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隔著門,謝夫人的訓斥聲和謝崇明的笑聲隱隱傳出。宋時清徑直擠開謝家眾下人走出了院子,沒管那些打量,一直走到僻靜無人的地方才略微放慢腳步。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平息胸口的心悸感,腦中把謝崇明剛才瘋癲下喊出的話回顧了一遍。
其他宋時清都無所謂,唯獨那一句“你也被盯上了”是什麽意思?
謝大老爺和謝夫人得了有後代的好處,卻沒有應約給狐鬼找到軀體,被那供在小佛堂裡的東西鬧得不得安寧,為了活命,謝夫人才收養他給謝家擋災。
按這個說法推演下去,他從被收養的那一刻開始就被狐鬼盯上了。
所以他這幾年體弱多病,很少出門。
謝崇明怎麽說的好像他才被惡鬼纏上一樣?
宋時清想不通。
謝家的祠堂在最西邊,平時這裡幾乎沒人,此時卻老遠就能聽見吵嚷的聲音。除開本地方言外,還有一些沿海江南地區的口音,不知道是哪一支的謝家人。
宋時清心裡有事情,就想悄無聲息地從後面繞進去。但來的人實在太多了,很快就有眼尖的小廝注意到他,高聲喊了起來。
“——誒,姐姐,你是哪房的?有什麽話支會我就成。”
宋時清一下子抿緊了唇。
被小廝這麽一叫,好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說完他又朝宋時清討好地笑,“少爺,您是來找徐爺的吧,他在裡面和幾個老爺說事情,您過去就能找見他。”
“……蠢貨。”管家咬牙切齒。
“外面那些人都閑著,怎麽不讓他們去搬石料?”
謝家人都知道,李嫂子和管家之間有些血緣關系。按理說,管家聽到這個消息該竊喜,不想管家的臉色卻越來越差,最後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好在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沒好氣打了那小廝一下,“你怎麽說話的,那是我家的二少爺。”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管家收回目光轉過身,發現來人是在李嫂子身邊打下手的李虎。
謝家人都認識他,因而當他闖進謝夫人的院子裡的時候,沒人阻攔。院子裡的婆子丫頭還以為祭祖事宜出了什麽意外,都緊張地主動避了出去。
管家一愣,像是沒想到宋時清會這麽吩咐。宋時清說的石料,是用來加高祠堂台階的長板條石,一塊兩百來斤,得老師傅帶徒弟才敢搬,不然容易砸死人。
宋時清不欲多言,抬步走了上去。
宋時清頓住腳步,朝管家招了下,示意他過來。管家跟身邊兩人說了句什麽,小跑過來躬身行了個禮。
可就在他走上台階的時候,站門邊的一個漢子突然跨了一步攔在他面前。
管家一把推開門,和裡頭的謝夫人對上了目光。
他抬步就要出去,走出兩步又轉頭吩咐李虎,“你去裡面看著二少爺和小少爺,有什麽不對立刻來太太院子裡找我。記住,有什麽不對先來找我,別輕舉妄動。”
“虎子啊,怎麽了?”管家拍拍袖子走了過去。
管家大步走出祠堂,腳下越來越快,到最後簡直是跑了起來。
虎子是被李嫂子派來的,倒豆子一般將剛才前廳發生的事情跟管家說了。
宋時清側身穿過他們。
聽見宋時清的身份,謝家支系的下人們先是一愣,隨即放肆古怪地打量宋時清的臉和身子,像是在看什麽奇珍異獸一樣。
平心而論,小廝絕不是故意錯認他的。
漢子挑挑眉,又吊兒郎當地轉而個身站了回去。
明明他之前隻來過祠堂一次,卻對管家口中的“裡面”熟稔了解。管家不由得多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眼皮褶子耷拉下來,裡面不知道是什麽情緒在翻湧。
宋時清抬眼,無聲盯住擋路的人。
謝夫人抬了下手,“把門關上。”
“嗯。”宋時清從喉嚨裡發出了一個單音,也沒讓管家給他指路,徑直朝左側走去。
李虎一腦門問號,訥訥點頭。
有人故意嘻嘻笑著抬高了聲,“真跟個姐姐似的。之前姨婆說大老爺認了個乾兒子當女兒養我還不信,現在——”
管家用那雙眼皮耷拉著的小眼睛盯著他,顯見是被氣得不輕。李虎嚇得不敢說話。
“徐爺,徐爺。”
“二少爺。”
在謝家的後院裡,所有人都顧忌謝夫人謝老爺,沒人放肆成這樣。但謝家的支系多是跑兩省賣貨的,手下人跟土匪比也不遑多讓,一時間,什麽惡心的說法都往宋時清身上招呼。
“什麽姐姐,妹妹吧。你瞧那小臉白的。石頭,你跟哥說實話,他到底是二少爺,還是二小姐。你們沒趁他洗澡去趴窗戶啊哈哈哈哈哈。”
前方不遠處,管家和兩個支系的謝家人站在一起,看著應該是在寒暄。
但他的主動避讓並沒有讓身後那群人收斂起來,反而更為囂張。
吃準了他不會反抗一樣。
除他以外,祠堂裡外的謝家男子都剃了頭,少數忙裡忙外的婦人,也皆是穿金戴銀衣飾豔麗的樣子。和他們比起來,宋時清站在那,看著就是個沒出閣的姑娘。
李虎不明,“徐爺,您怎麽了?”
才給自己的傻子女兒要到一個妾的名分,李嫂子面上不顯,實際心底早就笑開了花。趕緊派人來告訴管家,想讓他幫忙參謀參謀接下來的布置。
宋時清下意識繃起身形,不太適應這樣的注視。
管家打量著宋時清的神色,低下頭應了,“是,我這就讓他們去幹活。外面人多,您要不去裡頭坐著,小少爺也在裡面。”
宋時清眸光微微發涼。
管家轉身,將門合上。
外頭的天光被木門緩慢擋住,管家的手壓在門上,沉默了好一會,突然開口,“你答應過,不把他們牽扯進來的。”
謝夫人嬌笑了一聲,“呦,成我的錯了。你那個妹子鬧這麽大陣仗,按著我認她女兒做妾,我哪攔得住要找死的人?”
管家躬身轉向她。
這麽多年來,他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抬不起頭一般,很難想象當年管家在儺戲班子裡扮的是開路將軍。
謝夫人歎息一聲,“她抬進來也好。等宋時清死了,你們徐家人正好續上。一個都別想跑。”
管家不作聲,隻站著。
謝夫人自顧自說了一會,猝然間抓起茶盞砸向管家。
“說話啊!憑什麽我要被你們害成這樣!”
她站起來抓自己的頭髮,瘋癲地嘶吼,而管家沉默著,木雕偶人一樣一動不動。
好半晌以後,他死板地開口,“太太求您別讓胭脂進來,我還想活。”
“我也想活。”謝夫人睜大了眼睛,“可我的活路在哪?我的活路在哪!”
聲音傳到後面的屋子裡,謝崇明笑出了聲。他趴在桌上一邊笑一邊拍桌子,胭脂縮在另一邊,眼神驚懼。
謝崇明笑著笑著,捂住頭神經質地哭了起來。
胭脂真的被嚇到了,到處看,似乎是想逃。
“你還不知道謝家的事吧。”謝崇明突然抬起頭說道。
這些事情似乎已經在他心底憋了太久,再不說出來他也要被逼瘋了。所以他絲毫不在意胭脂大概率聽不懂他的話,一瘸一拐地走到胭脂面前,臉上是又哭又笑的扭曲惡意。
伴著隔壁謝夫人的罵聲,謝崇明笑了起來。
“你知道你是怎麽瘋的嗎?”
那年,謝家從碼頭抬回來了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對外說是表親家留學回來的小孩,在碼頭造了匪。
但謝崇明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他偷聽了父親母親在小佛堂裡的密謀。
那人叫謝司珩,是謝家真正的長子。
謝司珩似乎不是自願回來的,彼時狐鬼將儺戲團的其他人吃得沒剩幾個,怕瘋了的掌壇師和彼時年紀還小的謝夫人用謝司珩他母親留下來的衣服,給謝司珩下了咒。
誰都沒留過洋,誰都不知道在大清地界上有作用的咒,能不能害到海另一邊的謝司珩。
但就好像是老天要給他們一條活路一樣,謝司珩真的回來了,還給謝大老爺寫了封信。
看信上的意思,他是想和謝家人談談。
真是喝了點洋墨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看到信的謝夫人和謝大老爺幾乎要笑出聲來。
他們立刻去找了匪幫的人埋伏在碼頭,一切都極為順利,匪幫趁夜打劫了碼頭,將謝司珩這個天真的大少爺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氣。
謝司珩被匪幫抬回謝家的那天,謝崇明去看了。
他躺在竹子扎的架子上,上頭蓋了一張麻布,頭臉和下肢處血跡未乾。而謝夫人在院子裡面數銀子,匪幫的人坐在屋子裡和謝大老爺喝茶。
謝崇明偷偷上前。
他沒覺得怕,十幾年來,小佛堂裡經常傳出咯吱咯吱咬骨頭的聲音,住在戲台子下面的儺戲班子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瘋,他見多了,單純想看看謝司珩長什麽樣而已。
他走到了近前蹲下來身後去揭麻布,手卻突然遲滯了一下。
——麻布下的人,似乎在笑。
【崇明!你在幹嘛?】謝夫人高聲叱道。
謝崇明驚惶站起身,指著謝司珩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管家小跑過來,將他抱了進去。
謝夫人看了眼一動不動的謝司珩,避過眼吩咐李管家,【找人把他搬到後面的院子裡。】
李管家應下,叫了另外一個小廝,一起往裡抬竹架子。
就在謝司珩被抬起的那一刻,門簷上的磚突然砸下一塊,生生砸開了李管家的頭顱,血濺了一地。
有東西不想讓謝司珩進來。
有東西害怕謝司珩死在這裡。
老人常說,不要隨便開門。給不知底細的東西開了門,就相當於幫它破了“界”。
而謝家對於狐鬼來說,就是一方能護住它的界。
但彼時誰知道那罐子裡的骨頭想說什麽,謝司珩還是被抬了進來。
死了的李管家換成了儺戲班子裡的徐長貴,作為補償,懷著孕的李嫂子被招了進來。
謝司珩跟宋時清說,狐鬼惱火之下想殺死謝家人。
怎麽可能呢?
這種貪得無厭的惡鬼惱火之下,只會像螞蟥那樣趴在謝家頭上吸血。它會害人吃人,但不會一下子將所有人都吃光。
它會留著人供奉它。
真正想殺了謝家所有人的,是故意回來的謝司珩。
宋時清也不想想,狐鬼用那樣陰私的法子給自己造肉身,它不鑽進去,裡頭投的魂不管面上是什麽樣子,骨子裡必然有惡鬼的秉性。
更何況當時謝司珩在世上已經沒有在意的人了,謝家還敢給他下套,他怎麽可能不報復回來。
他在故事裡將自己扮成一個全然無辜可憐的受害者,宋時清居然就敢信,也不懷疑,也不多問。還巴巴地叫人家哥哥,應什麽一起過好日子之類的承諾,活該現在被纏上。
謝崇明看著胭脂。
其實早幾年,胭脂還沒有這麽瘋。
她還會跟李嫂子說有鬼,要逃,不能待在這裡。
但李嫂子從來都隻覺得是孩子小,瞎講話。謝夫人把胭脂帶在身邊,她還當是什麽天大的恩賜,其實謝夫人是把胭脂當成救命稻草,讓她轉述聽到的鬼言鬼語。
【不能殺他……不能殺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好痛我的手我的腳啊啊啊啊啊啊啊】
【躲起來讓我躲起來我得躲起來嗚嗚嗚嗚】
不過後來胭脂就徹底瘋了,再也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謝崇明嘿嘿笑了起來,“他們造的孽,要我跟著一起承擔,我呸。”
“我要帶他們,一起死。”
宋時清走進偏廳,稍微晃神了一下,感覺腦子裡霧蒙蒙的一片,有點想不起來剛才發生的事情了。
管家說,謝夫人的小兒子也在這裡,但偏廳裡空空蕩蕩,不知道那小孩跑到哪裡去了。只有半圈椅子和一張鋪了銅錢紋綢緞的矮案桌。
宋時清對這些人的死活向來沒有興趣,走到裡面坐了下來。
這幾天他就是謝大老爺這一支的代表,出現就行,其他沒什麽要做的。
宋時清給自己倒了杯茶,用杯蓋將面上的茶葉撥了撥,抿了一口。他習慣性垂眼。
而後,在水面隱約的倒影中,看見了一張依偎在自己臉側的蒼白人臉——
——宋時清陡然回頭。
偏廳的牆上,掛著二十四孝圖。也不知道剛才哪一張臉投在了杯子裡嚇到了他。
謝家人不會覺得這些東西嚇人嗎?
宋時清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肩膀。
他看不見的那個東西愉悅地抱著他親了親。
時清膽子真小。
臨近中元,他的陰氣會稍微盛一點,自然壓得人肩膀酸疼。等過了中元就好了。
偏廳仿佛自成一個世界,宋時清拿著茶杯發呆想事情,某個東西也支著頭看著他磨時間。
仿佛這天就該這樣被磨過去。
“嘭……”
宋時清的腳尖,踢到了長案下的硬物。
他腦中還在想早上謝崇明說的話,手先一步撩起了緞子查看。
祠堂偏廳的長案底下,是一口棺材。
那口本來應該放在小佛堂裡的棺材,封口處依舊沒有釘上釘子,仿佛就在那等人推開它一樣。
宋時清顫唞了一下。
謝夫人……為什麽把它從小佛堂運到這兒?難道是為了避開謝崇明?
宋時清覷了一眼外面的謝家人,見沒人注意自己這邊,走到門口合上了偏廳的木門。
他將垂下來的綢緞折到桌上,跪下來試著抬了抬棺材的蓋子。
才上手,宋時清就察覺到了不對。
這是個……紙糊的棺材?
雖然上了大漆,但這口棺材其實是竹子扎型牛皮繃裡,最後用紙層層糊出來的東西。
宋時清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手下用力抬起了棺蓋,盡量無聲地將其推開到一邊。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諸如茅娘舊衣服之類騙命的東西,畢竟紙棺材都是葬禮上用來燒的祭品,活人搞這個,多是為了騙陰差。
但他看到的,是一個穿著壽衣的人。
——謝司珩。
“……哥哥?”
宋時清聽到了自己不可置信的細弱哭腔,惶恐針一樣扎進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明白昨晚還好好跟他說話的人,為什麽現在穿著壽衣了無生氣地躺在這口紙棺材裡。
宋時清慌亂伸手去探謝司珩的鼻息,在察覺到那一點微涼的時候,他幾乎要喜極而泣。
謝司珩還活著。
宋時清想要將他抱出來,但謝司珩又沉又冷,根本不是他一個人能搬得動的。
只能先拆棺材,然後找東西拖著他走。
哥哥得去看大夫,還有這身壽衣也得脫下來,誰知道這東西是幹什麽用的。
宋時清心亂如麻,手背上冷冰冰的滴的全是他自己的眼淚。
——但宋時清忘了一件事。
衣冠塚,瞞鬼差。八字入棺欺黃土。
這口裝著謝司珩的紙棺材,按理說是給謝司珩續命的啊。
謝司珩:沒關系,我死了也會好好對時清噠。我可是好哥哥~
宋時清:……胡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