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他在發什麽瘟?◎
相輝樓內, 無不屏聲斂息,不敢作聲。這一刻寂若無人。
誰也沒料到衛智春會突然整這麽一出。尤其是慶明帝。
階上禦座,從殷太后和殷皇后的角度, 能清楚的瞥見慶明帝的手緊捏成拳,死死的按抵在他的大腿骨上,手背上青筋鼓漲,如一條條扭動猙獰的青蛇。
呵!他也知道這事做得丟人, 知道下作,知道上不得台面,不能攤開來說!
殷皇后多看一會兒都嫌髒眼,很快便就擺正了目光。
她撣了撣衣袖,凌厲飛揚的眉尾微垂下來,冷淡的不發一言。
這種場合, 作為皇后, 原不該如此。
正常情況下,慶明帝不好開口,就她該站起來, 訓斥喝罵, 呼命來人將衛智春這條齜牙咧嘴, 膽敢以下犯上的瘋狗拖下去。
以此緩和解圍。
皇后不說話,賢妃德妃就更不敢開口了。
衛智春的一頓搶白,血色衝上了十二皇子的臉來。他年紀本就還小,又極少有與人爭執的時候,頓時就卡了殼。
他都沒有!
說他如何將六皇子妃改頭換面。
說他和慶明帝,說他們如何朋比為奸的。
而後在薑百誼的驚呼聲和禁衛的拉扯中,揚聲一嚷,便倒豆子似的,將歲夫人原是前六皇子妃的事兒從頭說到了尾。
他不過就是投胎投得好,趕在這盛世時候,這皇帝的位置,就是栓條狗,治下也能海晏河清二十年。
他又有什麽鴻軒鳳翥的德行?
不是,搶奪臣妻前頭說了,這覬覦嫂子又是怎麽一回事?!
在衛智春開口時,慶明帝就心頭猛跳,霍然拍案起立了。
而禁衛對著薑百誼又並不敢太過大使莽力,這便給了衛智春時機。
給慶明帝解圍?別說笑了, 要不是還有顧忌, 她早跑上去添磚加瓦了。
因衛智春拖住的是肚子裡有金疙瘩的薑百誼,薑百誼許是也心癢癢的想知道慶明帝的二三事,略略掙扎了兩下,就柔弱的由著他了。
沈雲西衛邵這邊也靜坐著,余下的皇子公主們, 感受到了氣氛的壓抑凝滯, 大氣兒都不敢出, 更遑論說話了。
說他如何將人進獻。
獨只有一位與眾不同。
慶明帝揚手便怒喝來人將衛智春這狗貨拿下。
他怎麽能就這麽由他在史冊上坐得端正!
眼見慶明帝開口叫人,衛智春渾濁的眼裡噴射出古怪的光彩來,他往後一跌,就近拖住了懷有身孕的薑百誼。
十二皇子觀顧左右,等了半天,卻見眾人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一聲不響。
他這會兒已是顧不得面子了,也顧不得自己這副樣子顯得心虛了。
他想得很透徹,經此之後,慶明帝肯定不會放過他的,橫豎都是一死,他死之前總得狠狠出一口惡氣,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史書上若是能記他今天一筆,他也算是留名後世了!
臭名也是名,好歹叫人記住他了!
他扒拉著薑百誼,自己半個身子拖在地板上,發散衣亂,腰骨架子都快散架了,疼得額上青筋冷汗一起湧,卻仍舊憑著一腔氣一股勁兒,口若懸河。
由他自己的第一視角說出來,夾帶著有枝有葉的纖悉細節和激昂豐富的情感,那種感覺,可比沈雲西話本子裡的第三方寫述要來得震撼的多。
衛智春這樣想著,有火在胸膛裡沸滾。
這兩三月下,時間雖短,但在十二皇子心中,皇父英明神武,貴妃美麗純善,這老安侯怎麽敢如此詆毀他們二位?!
慶明帝一聽十二皇子誇他的話,就知不好。
衛智春屬實是自暴自棄了。
說慶明帝如何強佔皇嫂,如何齷齪無行。
十二皇子年才十歲,生母早去了,但殷皇后對除了自己親兒子外的其他皇子公主向來一視同仁,在秦蘭月入宮前,十二皇子在宮裡除了被親父忽視以外,日子過得其實並不差。
殷皇后和殷太后這兩個能鎮場子的人偏生都不動嘴不動手,他不得不親自來。
若非身體條件不允許,甚至要捂住笑疼的肚子前俯後仰了。
“你在說什麽瞎話?你問他自己配不配得上這八個字!一個搶奪臣妻,一個覬覦嫂子的人,他也配?”
而大臣裡,卻是有人沒控制住發出了嘶嘶的氣聲來。
可正是因為什麽都不缺,就缺父母之愛,在被記到秦蘭月名下後,秦蘭月的看顧,慶明帝的偏護,不但讓十二皇子一躍成為除洵王之下`身份最高的皇子,還讓他一下子體會全了父疼母愛的滋味兒,全妥妥的泡進了蜜罐子裡。
果不其然,衛智春像是天大的笑話,兩條抖動的都快跳出聲來。
衛智春堅強的用嘴皮子打架,滔滔汩汩,說得殿中眾人是目瞪神呆,箝口結舌。
但不好意思,她對做賢後沒興趣。
那就是記養在秦蘭月膝下的十二皇子。
他當下便按捺不住,自己騰地起身叱道:“老安侯你放肆,我父皇仁明垂范,德厚流光,豈容你在此作言造語的造次!”
他慶明帝有什麽撐天柱地的本事?
還是下來吧你!
慶明帝暗恨禁衛是沒用的廢物之余,看周遭臣子神色,也免不得死眉瞪眼的滯住了。
他呼吸急促,一拱一拱的暴怒烈氣直頂上腦門兒。
“無稽之談,一派胡言!你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將這個誑時惑眾,犯上作亂的逆賊就地正法!”
禁衛一愣,哧啦的拔了腰刀,刀還未落,殷皇后便正色道:“陛下!今日是母后壽辰,您竟要在她老人家壽宴上當庭見血嗎?!”
刀都落在頭頂了,命懸一線了,衛智春卻丁點兒不見怕的,他還譏諷道:“看呐,你們的皇帝陛下還是個不孝的逆子呢!在壽宴上,在太后面前就要砍死我,血濺當場了!”
眾人:“……”他真的,他超恨的。
一眨眼又多了一條不孝的名聲,慶明帝兩肋都竄了火。氣煞他也。
早該殺了他的!他真是早該殺了他!衛智春這狂狗匹夫!
還有齊淑妃這不生腦的蠢婦,若非她將人帶入宮來,衛智春只能在宮外自生自滅,哪有可能到他面前來,也就不會有這一場亂事了!
禁衛也想起來這是太后大壽了,確實不該見血的,舉著刀,對著衛智春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
左右為難。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他們為難,衛智春這老耗子卻是又有了鑽天打洞的空兒。
他見縫插針的,興奮的尖著嗓子吼起來:“我一派胡言?我怎麽可能一派胡言?我都要死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況且,皇后太后洵王淑妃他們都知道,他們都能給我作證!”
這一刻,他豪氣衝天,扯下人水。
眾人再也守不住各自的眼珠子了,往他口中的那幾人看去。
殷皇后在喝止了壽宴見血後,就又坐回了椅座。對衛智春的話不作任何的反應。
殷太后靠在椅中的墊枕上,半閉著眼,恍如睡著了一般,似乎根本不知道殿中的鬧劇。
而衛邵單手曲在案上,支著頭,微擰眉閉目,一副不適暈神,不勝酒力之態。
沈雲西在一旁,幫他輕撫拍背,認真嚴肅的,用著能讓旁人聽到的聲音半是責怪的說道:“都叫你不要多喝酒了,這下好了,都喝醉了,可難受了吧。”
眾人:“……”
沉默之後,他們的目光隻得移向了最後的一位齊淑妃。
齊淑妃被衛智春突如其來的發癲給震住了。
現在都還沒緩過來。
她跪坐著,均勻散開的裙擺,就像她被衛智春炸開的心和腦子。
對於慶明帝,要說什麽真愛感情,齊淑妃是沒有的。昔時還是天真的年輕小姑娘的時候,才愛要那玩意兒。後頭年歲見長,看明白了,她心裡眼裡就只有兒子。
不但不愛,她甚至對慶明帝還是有些怨恨。
怨恨他將對她的母族齊家不留情面。
怨恨他對兒子元域過分無情,域兒出事以來,他有空謀奪臣妻,卻連問都沒再問過域兒一句。
你也是他的父親,我的丈夫。憑什麽我們母子淒淒艾艾,苦不堪言,你卻萬事如意,嬌妾在懷?
心裡有怨,卻也僅限於此。
而對於薑百誼沈雲西衛邵等人,她是恨之入骨,但時至今日,已是無力報復。
是以在慶明帝問她的時候,她乾脆的就認命了。
但此刻見識了衛智春的癲狂。齊淑妃十分震動。
還能這樣?
總覺得衛智春他好爽的樣子啊。
齊淑妃轉念一想,可不是爽嗎。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雖弄不死仇人,也能膈應死仇人,總歸是出了一口氣的。
想及此處,齊淑妃腦子一轉,心頭一亮,來了靈感。
於是在眾人看過來時,她應了。
仰起臉說道:“老安侯說得沒錯,全是真的!”
她也不跪了,徐徐的扶著身邊的長案,用力的揉捶了兩下發麻的膝蓋,站起身來。
冷笑了一聲:“宮裡的秦貴妃,確實安侯府裡假死的秦老夫人。當年的歲夫人也的確是六皇子妃。要不然你們以為秦貴妃今天為何不在,不過就是怕你們認出來罷了!”
“你們要不信,大可請來一觀!”
慶明帝沒想到她也來摻一腳,氣生氣死的摔手就砸了酒盞下去:“淑妃!你也瘋了是不是?拖下去,把她給朕拖下去!”
齊淑妃聽而不聞,在禁軍守衛上前之時,她照著衛智春那樣,如法炮製,逮住近處的一位老王妃,死擰著人。
老王妃:“……”不是,你們就盯著老弱婦孺欺負是吧。
齊淑妃一手扭抓著老王妃衣裳手臂,一手指著衛邵冷聲對諸位大臣說道:“你們還不知道他為什麽在宮外二十年吧。我告訴你們吧!”
她又轉向去對殷皇后說:“殷若華,你以為全是我做的是不是,你錯了!還有他!”
齊淑妃指向慶明帝,笑了起來:“他怕殷家,怕殷家有了皇子,就不要他這個皇帝了!”
齊淑妃將早年他們連同早已辭官的上一任欽天監監正故意敲定衛邵災星的事,全盤托出,連同當時的對話都沒有隱瞞。
當初要不是殷若華和殷家把消息攔得快,以病名送出,又有殷太后打掩護,衛邵這個皇子早就廢了。
“還有你身上的域外怪毒,雖不是他下的,但那個給你下毒的嬪妃,他是早知道的,他眼睜睜的看著人把藥送進去了,眼睜睜的看著你沾,一聲沒吭呢。你兒子半死不活二十年,也有他的一份力在的!”
齊淑妃的笑容燦爛得像一朵春日裡開了的花。她並不像衛智春那麽歇斯底裡。
可說出來的話,卻和衛智春的一樣讓人震驚。
這一件接一件的,盡是關於君主的驚天秘聞,眾人都傻住了。
與此同時有不少人又在心中雙手合十的慶幸。
謝天謝地!
還好五品以上的京官,皇室宗親今日全都在此,還好人多,才可以放心的聽,不用擔心因為知道太多被聖上滅口了!
和衛智春說完後相同,全場最安然自若的還是殷家人和衛邵。
殷皇后隻冷冷的眺了眺,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她這副神態,齊淑妃先是略怔,而後了然的哈了哈,她並不失望,反而高興得很。
她將這秘密公之於眾,可不是為針對慶明帝的。
除了薑百誼,殷若華和沈雲西衛邵才是她的大仇人!
她說這些,是想讓慶明帝動手收拾他們的!
齊淑妃合掌笑道:“原來你也都知道,殷若華啊殷若華,你可真能忍啊,你肯定很恨他吧,心裡憋著一股勁兒,日日夜夜翻來覆去的,都恨不得殺了他!說不定早有計劃,都籌謀到一半了也說不準呢哈哈。”
聽見了嗎,陛下,人家早都一清二楚了,你再不弄死他們,他們就得弄死你了!
衛智春聽出齊淑妃的意圖了,他比齊淑妃還要樂。
對對對,打起來打起來!
都是他最厭惡的人,互相打死了最好!
“拖下去,拖下去!一群沒用的東西!”
慶明帝跌坐在盤龍禦座上,臉紅筋暴,直大呼大喘。
大太監田林哎呦的忙叫蔣院使。
齊淑妃和衛智春該說的都說完,這下倒沒再掙扎了。主要衛智春也確實沒那個力氣再折騰了。
他還是有點兒不服輸的勁兒在的,被拖出去的過程還邊叫道:“這個皇帝可是會搶奪臣妻的,他什麽都乾得出來,可怕得很!”
“你們這些人,居然還敢帶妻子夫人到他面前來,等著吧,指不定哪天我這頭上的東西就落到你們頭上了,哈哈哈……”
他瘋笑起來。
那笑聲竟還抑揚頓挫的,叫殿中人直打寒噤,有好幾個大臣聽見衛智春的話,身體比腦子先動,下意識的往自家夫人面前擋了擋。
那防狼的姿態,看得慶明帝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他情緒大動,連累得蔣院使搭脈的手都抖了兩下,額角冷汗直流。
沒了衛智春和齊淑妃兩個攪屎棍,相輝樓裡總算安靜了下來。
但內裡凝滯的氣氛卻還是一點兒沒變。
底下耿直的禦史大夫,悶了一杯酒,他想要諫言,但這該死的,短短一場宴會下來事兒也太多,他就是想死諫竟都不知該從何諫起。
呂太傅等老臣亦是面色複雜,隻覺一言難盡。你說,這都什麽事兒啊。
薑百誼和宋修文則是同款的恍惚。
原以為今天的大戲,他們才是唱戲的大角兒,原來他們那點兒戲份都是給老戲骨作配的,根本不夠看的。
天呐,他們還是太年輕了。
而角落裡的老太監沈萬川幸災樂禍看著慶明帝那副氣急攻心的慘樣,大感痛快。
再回想起剛才的場景,沈萬川真是恨不能魂穿衛智春,也體會體會那氣死皇帝的暢快。一會兒又想,沒關系,反正他的計劃也快了。
至於十二皇子,堅信他皇父是聖帝明王的十二皇子,兩眼都失去光彩了。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他心中父皇的高大形象,它徹底破碎了。
沈雲西歪著頭小口小口的抿著果酒。
而衛邵,在衛智春被拖出後,酒就自動醒了,反過來按了按她的手,低聲對她說:“朝朝,可用了不少了,小心醉了。”
沈雲西微轉過頭,衝他彎眼睛笑。
整個相輝樓裡,情緒最穩定的就數他們。
殿內各人各態盡被小宮人收入眼底,小宮人也因吃太多瓜失神許久,好難才收了心,忙忙的一溜煙兒轉跑去了承熙宮。
承熙宮裡,秦蘭月正在正殿修剪內侍收羅折來的各色新鮮花枝,優雅的插入青瓷花瓶中。
聽了小宮人近耳稟來的話。
秦蘭月表情龜裂,剪子一斜,差點剪到自己手指頭:“……”
衛智春!他在發什麽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