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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緣》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紙棺材裡的謝司珩雙眼閉合,身體冷得像是一塊冰。宋時清想要把他扶起來,手指隨即觸碰到了他頭側的傷口。

  那一刻,隻比兩個指節稍長點的短發下,血肉柔軟粘膩地舔舐上宋時清的指腹,像是某種冰冷動物的口腔。

  宋時清幾乎瞬間抽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著謝司珩,瞪大的眼珠不斷被淚水覆蓋,然後那些溫熱的液體又會在眼眶蓄不住的時候砸下來。

  宋時清木了一樣停滯在那裡,沾了血的手指細細地發顫。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腦中一片空白,已經對時間以及外界的一切變化失去了感知能力,只是極為緩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重新觸摸上謝司珩的頭顱。

  難怪這麽軟。

  謝司珩的頭骨是裂開的。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宋時清僵坐在棺材旁邊,臉上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宋時清是因為他才被謝家收養受難的,但也是因為他,宋時清才得以在饑荒中活下來。

  古籍說,道人蠻橫自負,一旦算出孩童惡鬼命即刻誅殺。明明只要好好栽培養育,就能在其死後化為善神庇佑一方。

  但凡謝司珩沒成惡鬼命,此後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宋時清將歪斜的棺材板重新蓋了上去。

  而後,他打開門走出了偏廳。

  端著兩盤煎面的李虎見到他出來先是一愣,隨即有點心虛地撓頭:“二少爺,吃飯了。”

  他在等宋時清拆開這口紙棺材,徹底殺死自己。

  他也沒想到謝家人會閑著沒事乾把這口棺材搬到這裡來,還讓宋時清看見。把他家時清嚇壞了。

  謝家人讓他的身體活著,那他就還是個活人。只是命格特殊,半生半死時,生魂能像縛地靈那樣在離軀體不遠的某一處活人一樣的存在著。

  她畢竟是官宦家族出身的小姐,見識和想法都遠超常人所想。雖然不知道謝家到底會用什麽樣下作的手段,但人力終有觸不到的地方。按這個思路,她最終拜托親戚走南邊的路子,等他八歲的時候,將他送到西洋去留學,這輩子都別回來了。

  謝司珩抱著宋時清輕輕蹭了蹭。

  謝司珩長長地歎了口氣,舌根有些泛苦。

  要是當時他就有時清這樣一個弟弟……算了,誰知道他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時清跟他在一起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謝司珩沒有阻止宋時清,從頭到尾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謝司珩從未感覺過這種柔軟的聯系感,越相處就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貪戀人世間。

  但從未有人知道,這種命格的人,天生就能和滯留人世間的惡鬼共情。因而幾乎不可能在善意中壽終正寢。

  或許謝夫人給他下的咒是有法子解開的,但他在世上無依無掛,活著也不過是等著瘋而已。

  那些飽含惡意的、怪異的記憶,飽含恐懼怨毒的聲音,從很早開始就進入了謝司珩的意識。

  他質問李虎,“在祠堂裡吃?”

  那個時候,他表面上看著正常,實際上離變成瘋子只差一步。真心為他好的親人已經埋入黃土,身邊的朋友各自有家庭有未來,而他受了咒,活不了多久,死後還要變成惡鬼。

  他的眼睫還是濕的,余紅未消,宋時清無聲地擦乾淨了臉上的痕跡,端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喝了下去。

  他當時是怎麽想的……

  宋時清本能瑟縮了一下,而後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反應。

  謝司珩因此從狐鬼那裡得知了一切。

  還是像之前計劃的那樣,把他送出國好了。他在美國的帳戶裡還有存款,付家人不會貪那一筆的,那些錢足夠時清十幾年的花銷,足夠他學習找工作……

  他還會叫自己哥哥,會帶吃食衣物過來。又認親又上供,還向他討學,越纏越緊。

  謝司珩沒想到他會這麽做,一時有些茫然。

  謝夫人走投無路下的咒就像是線一樣,將他與十多年前發生在遙遠故土上的一切聯系了起來。

  當年,自己的母親知道生產那天大概率就是她難產死去的日子,所以早早投奔了一個親緣關系很遠的親戚,為他謀生路。

  兩份算不清的因果加上八字太輕,宋時清得以看見他。

  他身後,謝司珩垂眼盯著自己的軀體,片刻後安撫性地摸了摸宋時清的頭髮。

  不得不說,母親的想法是對的。

  宋時清站起身,扶著桌案邊緣頓了會,把銅錢紋的深色綢緞重新放下去,遮擋住棺材。

  才哭過,宋時清的聲音微微發啞,但李虎沒發現,他只是覺得今天的宋時清有點莫名尖銳。

  彼時他還在異國求學,白日陽光燦爛,身邊收留他的一家子華人熱情勤勞。理智上,謝司珩知道自己應該像這家的同齡人一樣,溫和陽光,對身邊的每一個人抱有善意。但心底裡,那些濃稠冰冷的惡意像是無數隻帶著屍斑的手,抓著他一點一點墜向另一個極端。

  在此之前,他只是冷冰冰地等著,等著謝家沒法再維持他軀體的生命,自食惡果。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只知道自己最終會和那些夜裡嚎哭詛咒的聲音一樣,變成一隻惡鬼。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太好的想法。

  所謂命格,即為規則。天道之下,萬事萬物皆有自己的規則。從那隻陶罐中貪心不足的狐鬼開始為自己謀血肉之軀開始,謝司珩的命就已經定下了。

  謝崇明說的對,他就是故意回到謝家的。

  太巧了,怎麽會這麽巧呢?偏差一點點這孩子都走不到那間院子裡。

  連謝司珩自己都沒想到,在作為一個活人最後的時間裡,他下意識想的是宋時清的未來。

  “徐爺說,您要是不想去正廳那……”

  宋時清:“祖宗牌位都在這裡,我怎麽吃飯?”

  李虎呆愣,不知道他哪來的火氣。

  宋時清沒給他詢問的機會,徑直推開他,朝外走去。他越走越快,簡直就像是要去找誰算帳一樣,直到走出祠堂繞到側面,宋時清才停住,緊繃地朝後看了一眼。

  謝家的人都去吃飯了,此時沒有其他人,宋時清一刻不敢停,一口氣跑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他推開門跑到裡屋窗前,掰開床側不顯眼的隔層,點都沒點,將裡面所有的碎銀子和銀票都拿了出來。

  【小傻子。】

  謝司珩又是酸澀又是心疼,他知道宋時清想幹什麽了,他想去給他找大夫。

  還挺聰明的,知道傷得那樣重的人不能隨意搬動。但沒有用啊,能用的手段謝家人早就用上了,哪還等得到他。

  他覆上宋時清的眼睛,絲絲縷縷的鬼氣就這樣融進了宋時清的皮膚裡。

  【乖時清,睡一覺。】

  等睡醒起來以後,他就會忘了在祠堂看見的那口紙棺材。他會在中元祭祖以後去東南邊的小院,和裡面坐著輪椅的謝司珩說這兩天的見聞。
    一切都會像之前那樣,平常地發展下去。

  他終究是心軟了。

  兩條影子重疊映在地上,交頸的鳥兒一般,親昵溫馨。

  ——一切本該這樣如常地發展下去。

  謝崇明一瘸一拐地朝祠堂走,手上提著什麽東西。天色暗,看不太清。

  “大老爺家瘸腿子?”一個看見他的人問道。

  “就是他,不僅腿瘸,還納了個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謝崇明偏頭盯住他們,陰沉的眼神看得兩人一愣。但謝崇明什麽都沒說,只是在看清兩人的臉以後收回目光,繼續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呸。裝神弄鬼。”其中一人冷笑。

  另一人假惺惺,“你跟他計較什麽,我聽說,大老爺準備年後把他趕去商隊裡。保不準哪天就死在路上了。”

  他們故意提高了聲音讓謝崇明聽見,謝崇明沒回頭,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他從祠堂後頭的小門處低頭走了進去。

  前面正在布燒紙要用的銅盆紙錢之類的物什,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和腳步聲交雜在一起,極為熱鬧。

  謝崇明笑了起來,他低頭避著人走到側廊後面,放下了手中的東西。

  是三陶罐用麻繩系在一起的火油。

  還得多虧李嫂子為了女兒對他百般討好,聽他要小庫房的鑰匙,問都沒問直接給了。要不然他還拿不到這麽多用來引燃木頭的火油。

  謝崇明順著祠堂的木質欄杆,澆下第一桶火油——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謝家人陸續進入祠堂。

  有個婆子嗅了嗅,隱約聞到了一股糊味。但祠堂裡外點了上百盞油燈,幾十個燈籠,前頭還在燒紙,這股味道並不太明顯。

  婆子隨便找了找,沒發現什麽端倪,就收回了目光。

  於是,地上的火燒到了欄杆上,繼而蔓延至窗框外牆,火舌快速舔舐上廊柱,漫上屋頂——

  “祠堂、祠堂走水了!”

  “走水!走水!”

  木質結構的建築很快響起劈劈啪啪的聲音,熊熊火光已然成了氣候。謝家族老哭嚎著往正廳後撲,要把祖宗牌位抱出來,下人焦急往火裡潑水,絲毫沒能讓火勢減弱分毫。

  反而在慌亂中又有人打翻了蠟燭,直接點燃成堆的紙錢,撲飛中撩燃桌布帷幔——

  “太太——”一個丫頭淒厲尖叫。

  數不清的人在叫,丫頭的聲音很快就被蓋了下去。

  所以沒幾個人注意到,謝夫人居然在這般情形下倉皇撲進了偏廳,瘋了一樣去拽那已經燒了一半的綢緞。

  “啪。”

  頭頂上的房梁脆響了一聲。

  這樣吵的環境中,謝夫人居然還清晰地聽見了這一聲。

  她抬頭——

  眼珠中火光像是一條,隨即陡然擴大。

  “咚!”

  房梁斷開砸下一半,從肩膀到腰腹,斜軋開一大條口子,肉焦味一下子充斥了謝夫人的鼻腔——

  同一時刻,小佛堂中被謝家人供奉了十幾年的陶罐突然瘋狂抖動起來,罐底“咯嗒咯嗒”地撞擊木桌。

  某一刻,它終於挪到了桌子邊緣狠狠砸向了地面。灰白色的骨骼殘渣和不知道來自哪裡的黃土散了一地。

  而後,小佛堂中陷入了安靜。

  但謝夫人房間中,一直呆呆木木的小男孩抬起了頭。

  他喉嚨裡發出獸類一樣尖細的叫聲,四肢著地,快速朝門外爬去。

  【逃……逃……】

  就算這個活人的軀體盛不了它多久,就算不要骨殖,它也得逃出這裡……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黑暗中有東西笑了起來,它也像是獸類那樣趴俯下來,好整以暇地等在黑暗中。在這隻狐鬼的身軀到來時,壓住了他的頭。

  黑暗中活人的身體不斷掙扎,但頭上的重力越來越重,頭骨開始開裂,骨骼斷裂處刺開皮肉,腦漿和血液一起流下來,眼球擠出——壓爛。

  這具身體停止了掙扎。

  祂頓了會,似乎歎了口氣。

  狐鬼逃走了。

  【可惜……嘻嘻……可惜……】

  宋時清蜷縮在床上,沉浸在一個充滿血色的噩夢中,他無意識抱住被子,揭開往裡面躲,仿佛這樣就能逃脫某種既定的結局一樣。

  他叫謝司珩哥哥,謝司珩也真的將他當弟弟看待。那些隱秘的,在七百多日的相處中探出一點點嫩芽的情愫,就該被掐斷。

  謝司珩不說,宋時清不懂。它本該藏在時間裡,藏在生與死的隔閡之間。

  或許多年以後,宋時清對另一個人產生同樣感情的時候,會突然想起年少時的過往。

  謝司珩本該安安靜靜地待在他的記憶裡。

  【夠了。】

  宋時清聽見了自己細弱的哭聲。

  【夠了……謝司珩……夠了……】

  剩下的……

  剩下的他不想知道了。

  謝司珩抓住了他的手指,放在唇邊親了親。

  謝司珩(看著縮在床角的宋時清)(委屈):又不是我要走強製路線的

  宋時清:……(鑽進被子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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