們的心胸太狹隘,馬奴出生又如何?打起仗來不比開國武勳差。”
“就像做皇帝,是男是女根本沒有區別。懂得識人用人,學會駕馭朝臣,女子一樣能乾綱獨斷,垂拱而治。”
“不過,朕也沒有想到,能這麽快就逐走匈奴。如今匈奴北遁,漠南自此無王廷。”
晏珩有些驕傲,她提了提音調:“朕終於一雪國恥,自此,再也不必犧牲宗氏女去換取短暫的和平。”
“大夏之師長驅直入,西域諸王震懾,各國無不俯首。”
“他們在害怕,害怕大夏的將士。哪怕是秦皇的虎狼之師,都沒有去過域外呢。朕是不是很厲害?”
回答她的,只有天邊的驚雷,和愈下愈大的雨。
晏珩卻不在乎,仍站在那被雨水滌蕩的石碑前自言自語:“華夏之國,向來都是禮儀之邦,隻興仁義之師,所以朕沒打算再起兵戈。仗打了十年,國庫都要被朕敗光了,是時候與民生息了。”
“邊方已靜,國威今揚,朕想設立西域都護府,守境安土,順便打開西域的商路。”
“朕覺得,匈奴雖遠遁,但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所以在人生地不熟的域外,獲取西域各國的支持還是很重要的。阿婉,你覺得呢?”
雨越來越大,密布的陰雲間電閃雷鳴。風迫雨急,晏珩打的那把舊傘,厚重卻不大。沿著傘脊滑落的水滴,被風攢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線,飄搖如絲。
昏天黑地,四野蒼茫,傘下的一方天地已被侵蝕。晏珩肩上的日月,已經暗了。
她抬手,抹去吹在臉上冰涼的雨水:“你瞧,朕做到了。太宗文皇帝創建元,改正朔,易服色,克百越,名垂千古;朕修法度,立太學,選良將,討不服,彪炳史冊。”
“現在朝上沒人敢對朕有異議了,可朕……朕卻沒有自己想的那樣開心。”
斜風細雨,纏纏綿綿。
“阿婉,朕……很想你……你,在那邊過的怎麽樣?”
山上,帝王煢煢孑立;山下,侍從仗馬寒蟬。
黃吉披著蓑衣,在車駕前踱來踱去,時不時抬頭望一眼那不見人影的石階。雨勢漸頹,可他卻焦急萬分。
“公公,陛下去了那麽久都沒下來,您要不要上去看看?”衛尉按劍走來,粗黑的眉毛緊緊蹙起。
“你去?”黃吉乜了他一眼。
“這……”衛尉面露難色。
“帝心不可測,君命不敢違,奴才難做礙…”黃吉歎了口氣,“再等等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