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有誰在說話嗎?
宋時清朝身後看了眼,他總覺得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麽,但微風晃動樹葉,四下一片死寂,什麽也沒有。剛才一晃神之間聽到的竊竊私語,仿佛他過於緊張產生的錯覺。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宋時清想道。
雖然對這些神鬼之事早就有預料,但隱約知道和真正在身上看見它們留下的痕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一切,表面上裝作平靜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如果謝司珩在這裡,他一定會無措地抓住謝司珩尋求安撫的。
宋時清收回目光,直接朝祠堂的方向跑去。
誰都可以,他現在就想見到一個活人。
跑過長長的走道,耳邊終於捕捉到了雜聲。果然,祠堂有人。
但走出這條走道時,宋時清卻猝然停了下來。
中元節前一天,他應該在祠堂點香敬神,為什麽回院子裡去了?
春薇擔憂地看著宋時清。
空氣仿佛凝滯,宋時清渾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他昨晚應該睡得還不錯,臉上有了些血色,平日裡淡生生的唇色此時也豔豔的。趁著他那挽在腦後的長發,更像是個未出閣的小姐了。
春薇長松了一口氣,“幸好不舒服,幸好不舒服……太太她嗚嗚嗚嗚。”
祠堂留了七八個議事休息的小房間,這裡是其中一間。
“我以為你死了!”春薇滿身滿手都是黑灰,她死死抓著宋時清的衣服,“我挖了好久,你去別的地方怎麽都不和我說啊!我、我……”
拉長的沉默仿佛在此刻,就預示出了某種令人難以接受的場面。
她捂著嘴小聲啜泣,跟小孩子一樣。
二老爺停在了小側屋前。
真正讓他不安的,是那一具具被拖到中央的焦屍。
“嗯。”謝大老爺的親弟弟應了一聲,沒看春薇,隻盯著宋時清,繼而叫他的名字,“宋時清?”
人群雜亂到都沒注意到宋時清的出現。
宋時清隱約猜到了這些謝家人全都守在祠堂這裡的打算,聞言垂眼行了個禮。
平日裡連進出都要被盯著的祠堂,此時倒的倒塌的塌,貴重木料大火焚過後靜靜地散發著清幽的香氣。沒燒盡的布匹紙張堆疊在一起,冒著青煙。
他眼睛在宋時清的臉上和身上重重地掃了兩遍,像是在估量宋時清。
二老爺帶宋時清進來的屋子中間擺著一床被子,微微隆起,下面似乎有東西。二老爺走上前,蹲下`身,向著宋時清掀開了一點被子。
謝夫人。
怎麽會這樣?昨晚祠堂起火了?
宋時清不是謝家人,也從未對謝家有過任何一丁點的歸屬感,所以謝家的祖宗靈位,宗祠傳承被燒了,對他而言沒有衝擊力。
“……少爺?”
——是,祠堂也不大,不管是為什麽燒起來的,被奴仆護著的主子應該都是最先逃出來的。
不可置信的詢問聲響起,宋時清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都沒意識那是在叫自己。直到春薇撞進他懷裡,嗚嗚地抱著他哭,才將他喚回了神。
宋時清腦中很快理出預測,面上盡量保持平靜,只是在走過那些焦屍時,背脊微微有些發涼。
“我沒事,我昨天——”
宋時清緩緩將剛才的話接了下去,“我昨天一時不太舒服,跟太太說過以後就回院子裡休息了。”
她哭得和要厥過去一樣,宋時清定了定神,輕輕拍她後背。
大家族,特別是像謝家這樣,沒有官爵的大家族,哪一支出了事,財產和地位很快就會在內部重新進行劃分。
二老爺:“昨晚你不在,祠堂大火,橫梁壓住了你母親,沒法救,只能讓她被燒成這樣。半夜你父親得知消息以後,也去了。”
大火將他們的皮膚燒成了碳一樣的黑色,下面還是血肉,隱隱能看見皸裂處流出的血。焦屍手腳都是蜷縮起來的,特別是手,僵抬在身前,細細棱棱,爪子一樣空抓著。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人了,謝家眾人全在祠堂裡外。
家丁和仆婦各個灰頭土臉,在黑灰裡翻找還能用的東西,水盆木桶堆放在一邊。
祠堂被燒,重建的費用、追責等等情形,支系肯定要找謝大老爺這一脈算。謝夫人無疑是接下來的主事人。
一個家丁站在石牆邊上打量了幾眼宋時清,眼珠骨碌碌轉了一下,悄無生氣地走進去上報。
腦中嗡鳴一聲,宋時清不由自主地頓了頓。
此時,屋子裡站著五六個人,面色都不太好。見二老爺和宋時清來了,也沒有寒暄關心的意思。
春薇強忍心中害怕,先站到了一遍,“二老爺。”
二老爺側身讓開,“去見見你母親。”
不多時,一個面相陰沉的中年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徑直看向宋時清,隨即緩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們這邊的動靜終於引起了不遠處旁支謝家人的注意。
那下面是個人。
“春薇?”
宋時清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謝夫人。
宋時清聽不進他的話,耳邊嗡嗡響成一片。
謝夫人是個極高的女人,她沒有像是其他小姐夫人一樣裹小腳,想是當年儺戲班子裡的規矩,也因為當年那段走江湖的經歷,這個女人總是將自己套在綾羅綢緞裡,穿銀帶銀的。
宋時清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被燒得縮成一團,頭皮焦黑,五官模糊,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雙眼皮萎縮,所以暴露在空氣中的眼珠子還能動。
那兩隻凸出的眼珠晃了一下,轉向宋時清。
——“宋……”
她的上嘴唇從鼻下撕裂開來,露出了一點點內裡不知道是血肉還是牙齦的紅色。
宋時清陡然捂住嘴乾嘔起來。
“老爺你帶小孩來看這……”二老爺的太太看不下去,站了起來,扶住臉色慘白的宋時清,“他又不是本家人。”
二老爺冷笑了一聲,擦擦手站了起來。
“就是讓他看看。”
看什麽?
無非是讓宋時清知道,謝大老爺和謝夫人現在就是兩個死人,安分點別妨礙他們分這一脈的家產。不然——深宅大院裡,死個收養來都沒改姓的孩子很簡單。
宋時清控制不住身體本能的反應,恍惚中被二老爺的太太送了出去,立刻有家丁過來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往另一邊帶。
“我自己走。”宋時清啞聲說道。
家丁瞥了他一眼。
二老爺這一支是走商路的,從上到下都看不太上宋時清這樣不男不女的玩意。雖然知道他這幅樣子其中有說法,但看著他清麗脆弱的樣子,沒來由地就是有些手癢。
像是看到過於乾淨的花一樣,手癢地想把他摘下來,碾出汁子。
宋時清沒察覺家丁對自己的異樣,側眸看他,“謝、我大哥呢?”
謝夫人的小兒子不會對想要家產的二老爺三老爺幾人產生威脅,謝麗娘是女兒,更不被放在眼裡。
除了自己以外,二老爺應該也會找謝崇明的麻煩。
謝崇明在哪?
家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哼笑了一聲。
他沒作聲,只是將宋時清帶到主子讓他帶的房間裡,推開門示意宋時清進去。
“嘿嘿……嘿嘿……”
門被推開的動靜沒有讓屋子裡面的人注意一點,他坐在牆角,低頭看著自己肮髒的雙手神經質地笑著。褲子撕開一大條口子,不體面地敞著。
“我們找到少爺的時候他就已經這樣了。”家丁淡淡說道。
他瘋了。
宋時清閉了閉眼睛,太陽穴針刺一樣疼。
這是報應嗎?昨晚的那場大火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人還是鬼?
謝夫人養的那隻狐鬼呢?難道這一切是它做的?如果是,它為什麽發怒,謝家人和它鬧掰了嗎?自己會不會受到牽連?
如果不是——
“少爺。”家丁輕佻地推了一下宋時清,將他推進屋子裡,“我勸你呢,不要有歪心思,在這裡好好待著。咱們謝家家大業大,不少你一口飯吃。”
不等他繼續長篇大論,宋時清低聲打斷,“我知道了。讓你們老爺放心。”
家丁一哽,有些不爽。
他平時也不是多嘴的人,但今天什麽都很古怪,看著宋時清,他雖然打心底裡不覺得這樣不男不女的少爺有什麽立足的本事,但就是說不上來地難耐。
他是這樣,剛才隨口解圍的二老爺的太太也是。
——活人看不見的鬼氣氤氳,浸得這些人都染上了某個東西的邪念。
見他站在門口不走,宋時清想了想問道,“有水嗎?”
“……我去給你拿。”
宋時清:“還有,你能把春薇帶來嗎?”
這一次,家丁沉默了下來。片刻後,他冷笑了一聲,“少爺,你就別為難我了,我哪有空去找人啊。”
說完,也不等宋時清說話,直接嘭一聲關上了門。
宋時清沒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看著緊閉的屋門。
他在想,自己可不可以趁此機會離開謝家。
和謝司珩一起,離開謝家。
家丁往外走,走出來他就後悔了,這兵荒馬亂的,他還要去廚房才能給宋時清找到水。他剛才幹嘛答應?
“自己給自己找事,蠢貨……”
正煩著,外面就衝進來的一個兄弟,差點撞到他。
“哎——?狗娘養的你沒長眼睛啊!”家丁高聲罵。
走商隊的都粗,平時他這樣罵,被罵的人一般會立刻衝上來給他一拳。笑笑搞搞的,也就消了氣。
但今天,那人就像沒聽見一樣,徑直衝進了二老爺所在的小屋。
“狗東西……”家丁嘴上不乾淨,跟了上去。
才走到近前,只聽那個兄弟聲音中滿是驚恐,“老爺,我們走不出山了。”
“什麽?”二老爺一臉莫名。
這人是他昨晚派下山找大夫的。
謝夫人雖然被燒成這樣了,但為了名聲,他也不能偷偷摸摸等人死了埋了。沒有見證人,以後傳出去,外頭人不知道會編出什麽來。說不準就會說謝家其實根本沒有大火,就是他夥同兄弟殺了夫妻兩霸佔財產。
他可不能背上這種汙名,這樣的汙名在身,以後做什麽都會被人借由頭壓著。
只是沒想到,出去請幾個人還請出了這般詭異之事。
“小的,小的昨天晚上出去,才走沒一裡,就走進了大霧裡。看不見路,也看不見樹。”
說話的人跪在地上,抖若篩糠,“然後,然後我就一直往前走,重新轉回了宅子門口。”
“我不信邪,又走,再走,走了好幾次,都是這結果。當時天已經快亮了,我心想再走最後一次,結果……結果……”
二老爺:“結果什麽?”
“結果我看見,霧裡面……全是鬼……”
謝夫人那兩只能動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們。
“嗬……”她喉嚨裡咳出一點聲音。
【把宋時清給它。】
【讓他們結緣。】
惡鬼全憑本能,哪知道怎麽留住一個活人?把宋時清貢給它,它狂喜之下,或許會放所有人一條生路。
至少放我一條生路……放我一條生路。
如果昨晚有人看過謝夫人,就會發現她眼睛碧瑩瑩的。
苟且偷生的狐鬼動著這幅焦屍的手指,在被子裡面嚓嚓寫下了幾個殘破的字。
但她那點動靜,哪裡會被謝家一行人注意到?
家丁跪在地上,涕泗橫流,“霧裡全都是人,看著有形,伸手去摸卻是空的。小的壯膽子上去問路,它們就朝我走過來,把我往霧外面推。
“小的聽見它們說……”
【你朝哪走?……嘻嘻,早沒生路啦。】
(搖晃)(旋轉)(跳躍)快寫完啦嗚嗚嗚
(本章完)