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生疑(三)
“郡主萬安。”
春夏秋冬已在屋子裡站成一排,保持著福身的姿勢,一動不動。陸婉漫步越過四人,取下披風坐到上首,輕喚一聲“起”,她們方直起身子。
見她們仍垂眼盯地,陸婉略微揚了揚下巴:“阿春,把門關上。這裡沒有外人,不必被宮規拘著。”
“是。”阿春應聲去了,三人紛紛松了口氣。
“小姐1阿夏“噗通”一聲跪下,淚水盈盈道,“齊王……不是,太子殿下走時面色那麽難看,奴婢是不是犯了什麽彌天大錯。”
“看來阿春已經跟你說過了。”陸婉漫不經心地抬眼,望著關門去而複返卻低著頭想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阿春。
被抓了個現行,阿春頂著陸婉幽深的目光,打著哈哈道:“不知者無罪,郡主心善,一定不會懲罰奴婢和阿夏的。”
“這倒是。”陸婉收回視線,淡淡一笑,“我有事要跟你們講。”
阿春扶起阿夏,四人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位上的人,等待她的下言。
晏珩的體貼與尊重,讓陸婉覺得,這也許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但埋頭案牘的晏珩,根本不會正眼瞧自己。晏珩總是和衣而眠,在椒房殿寬大的鳳床上,與她劃清界限。那條線涇渭分明,猶如傳說中織女與牛郎所隔的天塹。
六年來,面對自己,晏珩從來沒有失態。人前與她扮演帝後和睦的好戲,人後禮貌疏離的恰到好處。陸婉不知道晏珩究竟是個怎樣的皇帝,畢竟她對前朝漠不關心。
陸婉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日後你們應該會隨我長住宮中,切記謹慎行事,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而宮中,最忌諱的就是閉目塞聽,譬如今日……”
“自今日起,齊王殿下就是太子了,你們明白嗎?”
陸婉不是個主動的人,因為她對自己的美貌有十足的自信。饒是前朝文武覺得她狐媚惑主,可她的確有那個外在條件。可心無旁騖處理朝政的君王,一本正經批奏折的樣子,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激起了她奇怪的勝負欲。
主位上的陸婉已然挑起了遠山眉,好整以暇地望著阿夏。空氣忽然凝固,阿夏迅速閉上了嘴,抬手豎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但陸婉知道,每每清晨她醒來時,身邊的床位已經空了,連余溫不曾留下。若不是身側的枕上斂著淡淡的龍涎香,她會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別說了……”阿秋扯了扯她的衣角,善意提醒道。
晏珩足夠尊重她,沒有強迫,沒有為難,甚至沒有提出充實后宮,為皇家延綿子嗣。朝臣壓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壓力,也被她攬過去一同分擔。
“恭喜郡主。”四人齊刷刷道。
那時,陸婉還不知道晏珩是女子……她想,這樣的男子,是值得她試著愛一愛的……
晏珩登基後,她握著那一方溫潤的鳳印,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沒有勾心鬥角的宮廷生活,風雲詭譎的權力較量。武寧四年之前,宮室皆空,帝王專寵,人人稱羨。
“宮中不比府中,平日在家中我放縱你們也就罷了,但你們自己也要明白,今時不同往日。以前避不掉的宮宴,往後會更多,那麽多雙眼睛都盯著,你們必須把握分寸。”陸婉微微往後胡椅上一靠,抬頭看那雕龍繪鳳的橫梁,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陸婉猜想,晏珩這樣自律的人,想來,也不會是個昏君。
后宮中只有她一個人的日子實在愜意,控制欲極強母親也不能再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她可以對月撫琴,能夠煎茶煮酒,隨時召侍宴府中的歌姬舞女為她演上一出時興的小戲。
“1阿夏拉了拉身側的阿春,又對著阿秋、阿冬好一番擠眉弄眼,卻沒有一個人替她說話。陸婉目光還落在她身上,她只能頹靡地點點頭。
想要入宮的女人罵她獨佔皇恩,迂腐頑固的老臣嫌她不誕子嗣。不是沒有在太極殿死諫的忠臣,可都被晏珩的一句“皇后花信,朕方加冠,不爭朝夕,日月綿長”為由,輕飄飄地揭過。
“你話這樣多,當心禍從口出。”陸婉沉聲道,“自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說話。”
她不信世上有柳下惠,畢竟人性本惡。能坐懷不亂者,不過是理智戰勝欲望。除去這一點,面對美人能八風不動的,要麽是懷中人不夠誘惑,要麽是那個人自己不行。
“宮中規矩森嚴,好在公主殿下派人來接郡主,一會兒我們就回府了……你幹嘛?”阿夏樂呵呵道,全然忘了剛剛還跪在地上,可憐兮兮求饒的人是誰。
陸婉決心走近晏珩。
沐浴更衣,玉鏡描黛,胭脂繪朱顏,晚妝照鸞釵。她不用精心打扮就足以令人傾倒,稍加鉛華便是人間尤物。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好看嗎?”陸婉撤下唇紙,將唇上沾染的口脂用柔荑淺淺暈開。
煜煜燈火下,美人盛妝傾首,半綰的腦後長發如瀑,玉肌嬌態,風措難描。
侍奉她的阿春等人看紅了臉,一向開朗的阿夏怯怯開口道:“奴婢嘴笨,娘娘這樣子……當真是……”
“驚為天人。”一顆心砰砰直跳,晏珩不由得放緩了呼吸。
今天是什麽日子?她不過是出去巡了個營,路過江府時順便去看望了一下舅舅,留下用了個膳。充實的日程與勞頓的車馬讓她略感疲憊,在湯池中放松了一陣之後,她才在如雲的侍從簇擁下到了椒房殿。
她放輕步子入了內室,而後,就看見葳蕤燈火下靜坐的陸婉。
光線柔和了她眉眼間的驕矜與冷淡,為她添了幾分親和與溫柔。紅衣如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配合著朱衣下的中衣,勾勒出她姣好身姿。皓質呈露,與中衣潔白的衣衿交疊在一起,難辨膚服。
陸婉手中,握著她昨日未看完的書卷,是已經看了一半的《左傳》。她動作輕柔的翻頁,垂眸在泛黃紙張上的文字間徜徉。而後像是看到了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唇角微揚。她的側顏被燭火映得生光,飽滿的唇珠在此刻成熟,猶如含苞待放的海棠。
夜深花睡去,高燭照紅妝。
眼前景色太美,比晏珩晚間在江府見到的那株千朵齊綻、嫣紅似霏的西府海棠還要美。
陸婉含笑移開目光,望著呆立在原地的晏珩,朱唇輕啟,語似玉吟:“陛下,臣妾好看嗎?”
晏珩呼吸一滯,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恍惚記起昨日《左傳》讀到了昭公二十八年,講到叔向娶妻,其母勸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
是了,陸婉色絕至此,若是嫁給一個無德之君,必然會背上禍國殃民的罪名。從古至今,美人都是盛世點綴,亂世頂罪。幸好,陸婉遇到了她,她不是君子,卻願意盡己所能,護其一生周全。
“陛下,臣妾好看嗎?”
“驚為天人。”對上陸婉期待的目光,晏珩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給出了這個評價。
如她所料,陸婉莞爾,扔下了手中的書。她徐徐起身,一步一步的逼近晏珩。不出兩息,便把沉穩自持的帝王,殺得丟盔棄甲。
“你……”
“陛下,夜深了。”陸婉誠懇地開口,言下之意甚明。
千金難求的迷迭香隨著面前女子的軟語繞上鼻尖,縈在心口。晏珩艱難地別開頭,帶著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朕……朕尚有奏折要批改。夜深了,皇后若是困了,自去安寢即可,不必……不必等朕……”晏珩定了定心神,讓自己的語調盡量沒有起伏。
“可是……”陸婉輕笑一聲,抬手勾上晏珩腰間的玉帶。
指腹順著繁複的雲龍紋輕移,觸到那溫潤的翡翠犀比才頓祝
“臣妾今夜,想等陛下一起……”
“!!1
晏珩回過頭,眼中閃爍著跳動的燭光。她見陸婉眸中一片清明,她眼波盈盈的注視著自己,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樣子。
殿內靜極了,宮女太監早識趣的退下,為帝後騰出這方閑適的天地。剪過的紅燭燃得歡,照的寢殿內恍如白晝。
翠眉含顰,靨紅展笑,那眉眼盈盈處,更是讓晏珩心旌搖曳。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就像白日裡檢閱六軍時,演武場上戰鼓齊擂,聲震雲霄,將士們整齊劃一的呼喊幾乎刺破她的耳膜。
怎麽辦?
怎麽辦……
晏珩深吸一口氣,而後握住陸婉那雙不算安分的手。面對那張臉她向來難有厲色,吐息都不敢出聲。現今頂著那灼灼的目光,她心神都亂了。
“皇后,你,別鬧了。”晏珩開口,聲有些喑啞,帶著三分隱忍七分克制。
“鬧?”手上忽然傳來一道冰涼的觸感,薄薄繭蹭得心裡癢癢的。
“陛下,臣妾可沒有鬧。”話落,陸婉被自己這欲求不滿的語氣嚇了一跳。
自己這是……在做什麽?對著晏珩……軟聲細語的……撒嬌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